她想了想,把眉头展开,吐出口气:“你不是自有计划了吗?按着你说的,到了大劫盟会上请真灵下来,那时候或许就见分晓了。在这之前你不要忧心这事了——我在这里,无论那是谁、是什么,我都帮你照看着。”
第246章 开枝散叶
李无相沉默了片刻,只说:“好。但是师姐,你要叫我到时候把事情讲清楚……那是不是也得讲清楚我不是元婴?”
他苦笑一下:“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好地方?到时候我好藏身,要不然,只怕人人都要追着我,我就成了过街的老鼠了。”
梅秋露微微怔了一下:“你不回来了吗?”
李无相挠挠头:“要是……嗯,要是有什么说法,比如说要离开宗门得三刀六洞废去功力之类的,那我就回去……也行。”
梅秋露低下头,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轻叹口气:“倒是没有。唉,好,你想怎么样都行。”
“这回宗门遭难,我们原本可能真要渡海西去了的。但谁也没想到你在这边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我所以才叫你肖师姐照看着那边,我自己带了十六个人过来了。照你说的,此事叫玄教知道,她那边就更是压力顿减——你是救了宗门的,有大功,你想怎么样都行。”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李无相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自己要离开剑宗这事难过。他自己就觉得心里也有点儿难过,忍不住说:“师姐,我其实是因为……我修了小劫剑经了。”
梅秋露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哦,怪不得,我之前看你的内息就很不寻常。”
“师姐你修的也是小劫剑经是吧?”
“嗯。”梅秋露说了这话,又是微微一怔,“哦,你是怕人劫吗?”
“有一点。”
梅秋露这才笑了一下:“我刚才说我带了十六个人过来,那边叫你肖师姐照看着,你想想,她那边就只剩下四十二个人,我这元婴还不在,我是怎么放得下心的?”
肖师姐——李无相想起了她。当时在九诛峰上只见过一面,但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她还在山上留宿了一夜。
不等他开口,梅秋露就说:“是因为她也成婴了。不单单是她,曹剑主也成婴了。”
“……哈?”
“我们剑修就是这样,劫数多。可劫数多不是坏事,倒算是好事。你可能把事情倒着想了——因为你修了小劫剑经,所以多灾多难,不好。但实际上应该是因为多灾多难,所以渡过这些劫,你才能大成。”
“你入门入得太匆忙,姜教主的事也出得急,所以没人慢慢跟你细细来说。咱们剑宗的人都知道自己会过得比一般人难一些,每年有多少弟子被引进门,又有多少个能活着去到幽九渊的?咱们就是这样的。修行是逆天,咱们是要更逆天一些。所以这回宗门遭了大劫,他们两人也因此成婴了。”
“啊……”李无相就只啊了这么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梅秋露笑笑:“这话不是非叫你回来,是叫你别害怕。这些年我自己常在外面走、不怎么回幽九渊,我也是觉得你姜师兄从前的想法不算坏——少少的人,叫玄教抓都抓不着。”
“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点,就像你这样——无论你在哪儿,你修的都是小劫剑经,那也就不用计较在不在宗门里了。既然有三十六宗,但就也可以还有一个剑宗,也算我们太一教又开枝散叶了。”
李无相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梅秋露在说什么。世人总是提“剑宗”,但是按着这世上的修行规矩,“教”要比“宗”大,所以梅师姐如今的身份是“东皇太一教教主”。
但玄教的人说“剑宗”,以示这并不是东皇太一教的正统,而三十六宗的人也喜欢说剑宗,还是同样的意思,另外还是说,他们自己跟“剑宗”在法理上都是平起平坐,谁也没服谁。
至于平时剑修们自称的“宗门”,这也是江湖门派的简称。李无相此时细细想了一下——这么久以来,除了自己,还真没听哪个剑侠说过姜介是“姜宗主”,人家都是喊教主的。
所以也是从法理上来说,梅师姐的这些话,就像是承认了他这“剑宗”的正统性、给签发了营业执照、不算是那些江湖散修的没名没分的门派了。
李无相的心里觉得有点欢喜,但还觉得有些难受,叫他想要说“要不然我还是回宗门里吧”。
但他没开口。不是因为“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之类的想法——这是对权力的竞逐。他的理由倒是完全相反的——他喜欢自由自在一点。
他就叫自己笑了一下:“嗯。这挺有意思的,我之前笑话然山派说,这门派的宗主才是个金丹,师姐你看我这剑宗,宗主也是个金丹了,哈哈。”
梅秋露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大劫盟会之后,你开宗立派的时候,应该就是元婴了。元婴做宗主,修的是小劫剑经,倒也用不着怕谁。”
李无相觉得从自己来到这世上之后说过的“啊”字都没今晚多:“……啊?”
