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瓶皱眉:“哪三个字啊?听着是个姑娘的名字。”
“剑锷的锷,梅花的梅,锋利的锋——她就是。”
“啊?”薛宝瓶愣了愣,很难把这巨大的鳄妖跟“姑娘”联系起来。但又笑了,“这名字也挺好的,姓锷,有个梅师姐的梅字,锋……嗯,她爪子看起来挺尖的。”
“好了,锷梅锋,那我现在问你,你是在哪儿见到鬼的?”
鳄妖看着对这名字很满意,也很欢喜,在地上追着尾巴转了一圈,转得伤口里冒出血水来了才赶紧停下:“就在山上!”
“大盘山上?”
“对啊,唉!”
李无相继续耐着性子问。锷梅锋说话颠三倒四,好些词儿她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问得吃力极了。但薛宝瓶在一旁帮着添补,又细细地引导她,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终于把话问清楚了。
上池派的道场大盘山顶有一个天池,天池底下有一条暗河,与旁边这条磨河连通。应该是在这鳄妖还小的时候,不小心游到了暗河中,于是就蛰居在那里躲避天敌。
等到她的身形稍微大了些,暗河与磨河联通的口子塌了一半,她就出不去了。好在暗河中也有鱼虾,她就靠着那些鱼虾生存。
上池派从前既然在大盘山开宗立派,必然是把山里山外都探查过的,于是也知道这条暗河存在。暗河水性阴冷,可以用来炼丹,上池派就在建造丹房的时候打了一口井,正与这暗河联通,从上游取水,从下游排丹渣。
千百年起炉炼丹,那丹渣也慢慢滋养河中鱼虾,所以灵气很足。锷梅锋被困在那条暗河里,吃着这些鱼虾,又没有雄性交配,再加上大盘山也算正经的洞天福地,于是就开了灵智、成妖了。
成妖之后,经常躲在井下听丹房里的人说话。炼丹的上池派修士来到丹房里,自然会不可避免地提到些修行的事,她慢慢听着只言片语、逐渐累积,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一点行气的法门,也就有了道行。
于是终于冲垮了磨河与暗河之间塌陷的石方,自由了。
那之后她也并没走,还把丹房底下的暗河当做自己的巢穴。大盘山底下出了个妖物,寻常弟子不知道,但是瞒不过元婴修士的。听她的说法,该是在一百多年前时,上池派的上代宗主出阴神得知了她的存在。
但那是位女宗主,性情本就温和一些。又说她是个猪婆龙成妖,觉得性情应该也温顺,再加上成妖以来从未做过坏事,就没有将她驱逐,由着她留在暗河里了——告诉她往后要老练沉稳少说话的,就是那位上代宗主。
李无相问到这里的时候就在心里哦了一声。猪婆龙不就是扬子鳄吗?怪不得看起来又笨又胆小,果然不愧是沼泽小狗。
这一次的地火大劫,上池派是靠着护山大阵熬过去的。锷梅锋也就靠这阵法的庇护活了下来。
但就在前些日子,她说丹房里来了个尸鬼,跟上池派的一些人说话。说的时候提到了上池派的“本器”、“真器”。他们所说的内容锷梅锋是记不清楚的,但只晓得那尸鬼来了三四天之后,上池派的人就来抓她了。
说起上池派,似乎比李无相想得更废一点。上下四百多个人,如今有元婴三位。一位是宗主,留在大盘山的。两位是长老,一位带着弟子去了大劫山,要么是死在那里了,要么也成了尸鬼的一部分了。余下还有一位长老,也在山上。
元婴之下的金丹,就是锷梅锋说她也怕的,大概有十几个,剩下的就全是炼气了。
问到这里的时候,李无相问锷梅锋:“你肚子里有丹没有?就是……圆圆的,像是——”
他也不知道妖丹该怎么描述。可锷梅锋对别的不懂,这个却明白。立即说:“快有了,快有了!唉,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有的时候少没有的时候多,唉!”
李无相就明白她这是快要结妖丹了。
妖物结了妖丹,等于人要结金丹,修为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人修的炼气巅峰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境界,别说元婴,就是随便派一个金丹修士出来,要擒拿她也是轻而易举。
“但是上池派只是派了好几拨炼气的弟子来抓她,还被她打死十几个?”薛宝瓶皱起眉,“为什么呢?”
