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木板合闭一处,像是把外面那种沉默压抑的氛围隔绝了,娄何就叹了口气,看看李无相,低声说:“明明你惹的祸比我的大。”
他说这话的时强笑了一下,然后盯着李无相。
自始至终,李无相也在看他——经过李克身边的时候,娄何似乎愣了愣。他不确定是因为瞧见了李克,还是因为李克看了他一眼,有点儿想打招呼的意思。如今再听见这一句,李无相就问:“我惹了什么祸?”
娄何想了想:“你可害死了咱们教主。”
李无相点点头:“我害死了哪个教主?”
一点光芒在娄何的眼中亮了起来,他稍做犹豫:“姜——”
李无相猛地睁大眼:“姜介!”
“你——”娄何惊呼出声,但立即将声音压下了,“你还记得!?”
刚刚生出的那种绝望感消失了,李无相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看他身边的女人:“这位是?”
“一会儿再说她。孙娘子,你去那边屋子里稍等,这些就是我跟你说的剑侠。到了这里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先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说你的事。”
孙彩凤怯生生地点点头,又看看李无相,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娄何立即抓住李无相的手:“走!进去说!”
一刻钟之后,李无相往孙彩凤那房间看了一眼,皱起眉:“……不记得了?”
“嗯。这女人很聪明,有些心思。我路上慢慢跟她说话,就觉察她也不是寻常人。可瞧见灵山里的血海之后我就觉得她不对劲了,往山上来的时候又继续问了些,她就……你知道吧,也变得像是个寻常人了。”
“那之前应该是外邪的手段。”李无相点点头,“它权柄没了,手段也就没了。”
娄何立即说:“我也这么想!但就是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样。不过我想,那孩子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孩子是谁——外邪在你身上的时候做事很克制、很隐秘,应该是不想叫我们这两个被附身的以外的人知道它。”
“但你说外邪帮你把牟真元打回了元婴?我这边也是一样,它昨晚是给我种下念头,强行叫我往大劫山来。这两回事跟它从前的做法不同,像是什么都不顾忌、不怕被人觉察了。我是想,它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完了,在做最后一搏?”
李无相沉默片刻:“那它这最后一搏,就是孔悬了。因为它的处境……就像你之前说的,觉得它越来越远了,所以没法儿直接告诉我们了。”
娄何问:“孔悬是梅师姐杀的?”
“不是。”
两人都稍想了想,几乎同时说:“是谁杀的她。”
然后李无相皱起眉:“不是梅师姐,如果也不是外邪,那我觉得只能是姜介了。它要是想通过这个告诉我们姜介……成仙了、夺去了它的权柄,那其实就没什么用了。这事我之前就是这么猜想的,这回把你送过来,也不过是叫觉得我这猜想可能更真了。”
娄何向外面看了一眼:“或许送我过来要找的不单是你,还有梅师姐。”
“那孩子真是孔悬转生的话,我问过,到今天生出来没过七,才是第五天。以梅师姐的神通,或许能把她唤醒过来问一问。”
李无相沉默不语。娄何皱起眉:“怎么了?事情这么急,问一问应该是有用的!”
“我怕问到姜介。”
“那怎么了?”
“我跟你说过姜介是怎么死的吧?”李无相叹了口气,“虽然我现在猜,不是我之前想的那么回事,但是,万一呢?”
娄何啊了一声,也沉默了一会儿:“世上的万一很多。你猜梅师姐带人往大劫山来的时候,想没想过万一她和这些人全死了呢?我不知道你的桃花源里,平时是不是这种‘万一’的情况很少。但在剑宗,你信我,每个人都为这种万一做好准备了。李无相,你是觉得梅师姐会贪生怕死,还是觉得如果她是我们,不会抓住这万一的机会、舍生取义?”
李无相垂下目光,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开了门。
听见门响,梅秋露转过脸。
“师姐,你得进来一下,有事请你帮忙。”
梅秋露看看屋内,起身走了进来:“什么事?”