“我刚才说叫你往后别提姜师兄的事情了,说那是好大的愿力。你没想过如今人人都以为你是元婴——这么想的人,玄教的,根子上来说是太一法脉,三十六宗的更是,余下的那些散修,其实也都算是太一传承——这又是多大的愿力吗?”
“你修的这小劫剑经就是在人道气运之内,既然人人都觉得你是,那你或许就真可以是了。”
“不是,师姐,这事这么唯心的吗?我叫人觉得我是,我就可以是了?那人人都这样……”
梅秋露笑起来:“不会。因为没什么人比你胆子大。这倒也不像是听起来说,别人觉得你是,你就是,这是气运。气运的事我境界不到也不能乱讲,但气运、道运、规则,都有道理可循,你要是从道理来说,你自称元婴,那所经历的就会是个元婴经历的——”
“譬如在这大劫山上,别人要对付你,就要按着元婴的修为来对付你,要不然牟真元和孔悬何必亲自出手呢?不是这两个阳神出手,你今晚也不至于差一点就应劫了。”
“师父领弟子入门修行的时候几乎都会告诫说,不可妄言,这其实跟个人的品行没什么关系,就连作奸犯科的邪派也会对弟子这么说。这是因为你修行的人妄言,就是因,那就要承受一个果——修行人的愿力比寻常人强,修行人的愿心和因果也就比别人强。”
“最重要的呢,别人说了,其他人也未必会信,而你说的他们信了。所以我叫你别担心,帮你发出飞剑的人……唉,你也说不好是要害你呢,还是要助你成这个因果。不过他既然参与到了你的这场劫数里,就脱不开干系的,你早晚能弄清楚他是谁。”
李无相稍想一会,点点头:“我大概明白了。好吧……世上的风俗忌讳的确都不是凭空来的。不过我现在才只是养丹,我不久之前才开始修小劫剑经的,我还想着收拢大姐剑经的残篇,试试修大劫剑经呢——”
他说到这里时看看梅秋露表情,叫她既没震惊,又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才继续说:“我这怎么成婴啊?我想想都离谱,我拿丹药堆吗?这得多少啊?”
“你要修大劫剑经啊。”
李无相心虚地说:“是啊。”
“姜师兄修的就是大劫剑经。”梅秋露点点头,“他成了,说明可以修。”
不等李无相高兴,她又说:“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成的。或者说……他算是成了吗?”
她的表情变得稍有些茫然,但又平静下来:“你要知道无论他是怎么成的,他现在都应劫了。宗门里其他人修的是真仙体道篇,我是小劫,他是大劫。我这小劫出不了阳神,是因为小劫剑经出阳神要人道气运——可我要修的时候姜师兄告诉我,他没法子帮我,我要修这个,他可以帮我动用东皇印,但即便是这样,元婴也就到顶了。”
“我当时想,我发下愿心,必成阳神,就应该总会有办法。我听你的话就想起我当初了——这回来到大劫山,我就是想要借着太一真灵出阳神,这算是我那时候没料到的事情。”
“所以我不会劝你,你的心气比我要高,要是做好了哪一天应劫的准备,我一会儿就把大劫剑经说给你听。”她看着李无相,“但你要知道,你大劫剑经成婴,劫数要比小劫剑经更大。你受得住吗?”
“劫”。这个词儿叫李无相心里一颤。要是说自己是历劫晋境的话,修炼气的时候,是在然山上被真形教的许道生困住,差点死了。成金丹的时候是在棺山,要不是梅师姐的飞剑到了,也差点死了。
如今要成婴,听梅秋露这么一说,他心里就觉得,过几天等着自己的必然是一场更加恐怖的劫难。
但依着他之前刚见梅秋露的时候跟她说的,如今的大劫山上看着很乱,其实随着剑宗门人的到来,形势已经分明了——牟真元之前废了,现在死了,巨阙宗主被太一教主斩杀,从法理上来说算是被清理门户了。
法理这种东西,强弱悬殊、实力碾压的时候可以被弃之不顾,但在局势微妙时,就是定海神针。
因为“东皇太一教教主”这七个字,许多在观望事态或者原本就心向太一的宗门应该会立即表明立场,所以刚才李无相对孔悬说,到了明天,就会有人乖乖把屋顶补了——明天必然有许多人来参拜太一教主的。
到了那时,不管别人情不情愿,梅秋露就会把三十六宗聚拢起来……那他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惨烈的劫数。
那是……这大劫山火山喷发吗?