李无相心里已经有些猜测了,但还是笑着问她:“是啊,你觉得为什么呢?”
薛宝瓶认真地想了想:“她说那个尸鬼一直待在丹房里,从来不到处走……那就是尸鬼来了上池派,但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么说,上池派能做主的……宗主离殷并不想归顺血神教?”
“我也这么想,你继续说。”
“尸鬼一直待在丹房里,但是丹房应该是宗门里经常要用的地方吧?那就是说尸鬼待在里面的时候,丹房就没人出入了……能做成这种事的,是不是就是上池派地位高的人?”
李无相笑起来:“对。所以应该是上池派的另外一位元婴,长老谢祁。你觉得那个尸鬼是什么修为?”
“金丹吧。”
“为什么呢?”
“要是元婴的尸鬼,修为跟咱们剑宗差不多了——锷梅锋说他们提到了本器、真器……上池派的宗主没去大劫山,所以去大劫山的那位元婴长老带着的就是真器法宝吧。那就是血神教的尸鬼也来上池派找本器靠山鉴了。要是元婴的尸鬼,应该直接杀上山,或者潜伏进去再杀人。”
“可是它在丹房里藏了那么久都不动手,就是打不过元婴的。那最多就是金丹了。”薛宝瓶又稍稍一想,“那我也明白了。上池派的宗主不想归顺血神教,只有长老谢祁想。因为什么事情,他们……想要锷梅锋的妖丹?但是她也算是宗门里的灵物,谢祁不想叫宗主知道,所以自己不出手?”
“不对呀,如果想把事情做得干净一点,那他正应该出手才对啊。或者叫金丹弟子出手也行。为什么派炼气弟子来抓她呢?这不是把事情闹得更大了吗?”
李无相点点头:“是很蹊跷。也有一种可能,谢祁这一脉的弟子没有金丹,只有炼气,派来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人。就是说他这一脉全是废物。废物在宗门里不得志、受排挤,才会想归顺血神教。”
“至于死人么……上下四百多个人,死了十几个他自己的人,一时间也是瞒得下的。因为她不怎么……”李无相看了一眼在一旁听直发愣的鳄妖,“不怎么老练,所以也不懂去告状、也不肯离开故巢——”
“唉!不是的!唉!我要吃鱼的啊,唉!”锷梅锋忽然开口,好像说别的可以,但是说她不老练就不服气了。
李无相眼睛一亮:“大盘山里还有鱼?哦,对对对,是我傻了。天池肯定在宗派大阵里,更别说还有暗河呢。哦,你就是不肯走就是因为这里有鱼?”
“是啊,唉!”
“行吧,你真老练。”李无相夸了她一句,继续跟薛宝瓶说话,“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谢祁已经不是谢祁了。死了、变成了尸鬼的一部分,或者因为什么别的,没法儿动手了。”
薛宝瓶点点头:“但是为什么要杀她?”
李无相瞥了鳄妖一眼,微微皱起眉:“我有个想法,但很不希望这个想法是真的。”
“在我看,血神教的修行的法子类似妖修。妖魔修行很吃力,要先结丹、化成人形——她现在就是要结丹了,等她的妖丹结好,就能化成人的样子了。”
“妖魔的修行是到了这一步猜算是正式开始——成了人,有了人的经络,修行起来就更方便。所以你看,人修到了结丹的地步、金丹,已经强得很了。妖修出来了妖丹,才刚刚站在人这天地精的起跑线上。”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小锷现在不就力大无穷,甚至还能发水箭吗?她这是已经有了点儿神通了。所以说呢,即使妖魔结了妖丹之后修行也还是很慢,但比人是要厉害的。要是有个妖魔修成了阳神,梅师姐练的是小劫剑经,可能都未必是那个妖魔的对手。只不过妖魔渡劫渡得更狠,又难,到现在至少在中陆吧,都没听说过有阳神妖修就是了。”
“啊……从前的崔教主不就是妖修吗?”
