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慌。她对自己说,越想慌越要冷静。这个李无相和曾剑秋都说过的。
现在不能喊曾师傅过来。曾师父受了好几回重伤,现在还没完全复原。更不能把他惊走,她想要看看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叫自己装出惊喜又心动的样子:“啊……你是李无相的朋友?你叫我帮他,干嘛不自己去帮他呢?啊,对了前辈,我怎么称呼你啊?”
对面那人脸上露出笑意。这种笑意叫薛宝瓶觉得发慌,慌到开始觉得讨厌了——那笑好像是在说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
“我姓李,你不如叫我李师父。”那人还是开口了,微微眯着眼看她,“为什么叫你去帮他呢?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现在就会想,这人哪里不对劲儿?我是不是该套一套他的话?啊,别慌,这是好事,我喜欢聪明人。”
薛宝瓶闭上嘴,不再说话。
那人就稍稍舒展一下身子,又说:“我给你打个比方。今晚你和你的曾师父惹上了一群仇家,被人追杀。你们两个逃啊逃,看到山野里有间农舍亮着灯火,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这时候你跟你的曾师父是会跑进去讨点吃喝、疗伤,还是远远走开呢?”
“我们会——”她刚说了这三个字,那人忽然皱着眉、抬起手,“等等,我说错了啊,不是被人追杀,而是跟人打打杀杀不分胜负呢,不是被人追杀的。好了,你继续说吧。”
这人好像有点癫癫的……
她更加警觉起来,也就叫自己的语气更加平和些了:“我们会走。要不然那家人会遭殃。”
“哈。”那人一拍手,又朝她指了一下,“有搞掂。对,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有搞什么?”
“哦,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所以前辈你不想现身,就是怕给李无相招来祸害吗?”薛宝瓶点点头,“前辈我明白了,你也是一番好意的。好,那前辈你还要我再去找什么人?见了李无相之后我跟他商量商量,我绝不把你说出去的。”
这人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唉我说你……唉,你这个小姑娘,聪明过头了。好吧,咱们这样——小姑娘,你看着我。”
他看着薛宝瓶,拍拍手:“我是个大好人,你信我信得不得了,真的什么都不会对别人说的。”
薛宝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透亮起来了——这位李师父真的是好人,她知道!就像她知道曾师父是个好人一样,好人李师父叮嘱自己的,自己是真的绝不会说出去的!死了都不会!
于是她立即点头:“真的!我说真的!”
李师父没说话,就笑眯眯地看着她。然后又拍拍手:“现在明白了吗?”
薛宝瓶稍稍愣了一会儿,下一刻猛地弹了起来,将飞剑捉在手中,死死地盯着他。
然后她真的明白了,心猛烈地跳着、松了口气、又把飞剑收起,重新坐下。
他有法子叫自己入迷,那样更简单,但是他没用。这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我……真的明白了。”
“好,我叫你去帮我找的人,叫做九公子。可能来你们这儿很久了吧,你们这儿的李业死了多久了?”
“李……三千多年了。是东皇太一大帝。”
“哟,真了不起。那九公子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人了,你知道他吗?”
薛宝瓶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回不是因为担忧慌乱,而是因为兴奋——这位李师父跟三千年多前的太一旧事有牵连,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自己也参与进去了,参与到李无相在做的事情里头了!
“我不知道。”
“没关系,到时候问问你李无相吧。用不着急,找着了就叫我——你把你面前的土,弄成三个小堆。”
薛宝瓶照做了。
“然后你要找我的时候就这样撮土为香——记着不能用真的香,用了真的不是好事,我也会不高兴的——再在心里说,师父,有搞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薛宝瓶觉得他在传自己这句法咒的时候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微微的笑意。
或许他天生就爱笑吧。
于是她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师父摇摇头:“师父你怎么讲都没问题,有搞掂这三个字不能乱讲,你跟我慢慢学,一定要学得像——你把喉咙往下压,不要用口腔发声,沉下去用喉咙发声,慢慢跟我学——有——”
“有——”
“嘎的德。”
“嘎的德。”
薛宝瓶感觉到这不是自己寻常讲的话了,也不像她和曾师父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听到过的任何一种方言,而更像是一种独特的咒文发声方式。好在这咒不长,她学了两回之后就牢牢记下了。
“你喊我我不会即刻来的,快也要一两天。所以没有大事,不要叫我。好了,现在你想学什么?”
薛宝瓶愣了愣:“啊?李师父你不是说要教我化虚为实的符术吗?”