李无相想了想,开口把这事给梅秋露详细解释了一遍。
梅秋露没问他什么“桃花源”,只摇摇头:“不会是这种大劫。你想想看,所谓大劫,是你自身的劫数,山火……火山喷发,这种事对你如今来说算劫吗?就算真喷出来了,我在这里,你必然无事。况且我现在担心的是到时玄教来坏事,火山这事一出,玄教反而要忙着守护他们的教区,是两难都解了——你不必想这个,这种事不会跟你有关系。”
“劫数,是要应在你身上的。你炼气和结丹的时候经历的都是你自己的生死劫,但不要觉得劫数就只有这一种、只有生死。世上有比生死还恐怖的东西,譬如说人心。刚才看见牟真元了吧?本心悲恸,走火入魔,生死在他看也就不值一提了。”
李无相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人心……我自己的话……我……走火入魔?”
“譬如什么叫你很懊悔的事——譬如说,要是你成婴的时候不小心把我害死了呢?把别人害死了呢?”
李无相猛地抬头,但看见梅秋露一笑:“我是打比方,是说有这个可能。但你既然想,就去做。到这一步,要由着你自己的想法来,不能考虑别人。要不然也还有别的可能——因为你不是大劫剑经成婴,因此我往后遇到劫数,你却没能救得下我,那又怎么说呢?”
“世上的许多说法,都是咱们修行人的说法。譬如说不要妄言、不要说大话,流传到世间就成了道德的规范。但世上也有说法是‘顺其自然’——这其实也是我们修行界的说法。做事的时候诚然要努力,但也要随着你的心意来——正过来说反过来说,都一样。”
李无相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睁开:“好。师姐,一会儿你把大劫剑经传给我吧。”
梅秋露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好心性。非这种心性,成不了元婴。好,像我说的,要顺从本心,还要努力做事,咱们就往这边去做——你说成婴要丹药堆不够,那无非就是丹药和时间。”
“剑宗的积累,我这边有一些。你既然要开宗立派,本教就要帮你一些,你手里有一些。到了明天有人来拜我,也就还有一些。你叫我别问你请谁帮忙打落了牟真元的人花,但既然厉害到这个地步,或许也能帮你。至于时间么,我知道素华派有双宝物,叫做玄珠,孔悬来到这里,或许是带了的。”
“她?这事她不可能帮忙的了。”
“嗯。”梅秋露点点头,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借。”
第247章 蟑螂登阶
素华派在大劫山的驻地叫做玄光道场,这是因为驻地中最高的一座楼顶嵌着一颗珠子。这珠子一半露在楼顶外面,一半露在楼顶里面,在白天黑夜时吸收日化月华,到了晚间就能将整座楼内照亮,还会在楼外放出蒙蒙的清光。
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天心派表示不大高兴,因为他们的镇派法宝就是指月玄光,但素华派还是在楼门处挂了好大一面匾额。因为这事,天心派一赌气就没在大劫山上设下本宗的道场来。
所以,现在孔悬坐在顶层的宗主宝座上时一瞧见头顶的这颗珠子,就觉得这楼中的光叫人厌烦,恨不能明天就把这珠子给拆了去——李无相现在就是天心宗主!
她看着一生气,座下诸人就都不言语——这几位是附庸素华派那六派在大劫山上的“师长”,在平常时候见了孔悬,也是口称“师姐”,而孔悬也会以“师弟”、“师妹”相称。
可到了这时候,都明白自己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一是因为刚才知道,巨阙宗主被李无相和剑宗教主合力斩杀了,二是因为,现在有人代他们承受孔悬的愤怒——
孔镜辞跪在堂中,低着头。
孔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起来:“……我教的徒弟真好啊,吃里扒外,别人说一句话,立即鞍前马后地忙。”
“也不怪剑宗的人说我们三十六宗没骨气——李无相跟你说他要是今晚死了,就要影响天下大势,你就跑去跟你这几位长辈们也这么说?怎么,你觉得别人跟你一样蠢,听什么就信什么、就因为几句话,就什么都不敢做了?”
她沉默片刻、盯着孔镜辞,忽然将手在椅子靠手上一拍,厉喝:“娼妇!说话!”
