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一愣。娄何朝李无相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肖索则皱起眉:“大劫真君?师姐……你是说这世上又多了一位真仙?”
“是。”
“那这位真仙,也是活的?”
“这位真君尚未成道。是东皇太一在救世时用幽九渊之下的东皇印封出来的。”梅秋露慢慢地说,“要说是不是活的,既然从前的三十六位真君是活的,那这位成道之后,该也是活的了。”
“只是太一对李无相说——”
肖索抬起手、抱拳:“师姐,恕我无礼。你刚才说李师兄之前在大劫山上请太一大帝,因此太一大帝才借用他的阴神救世,那这些事,能不能叫李师兄亲口来说?”
梅秋露向李无相点了点头,他就往前踏了一步:“好。肖师兄,太一大帝对我说,这位大劫真君应劫而生,是为了襄助太一教。但往后活了怎么办,太一大帝没有说。”
他觉得自己说的算是实话。一部分实话。
梅秋露没有说东皇太一是活的,李无相完全理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极难得的,梅师姐知道自己的过往、知道外邪、同自己意气相投,又是阳神境界能稍窥辛秘,所以她听到这些事情之后立即信了。
可要是换做别人,即便是自己,听了这些之后第一个反应就会是,讲这些话的人是不是外邪入体了,第二个反应则会是,这人是不是包藏祸心?
而他也不能与梅秋露在这种事上撒谎。靠谎言支撑起来的东西,即便是目的是正义的,将来也未必会有好结果。更何况愿心的厉害他已经见识过了,在这种事上扯谎,不知道会带来怎么样的祸患。
因此之前,两人决定暂不同剑侠们说东皇太一的事。他们已经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如果接踵而来的是信仰破灭,只怕再心如坚铁的人也是撑不住的。
肖索听了他这话,再皱眉想了想:“所以李师兄你的意思是说,叫本教再列一位供奉、供奉这位大劫真君吗?”
“是。”
肖索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本教之内亲如兄弟姐妹,所以向来有话直言。李师兄你这一身的皮囊也是咱们供养出来的,所以我下面说的这些话,既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为难你,就只是想问个清楚、以免往后生出祸患。”
坦诚是好事,畅所欲言也是好事。但李无相知道因为太一教的这种良好传统,自己只怕要头疼了。
他抬手抱拳、躬身一拜:“我记得诸位同门的情谊。肖师兄请讲。”
肖索再点点头:“我信李师兄你真见了太一大帝的真灵。重塑世间这种神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得到。”
“只是供奉大劫真君这件事,我觉得咱们要再好好想一想。太一在上,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太一大帝是败过的,既然会败,就是会犯错。会犯一次错,就会犯第二次。”
“三十六位真君是活的,这我也信。这三千年来本教一直不耻三十六宗的做派,就是因为他们会耗损凡人阳寿请三十六位真君的真灵神通。如今你跟梅师姐说了这些,我也是觉得释然了——原来他们已是邪神,怪不得要此种供奉。”
“所以太一大帝如今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是不是?既然如此,如果本教再供出一位大劫真君来,他也活了——梅师姐,当初的三十六位真仙也是追随太一大帝造福苍生的,而如今变成此种模样。那这位大劫真君,是不是也如此?那咱们的做法算不算是饮鸩止渴了?”
李无相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说得好!
这肖索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要是他,心里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思。
只是……唉。
他在心里这么叹了口气,开口说:“肖师兄,可能是我没说清楚。三十六位真君,其实是这么回事——比如司命真君李椒图,李椒图在修成真仙时,以身合道,因此他的性情、念头,就占据了一缕道运。天地之间的灵气,其实介于活与不活之间,李椒图的神念也就叫它活了。于是它即是李椒图,李椒图即是他。”
“李椒图成道时所想的,是不惜一切庇佑天下苍生。之后业朝灭了,太一大帝被镇压,这司命真君也仍旧是这样的念头。于是到了此时,也就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同六部的大帝们斗——天下百姓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也就是这种代价。”
“我的意思是说,如今的李椒图,其实是一个死灵魂。所思所想都留在了三千多年的时候,与因为执念而徘徊在世间的亡魂是一回事。但如果这位大劫真君是活着的、尚未死,就不至于像司命真君一样。”
肖索沉吟片刻:“李师兄,这些是太一告诉你的?”
