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95节

  曾剑秋点点头:“这话我也听外头那些凡人说了。但觉得不该是这么个招揽法儿——这里的的这个血神教是什么来路?”

  他说了“凡人”这个词,屋顶的另外四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这一位倒似乎觉得很受用,把身子挺了起来:“正是呢。我看他们选人的时候一不查资质,二不看修为,只挑些小孩儿。道友你看见这圈子里这些在吃喝了吗?都是把自己小孩子送进去了,才能分得点儿肉汤吃。所以我们几个都在观望,也想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曾剑秋看了薛宝瓶一眼,薛宝瓶心领神会。

  修行门派选小孩有两样好。一样是从小好教,容易收心。另一样就是小孩的先天一炁尚未流失许多,修行起来容易。

  只不过这人说不看资质……恐怕中的就是后一样了——无论资质好不好,小孩子的先天一炁都是充足的。不但修行起来容易……

  拿来用也容易。

  但这人不提血神教。曾剑秋就又问:“我听说血神教的道场在大劫山上——大劫山上之前不是他们三十六宗在开大劫盟会吗?是盟会搞出来的不成?”

  那人皱眉苦笑一下:“唉呀,这个我知道的也实在不多啊。”

  薛宝瓶正想对曾剑秋说找别人问问,却见曾剑秋的手在袖中一转,双指夹出张符纸来:“老哥你该是连日奔波焦虑,心神不定了。这符凝神聚气,也能帮帮你。”

  那人看了一眼符纸,但只瞧一眼,目光立即挪不开了。曾剑秋又往前一送,那人立即躬身接了、赶紧藏进袖中,眼睛一闭,又睁开:“唉呀,这真是个好东西。我只这么拿着,头脑灵光,好些事真是想起来了,他们是这么回事——”

  他往曾剑秋身边凑了一步,压低声音:“我和几个道友其实都不是偶然路过的,我们是跟了一位叫周海的到富国来的。来的时候富国还有些人,有几个大户结寨自保,喏,就在这儿。”

  他空场上指了指:“我们本来是想留在这里不走了,不过又来了一拨人,说自己是血神教的,抬了顶轿子,说里面坐着的是血神教的高人,到这儿就是来收拢信徒的。四个人抬着轿子,算上里头的也就是五个人。那时候富国的修行人有十三个,像我这样不成器的筑基有五个,另外八个,全都是炼气的。”

  “我们这些人不论,还有几十个习武的江湖人士,人手是足够的。那五个人来了之后就说要驻在这里,说是大劫山上血神教的。咱们跟老哥你的想法儿一样——天下正经的教不就是六部吗?哦,可能还得加上剑宗太一教。反正是说话不对头,就动起手来了。”

  薛宝瓶已经不是金水镇里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瞧见他只是一句“说话不对头”,就知道可能是富国的人觊觎这五位身上可能带着的丹药法材,想要把对方强“留”下来。

  “然后咱们这边儿就垮了——那四个炼气本身一般,但是里头那位血神教的,是真吓人啊,放出两样儿法宝,一样看着像是飞剑,一样看着像是个葫芦,那剑把人穿了,那葫芦把人化成脓水,一个照面的功夫八个炼气没了六个!”

  他叹了口气,把手一摊:“然后这里就这样儿了。”

  曾剑秋点点头:“嗯,想得出是一场恶战。不过你怎么没到血神教去?”

  那人犹豫一会儿,曾剑秋就说:“在下曾真,老哥你怎么称呼?”

  “啊,我姓孙,叫孙其余。”该是问了姓名这是叫他觉得多了点儿亲近感,孙其余又犹豫片刻,再好好看看曾剑秋——或许觉得他的长相看起来颇为英武豪迈,就小声说:“邪。”

  “邪?”

  “斗起来的时候,轿子里发飞剑的时候,我瞥着了一眼——轿子里的不是人,是一口大缸!”

  曾剑秋看了薛宝瓶一眼。这听着的确诡异。

  “我这人胆子小,看着邪,我那时候就想离远一点儿了。”

  曾剑秋又点点头,看那些正在尸圈里吃饭的人:“他们吃的是什么?人肉吗?”