李无相指了指隔壁房间:“你房间里那女人带着的孩子,可能是孔悬转生,被娄何找着了。我和他都觉得,该搞清楚是谁杀了孔悬,可能就能找出来明天在盟会上哪一派会搞鬼。我和娄何想要叫你问一问,但是师姐,最坏的情况,你可能会死的。”
第262章 呼之欲出
这话叫梅秋露稍愣了愣。她转脸看看站在东屋门口的娄何,又看看李无相,然后神情缓和下来了。
“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到时候。孔悬转生……这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无相想要开口,但下一刻觉得还是把这机会让给娄何比较好。
他一直担心娄何,担心他“误入歧途”、“走上不归路”。之前他觉得娄何已经在某一条不怎么好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快要回不了头了。
但现在外邪消失了。这诚然算是个惊吓,可也勉强能算是个惊喜——娄何又是娄何了,看他走进院子里时的模样,心底并不如他一直所说的那样冰冷坚硬的,他对于剑宗的感情应该比自己深得多。
他就闭口不言。娄何看了他一眼,立即开口说:“……师姐。”
叫了这一声,见梅秋露没什么别的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说起来我算是偶然遇见了她。这些日子我待在真形教——”
时间紧迫,娄何说他在真形教的经历时只用了几句话。听得出来经过了深思熟虑,找到合理的借口解释了他自己如何得到信任,却不至于叫梅秋露在许多事情上产生误解,将外邪描述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存在,且再三强调实力深不可测、不好轻易窥探。
他这话术起了效。梅秋露听完之后神色如常,在屋中踱了几步,说:“你说的这人也未必是要帮你。现在这战事一起,不知道有多少精怪都想要借这机会浑水摸鱼,讨些好处,你口中的这一位,可能是碰巧要借用我们做事。不过……罢了,我试一试。去看看她。”
她撩起门帘走进西屋,李无相和娄何跟了进去。
梅秋露的相貌看着不算年轻,长相更不算是天仙一流,可也因此孙彩凤见到她的时候,之前脸上那种惶恐不安的神情一下子消散许多。
梅秋露笑着看她的孩子,先夸赞几句,然后把眉头微微皱起、话锋一转,说了些这孩子有点儿不对劲之类的话,说要给她做做法事才好。
刚才问娄何孙彩凤和婴儿的事情只用了极短的功夫,这时候跟孙彩凤说话、唠家常,却差不多说了一刻钟。
李无相转脸看娄何,本以为他会觉得心急、觉得梅秋露有点儿耽误时间。可看见的却是他脸上的那种慨然的神情——站在门口,视线不是停留在孙彩凤的身上,而是梅秋露的身上。
他就知道,娄何心里的想法应该跟自己差不多。
这样的一个剑宗元婴、神仙之流,要向这样一个寻常人借用她的孩子做事,还要像市井间的算命先生一样,用些话术来安抚人心……李无相都不确定自己修行到了梅秋露的这个境界,心里还会不会有对“凡人”的这种柔软情怀。
再过片刻,孙彩凤终于急切地把婴孩交在梅秋露怀中。她就抱着孩子先轻轻地晃了晃、哄了哄,然后走到东屋去。
两人跟在她身后关了门,她就把孩子放在床上,退后两步站定。
李无相本以为她的手段会是要焚香沐浴做法之类,但看见梅秋露微微一提气,在指尖现出了一抹剑光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梅秋露已经并指朝那婴孩一点,指尖的剑光破空而出,无声射在婴孩的身上。
孩子之前看着是快要睡着了,双眼微闭、小嘴微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奶香气。此时梅秋露发出的剑光一射入她的体内,这房间之中就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破开了、被切断了。
李无相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稍一恍惚,竟然有了些游离世外的感觉——院子中的说话声、风声、远处的鸟鸣原本都是听得见的,此刻则变得模糊一片了。不是指声音变得模糊,而是一下子分辨不出远近大小,仿佛都是在耳畔响起的,又仿佛都是在极远处,像此时这房间完全与此世剥离了
李无相心里一跳——元婴巅峰的修为,能做到这种地步!
下一刻,他的心又是猛烈地、重重一跳!
因为梅秋露从袖中取出了另外一样东西……一枚令牌!
这令牌是死灰色的,看着方方正正,但好像是个幻影,并无实体。这东西一现出来,室内立即被一股深沉的晦暗气息笼罩,叫李无相觉得心头极为压抑,甚至要忍不住生出些丧气、绝望之类的念头来。
这气息他是熟悉的,像是极淡的死气。而这牌子他也是熟悉的,除去颜色不同,几乎跟他在幽九渊下界看到的那枚黑色的“生死令”一模一样——当时幽冥使者和阴阳判官见了那牌子,口中齐呼“七老爷”,好像是认牌不认人的,而那枚生死令,现在就被收在他的天心幻境中,养在死气里。【注1】
……梅师姐怎么也有这东西!?
此时婴孩的身上,之前被梅秋露注入进去的剑气立即金光大放,将死气从她周边驱退了些。
梅秋露就把手中的令牌一抛、叫它悬在面前,而后口中低诵——
“幽冥开泰敕:
东皇执印,酆都启扉。
北阴摄炁,九垒洞辉。
魄摄无碍,魂度幽微。
溟波既济,玄牒同归。
急应太阴律令摄!”
这也是当时崔道成在幽九渊下界使用那枚生死令时诵念的咒文,现在由梅秋露诵念出来,也同样见效——室内开始起了一阵淡淡的灰雾、耳畔开始听见低沉的嗡鸣声,朦朦胧胧的虚影子在这灰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就是幽冥使者的轮廓。
随后梅秋露向那婴孩喝道:“来!”
婴儿一下子掀起眼皮,一双眼珠儿已经变成纯黑色的了,模样极为恐怖。她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唐奚!”
之前说这婴孩就是孔悬转生还只是很确然的猜测,而现在听到她这句话,李无相立即与娄何对视一眼——这是真的了!
她还想要说话,梅秋露立即开口厉声说:“孔悬,我只能问你三句,你也只能答出来三句,你要想好了再说这三句话——第一句,天工派的唐奚怎么杀的你?”
