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抬眼看他,肃然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灵山里的东西也会觊觎东皇印呢?崔教主之后都想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更别说你当时了。”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心完全放松了下来。
没有被改变……曾经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被什么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神通与力量改变,李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记不清了”——他本不该经历的,全是这个理由。而自己所做的,他,或者说他们,也有别的理由来解释,改变的只是一些勉强能被称得上细节、理由的东西而已。
他敢肯定如果自己现在再去问梅师姐,问院子里的那些剑侠们,得到的答案一定也是“记不清”——来的路上太危险了,在幽九渊的时候李克不知道跑到哪里闭关修行了,记不清、没留意!
就像是……他前世时听说过的一句话,“生命自会找到出路”——李克又存在了,于是此世的规则,自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叫李克这样的人,发生过的事情,变得不那么突兀而重新融合到这世上了?
他这时候有些好奇玄教那边对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一切会作何解释了,尤其是,玄教的那些合道期的修士。
梅师姐说出了阳神就已经不算此世人了,玄教的合道,要是在教区之内,并不会比曾经的姜介弱——他们也会不记得了吗?
李无相就从食盒里捻起一块羊排、站起身:“多谢你这几句话。好了,我练功去了,你慢慢吃。”
李克立即也站起身:“好!师兄你加把劲儿,咱们剑宗全靠你跟梅师姐了!”
李无相里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走回屋去。
他坐到书桌前,开了窗,一边瞧着外面的院子一边试着叫自己的神念再次浸入灵山当中。
自梅秋露来后他就没再找过李归尘了,怕被觉察。但最后一回向外邪祈求的就是李归尘,而且说实话……李无相觉得他的看法要比自己通透一下,他想要跟自己谈谈这事——只有自己,任何人都不行。
可没能成功。灵山之中还是滔天的血海,翻涌不息。从前的怨气要像是无孔不入的牛毛细雨,那如今的就是暴风雨了。他必须要很努力地才能叫自己的心智不受怨气侵袭,更别提放松、舒缓、似有似无,把李归尘给换出来了。
他就重新遁了出来,抬起手轻轻搓了两下脸。
听到李克连续几个“记不清”之后,他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于是,他在试着自己把事情理清楚。
消失的人又回来了。这意味着外邪此前曾经使用的神通失效了。外邪不像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那么或者是这神通失效了,或者神通没了。
两者是一码事,意味着外邪出了问题。
假设它就是太一真灵,那么要对付他、有能力对付他的就是玄教。
五岳大帝的真灵降世都不是姜介的对手,而玄教教区之内不止一个“姜介”。外邪之前藏头露尾,该是怕被人发现的。但只要在这世间活动就总能留下蛛丝马迹——幽九渊的东皇印仅仅是被触碰一下就暴露了所在,或许玄教的人把它找着了。
但就是有一个问题——
它不去对付玄教,借着自己的手对付剑宗是什么意思?
李无相知道,要解答这个疑问,就关系到姜介。
姜介也不在了、无人记得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意识到这说明之前李归尘的想法是对的。
姜介之前没死。
一个已经死了、形神俱灭的人,是不会再被所有人忘记了的。
如果他没死,那这些天来发出剑光、杀陆盘、杀牟金川的就是他。这与他印象中的那位姜教主一点儿都不一样……姜教主想要在暗中帮助自己,就不会用这种将自己推入危险境地的手段。要知道剑宗以兄弟姐妹相称,就是他的想法。
是外邪真把姜介彻底抹杀了吗?像当初对付李克、陆盘时一样?
还是说……答案是他最不想接受,但也最合理、几乎能解决一切疑问的那个——
姜介是假死。
就像这些天来,叫人以为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一样,也叫人以为是自己身上的外邪害死了他。
如李归尘所说,姜介是剑宗教主,号称有真灵在身。这世上的人,对已经被镇压、无影无踪的太一的敬畏多些,还是对姜介的敬畏多些?
太一同时也握有幽冥地母的权柄,而当天在幽九渊底下,那些剑宗历代亡魂如果不是自己放出来的、不是崔道成放出来的,那是谁?