  孙其余像吓了一跳:“哎呀,可不是可不是,就真是汤水,造孽啊……富国镇上的这些粮食这几天都快放光了,白花花的米面放给饥民,造孽啊!”

  “是啊,放粮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儿。血神教的这几个人欠考虑。”

  孙其余一撇嘴:“什么这几个人,我跟你讲曾老哥,就那轿子里的是血神教的,抬轿子的都不是,都是路上招揽来的。还不是一拨人呢,换了好几拨了,问他们那缸里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叫这些人瞎搞,这下好,粮食都快吃光,咱们这些人要是再等几天等不到,又要到别处找食去了!”

  “哦,这么回事啊。”曾剑秋往后退了半步,转过脸来看薛宝瓶。

  两个人都属于胆大包天那一类,眼神一对上,薛宝瓶就知道曾剑秋想要干嘛了。

  血神教在大劫山上,这里的还就只有那一个,余下的全是乌合之众——抓了,问问这教是怎么回事,山上是怎么回事!

  她对曾剑秋稍微一点头,曾剑秋就又把脸转过去:“那轿子里的东西出手的时候,那几个炼气的招架了没有?一招毙命还是说招架了几下?”

  “招架了几下,但是没用啊,那个剑——”孙其余说到这里忽然收住话头,狐疑地看着曾剑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剑秋已往后退了一步,对他笑笑:“这里的确不是找食的地方,我们师徒二人先走一步,孙兄弟保重。”

  他和薛宝瓶立即飞身跃起、几下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孙其余站在那里发愣。

  富国镇的街上全是饥民,但也有多又少。通往镇中场院的那四条大路上人多,另外一些狭小的过道里人就少了。在这里面的人分两种——被挤伤、踩伤、原本就是老幼病残的,在这种没人的地方歇口气。另一种就是看上了这些人、来抢财抢粮抢身子的。

  之前跟孙其余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留意到那顶轿子了——场院的东北角单独留下两座大屋,一座看起来是从前用来存粮的,另外一座门口有两个人守着,里面有灯火亮起,轿子就停在窗边。

  从这条小巷子里穿一条大路,再绕上几个圈,就能到两座大屋之后。从那里往屋中去,就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巷子中异常昏暗,声响也有。伤病的低低呼喊声、受痛时的叫喊声、还有些在薛宝瓶听来极为刺耳的呻吟声。

  两人从稀疏人群中挤过去,曾剑秋在前,薛宝瓶在后。她看到曾剑秋走出几步掌中的剑光就一闪,知道他是在杀人。依着他一路上的说法,天下间的不平事实在太多了,管不过来的。管不过来的时候用不着特意去找,但只要遇见了,也绝不该不出手。

  只经过这一条巷子,他就前面杀了七个,等薛宝瓶也走过去,叫她觉得尤其刺耳的声音也不见了。

  出了巷子穿过路上的拥挤人群之后,她抢先两步走到曾剑秋前头:“师父,我来。”

  曾剑秋点点头:“杀了就走,别停着。往心口招呼,那里气血最盛,好炼剑罡。”

  “好。”

  薛宝瓶抢先走进巷子里,眼睛雪亮。当先瞧见一老一小正在抢什么东西,两人撕扯到了地上纠缠一处,一个身体强健些、一个干瘦如柴,她没出手。

  因为她之前错杀过,知道这种事未必就是恃强凌弱。

  身子一纵、右脚蹬墙,从两人身上轻巧掠过,一落地就又看到一个——四个像是死了一样的人在靠着墙边坐着,瘦得胸怀大敞,一个男人正躬着腰去他们怀里摸索。地上的人无力抬手想要挡一挡,立即被他一巴掌打开。听见薛宝瓶落地的声响时转过脸来,面容很麻木,眼睛直勾勾的。

  一道飞剑发出,直入此人胸口又闪电般收回。薛宝瓶从他身边掠过去再走了几步,才听到噗通一声响。

  掠过几人,瞧见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小孩身上猛扇他耳光,边扇边问“我是不是你爹、我是不是你爹”,那小孩被扇得半边脸肿起,口鼻渗血,像是没了知觉。

  又是一道剑光发出,那男人的身子一顿,摔在地上。她从他身边掠过之后就听到后面的声音了——墙边那几个原本无声无息的饥民几乎同时叫起来——

  “我的,他是我儿子!”