“是。”
肖索轻轻地出了口气,看着李无相:“那既然这位真君尚未证得果位,咱们又怎么知道这位真君成道之后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又会不会因为一念之差、为祸天下呢?”
李无相没有立即说话。
肖索将目光移向梅秋露:“师姐,要证这真仙的人,是你吗?”
他身后的十几位剑侠都愣了愣,下一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去看梅秋露。
梅秋露摇了摇头。
肖索就将目光重移回李无相身上:“李师兄,那是你吗?”
李无相沉默片刻,说:“是我。”
风声原本在石洞之外,但此刻十几位剑侠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也汇成了风声,在洞内掠过了。
此刻肖索看起来倒是愣住了,仿佛心中早有预感、可一旦这预感成真,倒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隔了半晌的功夫,他才说:“好。好……我……”
这么吐出三个字,又摇摇头:“师姐,李师兄,此事大家能不能缓一缓再说?”
梅秋露轻声说:“肖索,如今不是可以缓一缓的时候。司命真君要降世,我们要早做决断。李无相——”
肖索叹了口气,退到一边坐下了:“师姐,容我缓一缓吧。我现在不该说话的。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继续说这件事的话,我说出来的话,还是不是发自本心的、还是不是公允公正的。”
“我们说的是……成仙啊。”他苦笑一下,“是成仙啊师姐……老实说,我现在嫉妒李师兄。这股劲儿没过去,我不敢开口了。我怕我愧对本心。我现在……唉。”
李无相也在心里叹了口气。肖索这人倒是算得上坦荡,只不过现在还真不是该缓一缓的时候——他很担心赵玉。
可真的是急不来的。也是梅秋露无法以教主的权威压制下来的——现在谈及的是供奉,供奉需要发自本心,否则这供奉也就没用了。
自己入太一教、剑宗时日不多,忽然得到太一大帝青睐、要成就真仙之位——只怕肖索说的就是余下的人的心声。另外一些没说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洞窟之内一阵沉默。
这时候听到娄何的声音。
他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的脑袋托正了,说话时嘶嘶作响:“诸位,听我说几句吧。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梅师姐本来是要诛杀了我的,但此前要用到真形教的术法来找回李无相的阴神,就暂留了我一命。”
“我猜你们有人问过师姐是怎么回事,也有不少人替我求过情。师姐不说,如今我也不想瞒着了。”他笑了笑,“我当初可不是真心拜入太一教的,我去到幽九渊,就是为了幽冥残卷。”
肖索猛地抬起头看他,余下人也都愣住了。
“我是想要成仙——我也想要成仙。我是觉得成就真仙的法门就在幽冥残卷里。你们也都知道,当年太一大帝就是在得了幽冥卷之后才成就金仙的,所以我想从幽冥卷里找到这法子。”
“我当初出了教区、找到梅师姐,废去一身修为,叫她引我入了门。入门之后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个法子——就是修广蝉子,把自己修成一副空皮囊。”
“我在本教见了幽冥残卷,之后就带着这身空皮囊又回到了真形教、回到了棺城。这是因为我能用这皮囊以棺山中的愿力重塑修为、能再混到真形教的总坛去。”
娄何神情肃然,但语气轻快:“为了取信棺城的吴蒙,我设计引了咱们的几位同门去棺城救我——那事你们都知道。”
“我就是在棺城的时候见了李无相。我对他说,如今六部玄教有大帝真灵庇佑,所以本教才渐渐要走向穷途末路。我最初入剑宗是为了幽冥残卷,但跟诸位待了几十年的功夫,我如今也还是为了幽冥残卷,然而心里头,的确是成了剑宗的人了。”
“我告诉李无相,为了本教长久计,现下牺牲几个剑侠是值得的,劝他不要短视。”
“那时候,李无相对我说——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人是会变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人看到小猫小狗被杀了都会哭,但长大之后就能杀人连眼睛都不眨。娄师兄你今天觉得牺牲掉三位同门无所谓,明天你会不会觉得祭了整个剑宗都也还好?”