当初石台上留下的那枚幽冥道的、用以号令幽冥使者和阴阳判官的生死令,那应该不是崔道成的。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使。
如果是姜介……
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几天梅秋露来的时候,曾对自己说姜介的出身不一般,叫他别问。
幽九渊之前停留在幽冥与灵山之间,能够看得到幽冥地母的残骸遗蜕。
生死令可能是姜介留下来的。
姜介跟幽冥教有极大的关联。
幽冥教的手段,应该可以完完全全地隐藏一个人的行踪。
外邪要对付姜介,姜介应该也想对付外邪。
如果自己是姜介,就会藏在暗处借用玄教的手。
如果自己是姜介,就会叫李无相这被外邪附体的人引得天下震动,叫玄教注意到他。
姜介赢了。李无相的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从前可能会被许多人回避、不愿往这儿想。可现在李无相意识到一旦自己破除心障,只将姜介当成一个此世间最强的修行人,而不是道义、剑宗、太一的代言人的话,那么这个念头就自然而然地从他心里冒出来了——
姜介赢了,姜介夺取了外邪的权柄。外邪、太一真灵,消失了。
而姜教主……他成仙了。
他把他自己藏起来了。
……
感谢新盟主星际徜徉姐姐的打赏,比心!
第261章 援手
所以,明天,大劫盟会,怎么办?
如果自己想的是真的,外邪失其权柄,甚至都不存在了,那自然是请不下来的。
而眼下大劫山上的三十六宗之所以愿意叫剑宗人做盟主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前些天发生的事——牟真元和孔悬这两位阳神都死了。
牟真元的死,叫他们认为姜介还“活”着,虽然不在阳世了,可身在灵山,已是神仙一类了。
孔悬的死,则叫他们认为梅秋露这元婴,能杀得死三十六宗的阳神。
现在姜介不存在了,虽然三十六宗的人必然会有什么合乎情理的理由去解释此前发生的许多事,可现在,没有姜介,就只有梅秋露了——李无相担心她一个人的威势并不足以压制众多宗门了。
再等到明天盟会上真的请不下来,只怕这些天来,一直集聚着的怨愤都会在那时候爆发出来,更别提什么对抗玄教了!
不久之前他还觉得梅秋露那么相信命运,这想法难以共情。可现在他又想起梅秋露的那些话了,并且觉得稍微能够理解了——
在大帝、真灵一类存在的莫测神通面前,即便像是梅师姐这种快要出阳神的都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仙”与“人”的差异,真的大到了如此的地步!
李无相从桌前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看着院外的那些剑侠——
梅师姐在笑,在跟肖索说话。李克也凑了过去,十几个人围在一处吃东西,赵玉的脸上也全是笑容,相比于在自己面前的木讷拘谨,现在看起来真是神采飞扬了。
李克的性情还是很像少年人,这时候说了几句话,忽然说:“……这么高兴,唱首歌儿吧!”
大家都笑,梅秋露说:“你来唱,你唱得好。”
李克也并不羞涩,把嘴里的吃的咽下,撩起前襟擦了擦嘴,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唱起来——
“青锋饮冰出寒渊,身似孤鸿天地间。
一壶浊酒洗肝胆,来去山河披霞烟。
弹铗惊破五更寒,白马落花照金鞍。
他年若问埋骨处,青山处处是吾乡。”
梅秋露说他唱得好,他唱得是真好。声音清亮明澈,歌声像是要破开天上的云霄了。
周围的剑侠听他唱了几句,也慢慢跟着唱了起来。男声女声、高音低音混在一起,于是歌声从李克唱时的飞扬变得厚重起来。他们一边唱一边用手上的东西打着拍子,看起来这歌是剑宗里人人都会的了。唱着唱着,声音变得激昂起来,神情也肃穆了些。
李无相看到梅秋露也在唱,开始是跟着小声哼哼,之后认真了些。等唱过了三四句就慢慢垂下眼,坐在那里出神。像她这种反应的倒不止一个,李克也抬起手抹了抹眼角——李无相猜他们是想起一路上死去的同门了。
他就站在屋中看着院里,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这是他来到这世上之后第一次听到歌声。在刚才以前,他几乎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歌曲这种美妙的东西了。
现在,这声音叫他的心里也柔软起来,而且生出些悲切。