“对。但崔教主练的是真仙体道篇,梅师姐练的是小劫剑经——崔教主没练这个,我猜就是因为本身就是妖修,要是再练了小劫剑经完全就是老寿星吃砒霜了。”
“所以我猜血神教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但是更狠,我要说,他们修的是人妖——借助三十六宗的法宝,把人黏在一起,凑齐了就是一个化了龙躯的人妖,相当于这个人妖结人丹又化成人了。不过这个人是人成了妖魔,然后再修行,可就吓人了。”
“所以说三十六个金丹凑在一起,跟剑宗的金丹也差不多。这就是因为他们是人成妖的。”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坏处。一个,劫数肯定来得更猛。但是有司命真君在那边,也许他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第二个,他们是要借助三十六宗的法宝把彼此粘在一起的。三十六宗的法宝,寻常弟子用的宝器是用真器炼出来的,真器是用本器炼出来的。本器呢,就是用九公子这个妖王的龙躯炼出来的——”
薛宝瓶听着九公子三个字,心重重地一跳。
“当年的九公子再强,也有个限度的吧?所以三十六宗的真器、宝器,其实借的都是本器的法力,数量肯定有上限的。法宝的数量有上限,尸鬼的数量就也有上限。按着从前巨阙派的规模来看,最多三万多个各境界的尸鬼而已。”
“但是九公子是妖王,是龙属。如果是我,就会想由九公子的尸骸炼化的法宝不够用的话,弄点儿替代品呢?譬如说蛟属——那些能化蛟的水族妖类。”
“要是咱们之前的想法儿是真的,那个尸鬼是来大盘山拿靠山鉴的……靠山鉴是用九公子的鳞甲化成的,这儿又正好有个看着快要结妖丹、快要化蛟的小锷——”李无相叹了口气,“那尸鬼是不是想要叫谢祁把她给杀了,剥了她的皮看看能不能炼成类似靠山鉴一样的东西?”
“这事儿要是真的,要是真的可行,那只怕三十六宗的法宝都能找到低配替代品,那尸鬼可就没数儿了。”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那……咱们不能等了,快上山去看吧。上池派有尸鬼,那咱们从暗河里过去?唉,坏了,咱们昨晚打草惊蛇了,我猜那个尸鬼现在都知道咱们就在这儿了!要不然——”
李无相笑了笑:“用不着,就走正门。我剑宗宗主李无相驾临大盘山,哪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第317章 要饭来了
他转脸看锷梅锋:“小锷——”
两人刚才在说妖魔、人妖的事,鳄妖就趴在旁边半晌没动静。李无相以为她是对这些话感兴趣在乖乖静听,可现在转脸一看,瞧见她趴着倒是真的,只不过眼睑都合上了、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
他立即走过去,将手用力按在她背上,发现她已是精气衰竭、心跳极缓,仿佛在冬眠了。
李无相赶紧把一道精气渡过去,转脸对薛宝瓶说:“你瞧,这就是我说的成妖之后其实也算是很强的——她一直活蹦乱跳我还以为那点伤不碍事呢,结果这就快要不行了。要是个人,可能早死了。”
薛宝瓶一下子急了:“那你别说了快救她啊。”
李无相一笑:“这种伤,还有我在这儿,想死也难。”
妖魔的体质甚至比剑宗修士的体质还要强一些。李无相先用真力护住鳄妖的心脉,保着她妖力流转,生机就逐渐又旺盛起来了。想当初曾剑秋在金水斗赵傀时候是把自身的气血都祭炼了还能活命,这也是他不着急的原因。
等鳄妖的眼睛又睁开了,李无相说:“你不要动,我现在就救你。”
锷梅锋也不说话,立即不动了,僵得像一截枯木一样。
李无相救她的法子也很简单,取出飞剑,把四处伤口切大,直接把断裂在里面带倒刺的槊锋取了出来。
异物一离体,坏处是立即血流如注,好处是因为她本来之前就流了很多血,所以只流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可流的了。李无相仍把手按在她背上向体内渡入精气,催着她伤口迅速愈合、再生血液。
鳄妖的体质强悍,血气也旺盛。于是眼见着她的身体稍稍变得干瘪了些,生机倒是越来越足了。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鳄妖晃了晃脑袋,把眼睛完全睁开了。
她却先没动,也先没说话,而在那里眨着眼睛发呆,像是傻了。
薛宝瓶连叫了两声“小锷”,见她还是没反应,忙问李无相:“她怎么了?”
李无相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鼻尖:“我也不知道,不过没什么事。得了,走吧,去大盘山。”
他拉着薛宝瓶的手往山上走,薛宝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等两人走出五六步,忽然听到身后的鳄妖说:“师父!师父!你去哪啊?”
李无相没停脚,只转头看了她一眼:“你管谁叫师父呢?”