“于是我们两个斗了起来,之后我败在他手上,才同他一起去救了曾。”
“至于他是怎么救了曾的,这事梅师姐是知道的。那时候他不过是个炼气,但在棺城的吴蒙是炼神,又在山头请了五岳的真灵。要不是梅师姐出手,他那时候就得死在棺城。”
他稍做停顿:“之后他也还劝过我——叫我多想想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免将来回不了头。我那时觉得人各有志、所走的道路也不同,未必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是到现在我才觉得,我痴长他几十岁,许多事情却没有他看得清楚。”
说到此处时,剑侠们似乎略有些动容。肖索也皱眉沉思,只是仍不说话。
娄何就叹了口气:“这些事对你们来说自然也没什么。李无相所做的这些事,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处在他当时那时候,该也都会那么做的。只是,还有一件——”
“李无相曾为外邪入体,这事你们是知道的。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那外邪也上了我的身。”
一群人又忍不住抬眼看他,娄何一笑:“我问问诸位,要有个外邪上了你们的身,神通广大、威不可测,诸位会如何应对?我想有人会选择一死,有人,譬如我,会觉得可以暂且利用这神通、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
“不过你们这位李师兄呢,则两者都不是。他同外邪谈条件,想要同外邪平起平坐、商量着来。哈哈哈哈!那外邪就是因此觉得他这人朽木不可雕也,转而找了我——而我知道外邪上了身,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跪地膜拜!”
李无相皱了下眉,觉得娄何的状态不对劲儿。
娄何不是个洒脱的人,但此刻他说话时的坦荡气度,倒很像是曾剑秋了。
他忍不住低声说:“娄师兄——”
娄何转脸看他:“你是还有些话没有说吧?”
又转脸看肖索:“肖担心的有道理。这大劫真君往后要是活了,该怎么办?可既然这真仙之位已被封诰出来了,诸位,总要有人证这个道的。那时候,你们是希望证道的是别的什么人,还是我对你们说的这个李无相?”
“再有——三十六真仙是活着的。这是因为他们本尊已死,只余下一个执念。你们供奉东皇太一,觉得本教还有太一大帝庇佑,但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位东皇太一,是活的,还是死的呢?!现下的太一大帝,还真的能庇护本教吗?!”
肖索一愣,猛地起身怒斥:“娄何!你疯了?!你大逆不道!”
娄何大笑三声,但笑时脖颈还在漏气,听着就像是鬼哭狼嚎:“肖,以你的聪明才智,如今不想再缓一缓再说话了吗?好好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看得清这大劫真君将来可能是个祸患,梅师姐、李无相、业帝就看不清吗?那他们又为什么想要叫咱们供奉这大劫真君的果位!?”
今天重构调整一下后续剧情
因为我也想宝瓶了
第291章 灾厄
肖索立即将目光投向梅秋露:“师姐……教主!?”
梅秋露神色平静地看他,稍隔一会儿才说:“你问。”
“我……”肖索哽住了,一时无言,只往左右看。可他看到的是十几位同门同样极度震惊的神情,然后,又看到有些人脸上的神色由震惊转为悲怆、再变成茫然。
娄何不笑了,放缓语气:“你是怕问了,就是自己也信了。可你既然不敢问,那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肖索欲言又止,身子挺了一下,又慢慢委顿下去。
娄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我也知道你们此刻是怎么想的。不过说起来,你们倒是没法儿跟我比。”
“你们信太一,我从前也信。不但信,还觉得自己曾被太一真灵入体。要说失望、甚至恐惧,我本该比你们更甚。但知道为什么此时我能在这里跟你们说这些事吗?”