他跟幽九渊里的剑侠们相处得并不久,性情又生来比寻常人要稍微淡薄些,因此并不能像他们一样,为死去的同门师兄弟姐妹感到那样悲伤。
可他知道要是有一天自己真的死了,这些人应该也会为自己落泪。
来到这世上之后种种他以为都失去了的东西,现在又慢慢在这些剑侠的身上体验到了。
他就站着,握了握拳,又走到窗边背着身子靠在墙上,一边听着外面的歌一边想——我要保全这些人。
他已慢慢意识到了,现在正在发生的这场大战,并不是自己、甚至现在的梅秋露能参与其中了。
眼下的情况,他们这些人就仿佛身处两军激烈厮杀的阵地上,他们的这一队人节节胜利,很有优势,可这胜利与优势只是一个阵地上的,然而在整场战役、整场战争中,己方似乎正在输掉一切。
大局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改变的……那是更高层次、更强大的存在的博弈。
他轻轻吐出几口气,用这些动作叫自己变得沉静下来。
不去想姜介、外邪、玄教的图谋与策略了,那些不是自己能够猜得透的。现在要想的是,明天的大劫盟会上该怎么做。
最坏的局面就是真灵没请下来,人心离散、玄教来攻,三十六宗别说同抗强敌,可能还会有人见风使舵、倒戈一击,想要用剑宗这些人纳投名状。
要解决此事……现在他能够搭上线的,层次类似大帝、真灵、外邪之类的存在的,就是九公子了。
但从他之前的做派来看,他应该不会帮忙。这倒不是说他的性情,而是李无相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某些制约。否则以这几回接触之后对其的了解看,他绝不会是安心待在灵山里的那种人。
至于姜介,要是自己想的是对的,他真没死,还成了……李无相觉得这个成了仙的姜介,也未必是从前的姜介了,他不报什么希望。
那……
只有今夜逃出山去这一条路吗?
可这条路看似生路,实则也是死路。在山上还有三十六宗的修士,玄教会稍微忌惮些的。可要是下了山,只怕追剿的就不是玄教了,而要再加上些三十六宗的人了!
李无相想到这里,心中头一回生出些绝望之情。一半是因为如今的形势,另一半是因为自己——在金水时他给薛宝瓶讲了那女孩的故事,他从前就知道像他自己这种人,最好的处境就是一生飘零,别无近亲。一旦有了牵挂和惦记就会像现在一样,明明单论自己,是有无数选择的,可再看到院子里的情景,那些选择也就都不存在了!
这时候,院子里的歌声忽停了。听着不是唱累了,而是戛然而止。
李无相心中一惊,立即转身去窗边看——
瞧见院子里的剑侠都在看门口。
门口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抱着个婴孩,的李无相不认识,但那男的……
娄何!?
他愣了愣,没走门,而立即从窗户里跳出去站下了。
娄何真是娄何——不是苗义,而就是他自己的模样。他站在院门口,看着是想要做出神色如常的样子的,但瞧见院中的剑侠们,面皮还是颤了颤,随后张张嘴、笑了一下:“梅师姐,各位,我……回来了。”
剑侠们都去看梅秋露。
梅秋露看着娄何,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只问:“你怎么在这时候上山来了?”
她刚才跟剑侠们说话时神情轻松愉悦,而此刻变得肃然。这句话的语气里也没什么别的情绪,听着极为平静。可李无相觉得如果自己是娄何,就会因为这种平静而觉得心里极为难受,甚至会希望梅师姐喝问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做出“残害同门”的事情来。
娄何轻出了口气,还站在门口:“师姐,我有要紧事说。”
他抬眼朝李无相这边看过来:“我得跟李无相说……先跟李无相说。我身边这个人,嗯,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梅秋露看看他身边的女人,又转脸看看李无相,点点头:“好。你进去跟他说吧。”
她说完这话就坐了下来,一群剑侠也都沉默着,随她一起把目光移开了。
娄何对他们拱了拱手,转脸带那女人走进院子里。经过剑侠身边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在他们身上逡巡,似乎是希望有一两人看他一眼、跟他打打招呼。但所过之处,剑侠们都沉默着让开了,只有经过李克身边的时候,李克才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又把头垂下了。
等他走到李无相近前,李无相也没说话,只引着两人进了门,又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