“对,这种符术你想学什么?先只教你一种。”
“……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
薛宝瓶觉得这位李师父说话就不如李无相和曾师父清楚了。他们教自己东西的时候都说得明明白白,可这位李师父说话不清不楚——什么都有?那……
“那我想学叫死人复活的,你有吗?”
“有啊。不过么……”
她猜他想要说“不过么你的修为还不到”之类的话。
可听到的却是:“你的修为还不到,把人弄活了,就真只是弄活了。从前的修为就全没了,凡人一个。这种你也要学吗?”
“死了多久的都行吗?”
“得魂儿在才行啊——反正你现在只能这样。”
他要么在骗人,要么……他就不是人!
薛宝瓶感到身上微微发麻……要找他要念咒,能用符术叫人活过来,说自己还在跟人斗,姓李……
“你是……然山的祖师爷,司命真君,灶王爷——”薛宝瓶感觉自己很努力才能把后面三个字当成真的说出来,“李椒图!”
李师父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啊对对对,我就是李椒图。”
薛宝瓶皱眉看看他,又摇头:“你不是。”
李师父叹了口气:“你学不学嘛,我要走了。”
“学的!”
“行。你要做法的时候,随便找一张什么纸,在上面画个小人,念一句李师父,有搞掂,就行了。但这也不是随便用的,要在在初一和十五的时候才能用,别也时候也是不灵的。你想要找我,也最好就在这两天。”
“就……这样?”
“是,就这样。但是有一样你要记着。”李师父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要是哪天你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传你的这符术就不灵了。不灵的意思是说,你用这符术救过的所有人,都会再变成一张纸,再救不回来了。”
薛宝瓶听得神情一凛,点点头:“我记住了。”
话音一落,她听到了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曾剑秋走了回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找着,太黑了不好找。明天白天再——”
他注意到薛宝瓶的目光,立即收住话头将飞剑执在掌中:“怎么了?”
怎么了?现在曾师父就站在李师父身边,可他却好像没看见!
她就瞧见李师父笑了笑、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立即消失无踪。
曾剑秋看一眼她看着的地方,大步走到她身边:“出什么事了?你在看什么?”
“我……我刚才,我……”薛宝瓶绞尽脑汁,终于憋出来一句话,“我刚才好像看见太一大帝了。他传给了我一道符术。”
她瞧见曾剑秋的神情了,该是觉得自己中邪了。索性说:“那道符能叫人活过来。”
曾剑秋转过身、皱着眉,往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就伸手往怀里摸。
薛宝瓶知道他想要摸什么——清心、驱邪之类的符咒。她站起来按住曾剑秋的手:“师父你别找了,我真没中邪。就是刚才你那里忽然坐着一个人,没说自己是太一大帝,是我猜的。但是他就是说现在天底下死人太多了,不好,就传给我一道符,叫我多救点儿人,提到死人的时候还哭了呢。”
曾剑秋仔仔细细地看她:“那人长什么样子?”
“模模糊糊的,我看不清楚。可是我觉得要是真的,就应该是太一大帝吧?”
曾剑秋退后一步,伸手挠了挠头发,又抹抹脑袋。他看薛宝瓶的样子不像是中邪了,可她说的话却又像是胡言乱语。就只能问:“教给你的是什么咒?”
