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88节

  他此时再看这十几位剑侠,就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似乎是他们在未来可能经历的苦厄,如今以一种类似气运的形式被他“看到”了。有的人未来会顺遂些——譬如肖索,苦厄的气息在他身上仅只有薄薄的一层,似乎并不会对他的未来造成太多影响。

  而还有人被这种苦厄笼罩,仿佛整个人都被阴影缠绕着,几乎断绝了“未来”、影响了寿元——譬如李克。这位性情活泼、心地善良的小师弟,看起来就像是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迷雾中。这迷雾在李无相看来就像是劫云……要没什么别的人相助、没什么外力干预,只怕他终生摆脱不了这劫云,寿元也将很快消耗殆尽。

  而这十几位剑侠之中,如肖索的少,如李克一样的多,好像他们都正在走向死路、要走不出这大劫山了。

  至于梅师姐和娄何——他看不到梅师姐身上的苦厄与劫云,该是因为她已是阳神了。

  但娄何叫他心惊。平常说一个人的气色不好时,是说面如死灰。而现在李无相看娄何,只觉得他灾厄缠身、漆黑一片,好像……下一刻、十几息之后,就要命丧此地了!

第292章 妇人之仁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梅秋露说话了。

  “本教向来不是教主的一言堂,但我知道此时你们心里都是有疑虑的——要是错信了李无相,又供出一尊凶神来,只怕是愧对天下苍生的。可要弃这大劫真君的果位不顾,一旦往后为他人所得,也是愧对天下苍生了。”

  她叹了口气:“那我既然做了教主,如我从前所说,在其位、担其责——今天我就来做个决断吧。本教将大劫真君果位列入供奉,往后当真这果位成了为祸苍生的凶神,亦是我的责任。到那时候,即便身死道消,我也一定惩奸除恶、义不容辞。”

  肖索终于点点头,与其他人一起说:“是。尊教主教令。”

  她转脸来看李无相:“你之前说不想再待在本教了,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李无相往洞外看了一眼,又想了想:“业帝对我说,大劫盟会还是要有的。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现下是末世光景,要是弃之不理,世上的人不知道要死多少。三十六宗都不看重人命,跟咱们不同。所以要叫人少死一点,教区之外必须由本教统率——业帝叫我做这大劫盟会的盟主,然后再将盟主之位传给师姐你。”

  梅秋露点点头:“你做了盟主,这大劫盟会也好名正言顺地供奉大劫真君的果位,是应当的。至于再传给我,倒是不必了。从前你不想留在教里,是因为在幽九渊的误会。现在误会开解了,你就用不着再出走了。”

  李无相摇摇头:“师姐,也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

  梅秋露愣了愣:“见谁?倒是比做这盟主还要紧?”

  即便剑宗里的人亲近,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情原本也是不好在这种时候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可李无相想了想,觉得此时说了比不说要好。

  剑侠们行走江湖,手上都有人命和斑斑血迹,即便心存侠义,也是这世道的侠义。之前在大劫山上的小院中与他们相处时,李无相曾经听到过一位名为邓希的剑侠与另外一位名为赵芳虎的剑侠交谈。

  当时赵芳虎同邓希开了个玩笑,说他这人行走江湖的时候处处留情,可见是个多情种子。要有哪天为了女人,说不定会见色忘义。邓希笑着反驳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要是真有哪天你赵芳虎不得行了,就是那女人是我发妻,我也能拿她的命来换你的命,大不了之后我自裁谢罪就是了。

  他说这话之后,周围的剑侠也都在笑。那时候李克说邓师兄你这也太残忍了,邓希还笑李克是妇人之仁,说往后该多在江湖上走动历练,把这毛病给改掉。

  那时候李无相就想起曾剑秋了——第一回在金水见他,他也是想要拿自己做诱的。

  于是他知道这些剑侠的性情了。同门之间,算得上义薄云天,可心底其实也都是有些冷酷的情感在的,只是这种冷酷情感被拘束在太一教的规训当中,都安稳地蛰伏着。

  他觉得自己也不能用这些东西去责备他们。成长的环境不同、性情和价值观自然有差异。

  只是,这样的人,在想“倘若李无相将来成了大劫真君之后会如何”的这件事时,难免就会以他们的心思来揣度自己的心思——想那业帝从前也是为了世间黎民百姓、也是庇佑苍生的,结果成为东皇太一之后,却慢慢变成了其他的样子。

  李无相自问自己是这些剑侠们,也会想——要是当初我成了东皇太一、握有那样的权柄,会做得更好吗?