他转脸看李无相:“因为这一位。”
“这位从头到尾就没信过东皇太一大帝——在从前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就没信过。李无相,是不是?”
梅秋露皱了下眉,但李无相已点点头:“算是吧。”
“听见了吗?哈哈。”娄何一笑,“我头一回觉察他是这样的人的时候,就觉得很怪。此人既然不信太一,又为什么要跟剑侠走到一起?慢慢的我才明白,他什么都不信,却只信自己,有他自己坚持的道理。业帝选他来成真仙,或许就是因此——他就是自己的灵神。”
“诸位,不如向他学学。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屈居人下?业帝未成道之前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灵神,难道那时候的修士也会像我们此时这样子吗?”
“要我看,诸位从前就是被圈养起来的马,还是肉马。到了今天才发现圈养着咱们的人其实是要吃了咱们的——这时候,你们是选继续待在圈里担忧发抖,还是冲出圈去、天地四方任遨游?”
肖索仍不说话,李克却似乎叫他这些话说得热血沸腾,忽然站起身来:“娄师兄说得对!真要有人成大劫真君,除了李师兄就没有合适的了!咱们信不了太一了,可以信大劫真君!”
娄何向他点点头:“师弟,你这话前半截说得没错。但后半截咱们得改一改——这世上没什么是该信的了。供奉大劫真君,不是把他当成主宰、当成皇帝来供奉,而是朋友、同门、助力、希冀,这样子,你们心里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肖索的神情终于也缓和下来,抬头看李无相。
此时在看他的不止肖索一人,于是李无相感觉到了变化。
回到现世、同梅秋露说了这大劫真君的果位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无缥缈。因为他感觉不到那东西了,仿佛从前发生过的一切、李业的预言、下界的封诰,就是从前的、别人的事,现在“大劫真君”只成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名字。
可现在他又感觉到了。
之前剑侠们得知东皇太一也可能是活的、心中万念俱灰、难以置信、生出许多颓丧的念头时,这代表破败与毁灭的果位毫无反应。然而此刻他们心头重燃希望,李无相就忽然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像极度深沉的夜色中的一点微弱的血红星光,此刻稍做闪耀、昭示了其存在。
这就是……它所需要的愿力?
他感觉自己神念与那一点微茫联系起来了。它还很弱小,并不能为自己提供什么助力。但李无相觉察到了它的渴望,也意识到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它独立于人道气运之外,却还与之有些牵绊。人道气运不灭,因此这大劫真君的果位就并非完全的破败与毁灭,而是在破败与毁灭之后另隐有一种浴火新生的勃发趋势……就像大劫山、就像这新世界,曾经被摧毁了,但又被重建了,这才是它真正想要的东西,和都天司命所追求的很类似——破而后立,并非完全的毁灭!
然后李无相感到有另外一些东西顺着这种联系到来了。他的心头微微一颤,觉得自己多了一种本能。
这种本能……像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抬手就能抓住面前一块石子——他现在知道,自己念头稍动,就能为人种下一个劫种。
至于这劫种是什么,他在想到这个词儿的一瞬间便也知晓了。
——不算是他这神通为人种下的,而更像是顺应天命、气运,将一个人原本会经历的劫数提前引动出来。被种下劫种的人会经历苦厄、危险,如果能平安度过,劫后余生所产生的愿力将充实他与大劫真君的果位。如果不能,所产生的绝望与怨念同样会为其所用,只不过收效甚微——
这个简直就是……李无相觉得心里冒出一个好笑又荒谬的念头——任务奖励吗?
自己发现了这果位需要什么东西,因而也就获得了阶段性的奖励、这种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