“我说不出来,我心里知道,可是说不出来。”
这话倒是叫曾剑秋稍稍松了口气。有些修行人会遇到灵神传法的,这跟外邪入体不同,就只是借用阳世人的手修炼功德。这种东西大多是灵山那边的精怪野神,知道人世间的险恶,不想自己亲自露面。
可那毕竟也是从前,这些日子,天下已经大乱了。不是说那些由饥民所引起的争斗动荡,而是他们两个一路走过来,发现灵山里有许许多多的精怪想要出世攫取香火了。
有些附身修士建立邪教,还有些干脆附身山野中的妖精,所做的事情更加残暴。
薛宝瓶说的这一位,叫她多救人?还哭了?这听着并不很恶。
所传法的还只能意会不能言谈,可见暂时并不想要像其他精怪野神那样在世间聚拢香火。
只是他还是不安心……外邪入体之初也会给人好处,叫人觉得是正神的。
这时听到薛宝瓶说:“师父,要不咱们今晚动身吧,下山找找人。”
她往天上一指:“那人传我的咒法说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用,今天正好初一,我想看看灵不灵。”
曾剑秋点点头:“也好。”
起死回生这种事不是没人办得到,只是要涉及道运权柄,恐怕阳间修士是不成的。那东西对薛宝瓶夸下海口,曾剑秋只怕弄活了的人非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得亲眼看看再做打算。
两人就用熄灭火堆、扫清余烬,又浇了些水。下山的时候曾剑秋还想多问,可只说了两三句话就发觉薛宝瓶很信那东西,就不再多说了。这种事情一直追问,他怕会惹得那东西不高兴,叫薛宝瓶也处于危险之中。
从这里山下再走上二十多里的路就是富国。这地方曾剑秋来过三次,知道在业朝时候叫做附郭县,之后讹传成了富国。曾经是个大城,之后变成了小镇。从富国再往东北方向走上三百多里路差不多就到了曲姚,过曲姚,再走大半天,就到大劫山附近最大的城镇屏山城了。
他原本以为富国会跟两人来时候途径的不少村镇一样,都变成了黑灯瞎火的废墟。但走在山脚下的时候,就看到那里竟然有光亮,且不是失火造成的。似乎正有许多人在那里聚集着、在做些什么——要么是流落到这里的灾民在围攻大户抢粮,要么,就是两人这在路上所经过的上百个村镇中只见过一次的,大户主动放粮救灾。
然而等走得再近些,他意识到两者都不是了。
富国镇外头就已经全是一群一群的饥民了,往里头看更是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所有人都在朝镇子里头挤,他听着他们说里头有吃的,说一个名为“血神教”的教派在放粮赈灾,还要遴选教徒带上大劫山传授修行的功法。
两人听到“血神教”的时候还没什么,但听到了“大劫山”,立即对视一眼,纵身在屋顶跳跃,直往镇中心奔过去。
敢称“教”的教派世间太多了,数不胜数。可敢在大劫山道场称“教”的,自古以来从未有之!
第301章 人命
几十次纵跃之后,能看到镇子中心的一大片空地了。
这里原本是没有空地的,现在是附近的许多房屋倾倒之后又被清理出来,才成了这么一片场院。
这场院的边缘是血色的,刚流出来的、已经干涸了的血液,都在大根劈啪作响的火把映照下显得艳红,艳红之中还有许多没有收敛的尸体——该是刻意摆在那里,堆成了一堵警戒线似的尸墙。
尸墙之内也还有近百人之多,蹲在地上,各捧着碗、盆、罐,埋头吃里面的汤汤水水。呼噜呼噜的声音连成一片,好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呼吸。
尸墙之外的人也不敢向内逾越半步,都在眼巴巴地朝里面看着,被火光映照得仿似人形的凶兽。
两人停在稍微外围的屋顶上,在看到那尸墙之后就知道,这绝不会是太一教的剑侠们搞出来的血神教。
起初这里显然是有灾民想要冲进来哄抢的,但放粮的人使出了雷霆手段,杀了大波的人立威、又将尸体就这么摆着,才能震慑墙外的那群饥民。
曾剑秋知道如果非要自己来做这件事、不得不做这件事,也有可能选择同样的手段——但他也还知道一开始他就不会叫自己处于这种情势之下!
这种放粮的法子,要么是放粮的并不很在意这些饥民死活,要么就是没有提前想过、临到头才乱了阵脚了。
饥民当中也不全是凡人,还有些世俗间的习武之人、修士存在。依着一路所见,这类人凡是有点儿本事的,要么组成小团体“做大事”,要么被密密麻麻的新生教派招揽。只有那些真的是三脚猫功夫、心气又高的,才会流散四方。
两人跳到这屋顶上的时候,屋顶已站了六个人。看见他俩这种纵跃的手段立即知道来历不凡,赶紧腾了地方出来。
曾剑秋在往那边看时,薛宝瓶感受到了这六道目光。先是聚集在曾剑秋身上稍做停留,随后就都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刚离开金水时这种眼神还会叫她觉得略有些局促,可如今已经习惯了。
她微微扬起脸,大大方方地逐一审视回去。她这炼气的修为体内精气充足,双眼在夜色中雪亮雪亮,好像会放光!凡是触及她这目光的,立即都把眼垂了下去,才知道这美丽女侠的本事竟也深不可测。
曾剑秋转过脸挑了一位离他近的、看起来是修行人的抱了下拳,点点头:“老兄,这儿是在干嘛?”
那人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从前应该是很胖的。如今饿得瘦削,脸上的薄皮坠出一道一道的褶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大些。他赶紧躬身回礼,笑着说:“听说是血神教在招揽人才,说是要送去大劫山上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