  答案大抵是不会的。

  因此、像肖索一样,他们会担心——李无相这样的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些剑侠们也是不能免俗的。当握有生死予夺的权力时,他们希望自己是个“大丈夫”。而当别人处于这种地位时,他们又会害怕这种“大丈夫”。

  李无相就笑了笑:“既然诸位要供我,那我的事你们自然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放心了。所以……其实是这样——”

  “我在金水的时候被一个女孩救过,那女孩子叫薛宝瓶,身世很可怜,是个没什么修为的普通人,要是没有她,当初我是未必能活得下来的。”

  “我离开金水的时候,曾经答应她要回去同她一起过年。现在是入了秋了,咱们在这里把大劫盟会的事情收收尾,可能还要用上十几天的功夫。然后我再下大劫山、回去找到她,差不多就是入冬了。”

  李无相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我走之前问她过年的时候喜欢吃什么,又说回去的时候要给她带一点海鲜。大劫山离海很远,所以我还得把去弄点儿海鲜的时间算进去。这么一来,梅师姐,一去一回,大概两三个月就过去了。所以这大劫盟主我是的确做不得的——我答应过她要回去,且我如今这身份也最好把自己藏起来,以免引来玄教注意。”

  十几个剑侠听着他这话,差不多都皱起眉,似乎还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但李无相住了嘴。

  隔了一会儿瞧见他没什么动静,肖索才皱眉问:“你……为了回去跟她过年?在这种时候?”

  李无相一笑:“我答应了她的。”

  肖索的嘴唇动了动,像打算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道:“之后呢?过完年之后呢?”

  “我可能也不会回来,会跟她待在一起。修行也好,救些附近的人也罢——肖师兄,梅师姐应该清楚,我这样的性情,的确不适合跟你们待在一起做事。我之前就跟梅师姐说过,我要自己开宗立派。我不会待在太一教——你们想到一个活人被你们供奉着、还天天能瞧见,一定觉得很怪,我也是一样的。”

  于是李无相看到他的反应了,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在他们的脸上瞧见了与他自己类似的疑惑不解的神情。

  但还稍有些安心。安心的应该是一个似乎没什么野心的、妇人之仁的、儿女情长的李无相、那大劫真君果位的所有者。

  梅秋露点了点头:“也好。如此你也能避开世间的许多大劫。万一本教将来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再出山也不迟。”

  然后她转脸看娄何——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李无相第一次瞧见梅秋露用正眼看他,而且神色温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想都是发于真心。你该是知道自己从前哪里做错了、也该是想明白要有今后、应当怎么做的了。”

  娄何笑了笑:“是,师姐,我这些日子是慢慢想明白了。”

  梅秋露便站起身:“之前在棺山之外我对李无相说,娄何残害同门其罪当诛。但当时你想要潜入真形教的总坛去,我想这对本教也有些好处,就说,留给你二十年的时间。”

  “如今你那时候想要做的事情是做不成了,但心里解不开的却也都想清楚了,那该是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娄何,你可准备好了?”

第293章 救命

  娄何脸色平静,走到梅秋露面前:“师姐,我准备好了。”

  梅秋露微微点头,看着他说:“自本教立教起,受此绝罚的共有四十九人,你是第五十个。”

  “那四十九人都算是十恶不赦之徒,但你现在既然认清了,也就只是当初问错了本心。依着本教的规矩,只毁你的肉身皮囊,抹去今生的学识艺业,送你的神魂往灵山去。要你有造化,或许能得到机缘重修。”

  娄何放开了手,于是脑袋歪斜在肩上。但他端正地在梅秋露面前跪了下来,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残害同门,当受此诛。望诸位师兄弟以我为鉴。”

  “好,娄师弟。”梅秋露再一次对他以师弟相称,并抬起手点在他的额上,“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娄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李无相在此刻瞪起了眼睛——梅秋露真要杀娄何!?