说话的时候鳄妖就摇头摆尾地冲过来跟上了:“你救了我,就是我师父啊?别人告诉我的!”
李无相忍不住笑了:“谁告诉你的?告诉你少说话要老练一点的那个人吗?”
“唉?你怎么知道啊?对啊!唉!”
“那人怎么说的?”
“她说以后要是有人救了我的命,看着又比我厉害,就让我叫他师父!你救了我了,你就是我师父了!”
李无相转脸对薛宝瓶说:“这么看上池派上代宗主人还不错。对一个妖魔宽容也就算了,还会教她怎么自保、怎么找靠山。”
太一教有个妖修崔道成,但三十六宗应该是没有太一教的这种气度的,一般来说只收人做弟子。
收妖做弟子很麻烦,主要是心性,或者说得不那么玄,就是性格。收人做弟子的时候还要看性格呢——有的人,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性格很不好、道德很败坏,这种人是不能入门墙的。
妖呢,先天的性情就更差劲了,即便化了人形,就像这锷梅锋一样,也得花好些力气慢慢调教。她如今是这个样子,李无相猜也是上池派上代宗主慢慢调教的结果,可即便如此看着也蠢蠢的。所以正常人何必收这样的妖魔做弟子呢?同样的心思,还不如多挑几个人来培养。
应该就是因此上池派的上代宗主才没跟她牵扯太多。不过妖魔之属,在世上总是会遇到修行人的,遇到对她有坏心思的自然能避就避,可要是哪天她遇险落难了、又有个修行人把她救了,那人的心思就大概率不坏。
鳄妖如今修行几乎全靠妖类的本能,往后想要走正路子最好有师承。那位宗主叫她管救了她的人叫师父,应该就是这个想法——即便最差劲的修行法门也比妖魔自己琢磨妖靠谱多了。
薛宝瓶看了锷梅锋一眼:“那你要收她做弟子吗?”
李无相问:“你想吗?”
你想吗、你喜欢吗、你觉得呢——这些词是两人这些天一路走来时,薛宝瓶听到的最多的词汇。
和李无相分别之后她曾经有过一点担心——他的心思那么多,脑袋那么聪明,在金水和自己曾经的亲密会不会是假的?他在江湖上经历千辛万险、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他的性情会不会慢慢地变了?
这些担忧在这些天都几乎消失了。她觉得他对自己比从前更好了,只要她口中说的是“是”,他就绝不会拒绝。
但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她的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李无相的这种好或许并非发自他的真心。她不是觉得他在伪装,而总觉得因为什么缘故,李无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自己本不该做到这种地步的,或者是他觉得自己就应该做到这种地步的。
薛宝瓶就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那就收吧。”李无相对她笑笑,“想一想现在正合适。一会儿到了大盘山,总要有人给我们通禀身份才够派头——我是剑宗宗主,你是剑宗大长老,没有个随行弟子太不像话了。不过也先不能做弟子……”
他转脸对鳄妖说:“小锷,行啊,收你做弟子。不过呢,你不是我的弟子,而是剑宗的弟子,你是剑宗的镇山神兽。你听得懂吗?”
鳄妖一下子兴奋起来,身子扭动、摇头摆尾地往前冲出好远又冲回来:“我明白!唉!唉!我明白!那个人就说我是镇山神兽!”
这么看上池派的上代宗主跟这鳄妖之间关系比两人想得还要再好一些,几乎有点儿养了个宠物的意味了。
李无相点点头:“那你变成个人样子,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教你几句话,你先练一练。”
……
大盘山很大,但并不陡峭,形状也很规矩,一眼就能看出来曾经是个火山,因此山顶才有天池。
他们沿着大路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看到了远处的山门。
大盘山的山门是开在山脚下的,山门旁建有一排房屋,屋前还有驻马桩。山门那牌坊上面只有四个字——“上池洞天”,在牌坊旁边还立了一个一人高的石碑,也写了四个字——“来客下马”。
这么看上池派与别的三十六宗不同,要更世俗接地气一些。从前一定有许多人造访仙山,因此才建了供客人住宿的屋子。
等到再近些,就知道刚才的印象果然没错了。那些屋子前面除了驻马桩竟然还有香炉。李无相一下子就觉得亲切起来了,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一些寺庙、道观之类的风景区,那里面也是有这样的香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