婴儿圆睁双眼,嘴唇发颤,似乎想要说出许多话来,可又极为吃力,过了一小会儿,只吐出五个字:“星槎……困住我!”
星槎?什么玩意?李无相看向梅秋露和娄何,却见两人脸上都是略有些恍惚却了然的神情,就知道他们是明白的。
于是听到梅秋露又问:“他因为什么要杀你?”
婴儿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了。如此犹豫好几次,似乎是在想怎么用简短几个字把事情说清楚,最终说:“地火……奔流……中陆!”
梅秋露皱了下眉,李无相立即说:“师姐,我懂。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大劫山下有地火,天工派是想引动地火?但是真形教——”
梅秋露就把眉头舒展开,第三次问:“他们想怎么应对五岳大帝?”
这一次婴儿没有立即开口。她那双纯黑色的眼睛动了动,仿佛在向窗外看,要再看一看这世界。可婴孩的视力本就不好,这屋子里此时又是灰雾弥漫,她应该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于是最终只能说出最后一句话:“他们说……不怕!”
话音一落,原本在灰色中若隐若现的虚影子似乎觉察了什么,轮廓立即变得鲜明起来,挨挨挤挤地往梅秋露身边凑,耳畔轻微的低鸣声也开始变得嘈嘈切切、尖锐刺耳。
梅秋露立即将悬在身前的令牌一抓,再往婴孩的身上一抓,灰雾骤然消散,虚空中似乎探出几只手来,但迅速随着雾气一同消失了。
孩子的神情一滞,眼珠儿重新变得黑白分明,朝三人的方向看了看,又沉沉睡去了。
梅秋露缓缓出了口气:“真是孔悬转生。天工派的唐奚用星槎杀了她……竟然真有那东西。”【注2】
没等李无相开口问,她就说了“星槎”的事,然后想了想:“天工派把这东西找到了……这东西能叫唐奚杀掉阳神?真是好一件宝贝。”
这事好办,星槎的威能他可以叫赵奇去问九公子。关键是孔悬的第二句。
李无相看了一眼娄何,又看梅秋露:“按她说的,应该是天工派想要引动地火,被她知道了,才被杀了。天工派炼器,熟悉火性打这个主意也不稀奇,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事?”
“也不必深究这个为什么。”娄何开口,“什么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该想的是他们这做法怪——李无相你说过大劫山的地火一旦喷发就可能灭世,五岳大帝不会坐视不理,但孔悬却说他们不怕。为什么不怕?因为要在山上请太一真灵吗?可要是请太一真灵下来,知道了天工派做事,恐怕要比五岳大帝更急着按死他们。”
梅秋露点点头:“这是有道理的。太一大帝被镇住,可要是真灵真的存留在世、真的被请下来了,是会这样。所依仗的该也不是星槎。孔悬这样的修为都能从星槎那里逃出托生,更不要说玄教的合道、五岳大帝真灵了。”
李无相沉默片刻,问:“师姐,你觉得孔悬这人的脑子,我是说不说她的性情,算聪明的吗?”
“既然做得宗主,就不会不聪明。即便从前被心性蒙蔽,这回死了一次,也该清醒了的,否则不会叫那位孙娘子来找我们。”
“那,我觉得‘奔流中陆’这四个字有蹊跷。”李无相慢慢地说,“她说的地火应该指的就是大劫山的地火。天工派这想要做这种事,一定不是一时兴起,而该准备了许多年了。”
“他们或许不清楚大劫山地火喷发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但既然准备了这么些年,至少应该知道会怎么喷出来。对,应该是喷出来,而不是奔流……更别说奔流中陆了。孔悬说第二句的时候想了挺久,我觉得这几个字她是深思熟虑过的,不至于有歧义。”
“那……或许是有什么人在帮他们。以神通叫地火奔涌,而不是喷发。因为那个人在,他们才不怕五岳大帝的真灵降世。”
他这话叫梅秋露微微皱起眉。李无相觉得如果自己是梅秋露,听了这几句话之后会觉得很牵强。
但是……他转脸看娄何。两人对视一眼,李无相在他眼中瞧见了自己预料之中的那种神情:不愿那么想,可不得不那么想。
他也不愿意那么想。
然而刚才梅秋露的话——“既然做得宗主,就不会不聪明”。
姜介不是宗主,而是东皇太一教主。就是他叫这三百多年来世间的剑侠只维持在百来人的规模,说是叫玄教更难对付。
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觉得这种做法是取死之道,梅师姐跟自己头回见面的时候就吐槽过这事。不过姜介是天下第一人,寻常人这么做是目光短浅,而他这么做,人人都会觉得他别有深意。
如果天工派真有人帮忙……真是他和娄何现在所想的那样,那李无相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他的“深意”是什么了。
只是这种深意真叫人心寒、浑身发凉。更凉的是,李无相觉得这种深意是可以解释得清楚的。
如果幽九渊那枚生死令是姜介留下来的,那他与幽冥教之间的联系可能远比自己想的更深刻……“七老爷”,他会是“七老爷”吗?
如果他是……做了剑宗教主,将剑侠渐渐消磨,慢慢夺取太一气运,直至夺了太一真灵的权柄,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