  娄何之前的错无可辩驳,赫连集也死得很冤,但他之后也算幡然醒悟,相比于这世上的其他人,的确算得上是个好人了。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是梅秋露带人来到大劫山之后,李无相一度以为她会把这件事揭过去,觉得梅秋露对他的冷淡只是余怒未消而已,可现在……

  她真要杀娄何!?

  他立即转眼去看那十几个剑侠,却瞧见他们都是垂首坐着,似乎也不忍见当下情景。

  然而没人出声求情……就连心肠最软的李克也只是盘坐着、掐着手指,把脸偏向一旁!

  李无相想要求情,但心里又知道自己不该求——剑宗寻常时候是很自由的,然而涉及这种“残害同门”的事情,似乎真是没什么理由为娄何辩驳。

  可是……梅秋露说毁他的肉身皮囊、抹去他今生的学识艺业,这跟叫他形神俱灭也没什么区别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去投了赵奇、即便九公子真能收他,那他还是从前的娄何吗?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是从自己皮囊当中生发出来的——

  “我以为你看得明白呢。你再不开口,可就来不及了。”

  ……李归尘的声音!?

  自己怎么会听到他的声音?

  他是自己弄出来的另一个人格,依着前世李四教的那些事情,两个人格该是没法儿同时出现的,可现在——

  “你怎么能说话了!?”

  “之前李业把我炼化成了你的地魂,我不就能说话了吗。”

  所以李归尘此时算是……真成了一个独立的人?独立的魂魄?

  然而李无相此刻顾不得去想这些了,只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看得明白?”

  新生的皮囊微微震颤,他听到李归尘似乎是笑了笑:“刚才娄何站出来,说了自己从前的丑事,好叫这十几个剑侠同意供奉你——娄何不是这样的人、没什么无私坦荡的吧?他这样做,你没想过是在求生路吗?是在对你示好,也是在梅秋露和所有同门面前忏悔。”

  “梅秋露又为什么偏在刚才提起你要离开太一教的事呢?你终究是要做完大劫山的事才走的,何必在此时说、叫人心离散呢?因为这么一来,你就不算是太一教的人了。她是教主,本教的人为娄何求情是触犯教条、触犯教主权威。可教外的人就不同了——你往后该小心点了。我从你身上出来之后,你好像越来越纯良了,这些事你从前自己就该想清楚的。”

  两人在心里说话,称得上念头电转。因此听了李归尘的这些话,李无相还来得及再在心里电光火石般地叹了口气——

  “我倒不是越来越纯良了。我只是有了个滤镜——我之前觉得梅师姐那样的人,说话是算话的,要杀就是真杀的。”

  李归尘似乎又笑了一下:“所以我说,你再开不开口就来不及了。梅秋露是说话算话,但也还有点人情在的。这一点人情就是给你求情的机会。你要不开口,她真的会杀。我甚至于还觉得即便你开了口、没法儿说服她,她也还是要杀的。”

  李无相一直觉得李归尘是自己心中最理性、最晦暗、最无情的那一面的集合,于是现在他也不怀疑李归尘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判断了。

  他立即出声:“师姐,等一下!”

  梅秋露的手指停在娄何额头,转脸看他,神情肃然:“李无相,你要想给他求情就不必了。他算是我的弟子,又有同门之情,这也不是我的本心。你既然是个剑侠,就该知道——”

  “我已经不是剑侠了。至少不算是太一教的剑侠了,师姐你忘了吗?”李无相沉声说,“当天你来大劫山救我的那晚,对我说大劫盟会之后,我就是剑宗的宗主。如今地火已经过了,大劫盟会已经完了,我此刻就是剑宗的宗主了。娄何害死了你们太一教的人,却帮我几次、救了我几次,我想给他求一个不死的理由,行吗?”

  梅秋露的脸色稍稍一变,石窟之内的剑侠们都抬起头来。有些人神情如常,有些却目光灼热。李克如李无相所料,立即开口:“是啊师姐,娄师兄他——”

  梅秋露神情一凛,他立即把嘴闭上了。

  不死的理由,是什么?李无相心中念头一跳,轻出一口气:“赫连师兄是枉死的,一命换一命是该的。但赫连师兄的命不是凡人的命,我在幽九渊底下看到过他的亡魂,总有一天,我能把他救回来。但要说到一命换一命这事,师姐,要是娄何这性命能换更多的——在场这十几人的命呢?”