  “我先看见的,我的,我的!是我儿子!”

  他们在争抢那孩子,要拿去换吃的。

  薛宝瓶想要回身,可忍住了,再足蹬墙壁、飞掠过几个人,瞧见前面屋角处靠墙的地方叠了两个——女的被抵在墙面上,袒胸露乳,手里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麻木地嚼,男人在她身前用力耸动,呵呵低吼。

  她脸上发热、手里发凉,脚步稍稍一顿,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

  但走出三步之后猛地回身,飞剑刚要发出,却被曾剑秋捏住。

  “也算你情我愿。有些时候对错跟你的好恶无关。”

  薛宝瓶咬了下牙,将飞剑抽出、略一犹豫,又扬手往身后发了出去。曾剑秋这回没拦她——飞剑将两人所在那一块墙头击得嘭的一下爆出大蓬土渣。

  她穿过这条巷子,也杀了七个,杀得飞剑上血光蒙蒙、煞气萦绕。

  等再穿过一条巷子时,她在这富国镇上就已领了十七条人命了,终于绕到那两座大屋之后。这里没什么人了,因为大屋之后就是河岸,他们所在的地方在窄河的另外一边。

  河畔生着半人高的蓬草,从前该还有高大的芦苇,但都被饥民吃光了,就只剩下翠绿的菖蒲,叶子像剑一样立着。

  薛宝瓶停在河岸边看着那两座大屋猛烈喘息,又长长地吐出口气才转过身:“师父,这世上真苦啊。”

  曾剑秋走到她身旁往对面看,点点头:“比从前苦。”

  “我刚才杀的那些人,他们——”薛宝瓶叹了口气,“算是死有余辜吗?要不是在这种时候,也许他们……唉,我是不是又是心肠太软了?”

  曾剑秋笑了一下:“这不是坏事。这样的世道,心里不绞着的,就不会是好人。”

  “事情做了就不要再去想。往前面看——我去里头,你在外面,尽量抓活的,抓了就走!”

第302章 谁都成仙了

  河岸很高,场院上的灯火映不到水面,黑黢黢的一片。

  曾剑秋从地上捡起几块巴掌大的石片:“你先过去。”

  薛宝瓶点点头,快而短地出了一口气,纵身往河面上跳过去,将近河心的时候她身子下落,曾剑秋扬手掷一块石片,薛宝瓶在那石片上一点,身子又稍微跃了起来。再下落时第二枚石片又到,她再在这一枚上借力一踏,安稳落到河对岸。

  曾剑秋等了五息的功夫也往河面上跳过去,借着薛宝瓶抛过来的石子只踏一下,也落在对岸。

  两人攀上河岸,曾剑秋朝那座大屋的侧边指了指:“你在那堆柴火后面策应我。”

  薛宝瓶点头,两人立即分作两条黑影——她飞掠到柴堆之后,曾剑秋上了那大屋的屋顶。

  屋子是青瓦顶,他挪开了一片,瞧见底下的稻草,再把稻草扒开,底下是一层青灰色的土膏。把这土膏给刮了,露出一层薄木板。他在小剑上催出血气,将这薄木板也给切开巴掌大小的一片,看到屋子里的情景了。

  屋内放有一张大床,床帘是拉上了的。小桌子上点了一支蜡,门口的烛台也点了一支蜡。他看不清楚床上有没有人,可没找见孙其余所说的那口大缸。

  他想要再等一等,但分神往远处一看,瞧见了孙其余——他人不在屋顶了,而在那尸墙边。一个穿道袍的人走过去似乎想要拦他,但孙其余微微躬着身子跟他说话。

  曾剑秋起先不确定是不是在说自己跟薛宝瓶的事情,可等到瞧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纸来就明白了。跟他说话的那人接过符纸看了看,又把脸转过来,看向大屋的方向。