“娼妇”这个词叫室内余下六派的人心里都微微一跳。世间说“家丑不可外扬”,素华派的掌门弟子跑去帮外人求活路,这事说起来是挺丢人,不过丢的是素华派的人。
室内这六位都是本宗长老一类的人物,自问本宗出了这种事,即便严罚,也一定是不声张为好。可今夜孔悬从李无相处回来之后就把他们全请来了,当面呵斥孔镜辞,又骂得这么难听——有一点也该是骂给他们听的。
不过谁也都还是没开口。因为今夜孔镜辞找了六家,有五家什么都没做,却也什么都没说。这是观望——五大派的心思谁都知道,五大派可能要洗牌,他们这些宗门自然也不是五派之外谁都不计较排名地位,也想争一争第六第七、或者是掌印宗门的“嫡系”。
就是,谁这么多事,把这事告诉孔悬了?有什么毛病?害别人一起受骂?
孔镜辞此时才在地上抬起头来,咬了下嘴唇:“师父,弟子也是在求活路。”
孔悬一下子站起身,她坐下的椅子这才塌了:“活路?什么活路?我叫你死,你现在死了吗!?”
“弟子是……”孔镜辞又把头低下了,“弟子是会错了师父的意。师父叫我去李无相那里,我在想……”
她往余下几人身上瞥了一下,又收回目光:“……在想师父或许就是想要弟子这么做。”
孔悬愣了一下,怒极反笑:“哦,这么说你不是蠢,是聪明!是觉得我是叫你过去,是要让你去找人去,好叫我自己给我自己个台阶下——我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李无相,所以就不会去了,是不是!?”
“不是。”孔镜辞低声说,“弟子是在为自己求活路。弟子……不想自绝,就不想看到师父你跟剑宗势不两立。”
孔悬微微仰起脸:“哦,你好大的气性啊,就因为我的那句话?好啊,你不想?我现在就偏要你想——”
她说了这话,顿了顿,扫了室内几人一眼:“李无相一口一个法统、传承,他这么喜欢讲规矩,好啊,今天我清理了门户,你看看他有没有规矩管我素华本宗的事,会不会来救你!”
她猛一抬手,疾步向孔镜辞走去。可就在这时候,却瞧见玉都派的大长老曲洪没在看此处,而在看楼外,皱起眉、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心头一阵厌烦,正要说话,又看见五官、灵溪两派的长老此时也在看楼外。
她刚才坐在座北的椅子上,室内六个人就像她门下弟子一样分列在两边。五官派、灵溪派、玉都派这三人是站在西侧,面朝东的。而这玄光楼朝东的一面就邻着往大劫山顶上去的路,素华驻地又灯火通明,因此是能清楚地瞧见路上的情景的。
孔悬因此也皱着眉,往楼外看过去——
就看到了十几个人。
过了大劫山门,往来的都是三十六宗弟子,无论宗门强弱,总归是这天底下继承了法理正宗的修士,因此即便不说袍服华丽,却也都是很体面的。
可现在走在山路上的这十几……十六个人,穿着打扮看着却如同市井乞丐一般,还是受过毒打的那种——
差不多个个身上都带伤。之所以看得出来,是因为身上还缠裹着绷带。伤势重的,有两个缺了一条胳膊,伤势轻的,也是四肢、躯干上差不多裹满了。
这情景,一看见就叫人觉得惊诧——因为这种伤势通常只会出现在凡人身上。
修行人受伤,轻一点的,调息些日子就好得飞快。要是说重了,那也就不轮到像他们一样了,要么走火入魔、要么一命呜呼了。
可孔悬只这么一看,就知道没人会把他们当成寻常人——他们个个腰间都挎着刀,而且走路上山时完全看不出此种伤势在身应有的疲相。即便是那两个缺了胳膊的,也还昂首挺胸、看起来精气很足。
还有这些人的眼神——是一边走,一边在左顾右盼。
这是因为此时算是刚入夜,大劫山道两旁又多是各宗派驻地,许多三十六宗的弟子也还没入睡,沿途的人并不算少。
这些弟子也在楼底下观瞧上山的这十六个人,但无论是就在站在路旁、还是站在林中,又或者像这玄光楼里的人一样,身处室内的,只要向他们投过去目光,立即就会与之对视上——其中一个脑袋包裹住了一半的就猛地转脸,朝孔悬盯了过来,目光一触即收。
但就是这么一碰,孔悬就看清那种眼神了。
极为警惕,也但极为冷静,仿佛并不是为了挑衅,而是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在搞清楚任何会在暗中窥视他们的人和事——该是经过了血雨腥风的厮杀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眼神。
孔悬心里一跳……剑宗弟子!
十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