  梅秋露一愣:“十几人的命?”

  “也许还不止十几人。咱们当初是从匆忙离开幽九渊的,师姐你这里缺衣少食,西边肖剑主那里料想也差不多。但是三十六宗的宗门道场原本该是存留下来了的——咱们这些剑侠手段再高明,像之前那样饿得只能躺在地上发愣,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可三十六宗呢?要是咱们没能把大劫盟会的事情办成、你我没做得了这个盟主,再动起手来咱们这些人能活下来多少?我是能看到他们身上的劫运的——”李无相说,“几乎都是大劫在即。”

  梅秋露皱了下眉:“劫运?”

  “我把一些东西叫做劫运。这洞窟的十几位都是劫运缠身,在我看将来会倒霉透顶,个个都有性命之忧。”

  这不是什么好话。可李无相却觉得,梅秋露仿佛因这话稍稍松了口气。

  “这是那果位……”

  “算是吧。可我也不觉得算是什么神通,我自己都想得清楚——眼下这种状态,既没有吃食,也没有丹药法材,还要连番作战,什么人看着都会晦气缠身的。可师姐,有一个法子,是能叫咱们不必担忧吃食的。那法子你也是知道的,或者说,你是比娄师兄更早知道的。”

  ——并且算是师姐你给了娄何的。

  梅秋露微微扬起脸:“你说广蝉子。”

  “就是广蝉子。修行广蝉子只需要自身的先天一炁,不依赖丹药法材。再往后,更是只需要愿力即可——至少成丹之前就只需要愿力即可。至于那之后,师姐你修的是小劫剑经,是知道怎么再把脏腑养出来的。其实……这不就是在修小劫剑经吗?只不过是稍弱些的小劫剑经而已,但还是比眼下的真仙体道篇要强的。”

  梅秋露看了看洞窟中的剑侠们:“这就不算是人了。”

  李无相知道梅秋露此时说的不是自己和娄何,而是在问这洞中的十几位剑侠。他就笑了笑:“我和娄师兄都已经不算是人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师姐,况且一个人修到了你如今的地步、出了阳神,其实也不能算是人了。既然最终都要舍弃这躯壳、或者叫这躯壳不似人类,或早或晚又有什么不同呢?”

  剑侠们都睁着眼,一时无言。李无相看得出其中几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几句话,但又闭上了。

  他们应该觉得自己说的话,细细一想,其实是有道理的。但凡能修行、能修行到如今这地步的,又会有几个人真的在意什么血肉身躯算不算是人呢?

  倒是能迅速提升修为的法子就在眼前、又摊上了如今这么个世道,才是更叫人心动的。

  梅秋露就沉默着等待洞中十几位剑侠沉默了一会儿的功夫,才说:“那你该知道,修广蝉子劫数重重、是凶险异常的。”

  “所以我就想要用这凶险,为娄师兄求得一命。”

  “我有法子,或许能叫人在修广蝉子的时候避开劫难……其实也不算是避开吧。修行广蝉子是劫难多,但我觉得这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遇着一件事,往往要提心吊胆,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自己就要倒霉、或许推开一扇门就要陷进死地里面去。”

  “可要是能提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霉,就像提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渡劫,于是做好准备、相互援助,也许就没那么麻烦了。”李无相看向娄何,“我这法子就是叫人入劫、叫人大概知道什么时候会入劫。只是我不清楚这么一来,是凭空给这人多带来了劫难,还是引动了这人身上的劫运。”

  “师姐你一定要杀娄师兄的话,就把他的命借给我用吧——他已经修过广蝉子,还到了披金霞的境界,我在他身上试试这法子。要是事成了,他也算将功赎罪,要是不成……娄师兄,你会有怨言吗?”

  娄何抬头看了看梅秋露,又看看剑侠们:“我没有。”

  李无相点点头:“师姐,诸位,那你们意下如何?”

  梅秋露叹了口气:“也罢。娄何——”

  “……在,师姐。”

  “往后就不要叫我师姐了。我向来是不喜欢功过相抵或者将功赎罪之类的说法的。今日之后,你不再是太一门人了,你我还是以道友相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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