  曾剑秋立即将脑袋往屋脊后一缩,抬手在那小洞边缘猛击一掌,轰出一个洞来。

  此时场院外头正在挑人,饥民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把他这一击的声音盖过去了。可屋子里要是有人却一定不是聋子——曾剑秋执剑在手,猛地跳了进去。人落在半空中时就用抓着的瓦片掷向床帘,床帘嗤啦一声被扯裂一大片,露出里面的人来——

  真有人,可也真是个人——男子,该是原本和衣在床上歇息,听到屋顶被击破的声音时才惊醒,还没摆脱头脑混沌的状态。等到挨了一瓦片才完全清醒过来、瞧见了半空中的曾剑秋,立即张开嘴、抬手往怀中摸。

  不等他有动作,曾剑秋一道飞剑发出,正钉在他脸侧的墙上,再翻转手腕、用力一扯,那飞剑连着剑线在这人的脖子上绕了一圈。

  他此时才落地,立即喝道:“别动!”

  那人被剑线勒住,只觉得脖子上像是缠了一圈钢丝,面皮当即涨红。可果真不敢动了,在床上坐着、慢慢抬起双手来。

  “你叫什么?”

  “周……”

  曾剑秋把剑线稍微松了松,这人猛地吸了一口气:“……海。”

  “你就是周海。好,血神教的人呢?”

  周海转动眼珠儿,看了看垂在自己胸前的小剑,瞳孔微微一张:“你是个剑侠?”

  “别废话——”

  “你要是个剑侠,何必呢?你想要什么?吃的还是丹药法材?跟咱们到大劫山上去,什么都有!”

  ……

  薛宝瓶藏身柴垛之后,正好能瞧见那顶轿子。那是顶小轿,成年人在里面头是站不下的,只能坐着。要是个男人还得束手束脚,该是大户人家给女人们用的。轿帘顺滑地垂着,纹丝不动。

  然后她听到了屋子里的声响,知道是曾剑秋冲进去了。那一声之后就只余下极低的说话声,该是曾剑秋将屋子里的人制住了。

  血神教的人杀江湖上的炼气散修还不能一击毙命,这本事远在曾师父之下,甚至搞不好在自己之下,她倒是不担心。

  但心中生出这个念头,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穿过正在吃喝的那群饥民、急急地走过来了——其中一个就是孙其余!

  这个……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她正要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向屋内示警……看到那顶小轿的轿帘动了。

  像是飞剑……可只是像而已——一截剑刃从轿帘后面慢慢探了出来,看着原本是属于一柄细剑的,只是断了。不过不是由手执着的,而是一缕红得发黑的、看着黏黏糊糊的东西,像藤蔓或触须一般缠在上面。

  这截剑刃贴着地沙沙地滑行、滑到墙上、窗边,然后从窗户缝里探进去一截、微微一翘,把窗户撬起一条小缝。

  它看着就像是一条蛇,正在向屋中张望!

  随后她意识到这真的是在张望——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也从轿帘之后顺着那触须滑出来了……是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裹着淡粉色的黏液咕噜噜地转着、拖着丝丝缕缕艳红色的经络。它也一直滑到了窗台上、停在剑刃的末端猛地一转,向着屋中看过去。

  屋内的说话声忽然停了。薛宝瓶知道自己现在得选一下——对轿子里的东西动手,还是等一等?

  她选了后者——掌中紧握飞剑、灌注精气蓄势待发。随后瞧着孙其余和另外一个人快步走到门前,先敲了敲门:“周师傅?”

  屋子里没有回应。两人等了三息的功夫,另外那人略一犹豫,抬手将门推开了——

  一道剑光立即射出在那人的额头点了一下,他像是愣住了,呆立在原地,然后身子才往后倒。孙其余下意识地去扶,双手托住他的身子之后才感觉到不对劲,但薛宝瓶听到曾剑秋在屋内低喝:“不想死就进来。”

  孙其余看起来进退两难,转着眼睛直往旁边看,似乎想要跑,但下一刻又把眼睛定住了——她猜是曾剑秋露出了飞剑。

  孙其余施力托住面前的尸体,向屋内迈出一步——

  窗台上的半截剑刃像毒蛇出击一样暴起,嘭的一声将门窗连着窗板击得粉碎,射入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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