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59节

  他走了进去,发现她正在铺床,背朝着自己,只穿了中衣。

  李无相把那一摞纸放在桌上:“我给你写了些东西,我走之后你可以看看,但别给别人看。”

  桌子上也摆了笔墨,纸张上还有字迹,该是她平时也在练字。薛宝瓶边铺着床边嗯了一声,等将布枕放好了,犹豫一会儿,就侧着身子走到床边的柜子里,又取出一个枕头也排到床上去。

  李无相稍稍一愣……她好像会错了意。

  可也该是自己大意了,还把她当成初见时的那个小姑娘。然而她的确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被赵奇夺了阳寿之后,她已经是二十岁出头了。

  就像现在这样——

  她坐到床边看着他,慢慢侧过脸,取下头上的钗子。一头顺滑的乌发散落下来,该是今天刚洗过,有淡淡的香气。

  侧脸时,她的脖颈和半个肩头在中衣略敞开的领口裸露出来,在烛光下光洁细腻,是年轻的肉体所独有的紧绷,还有成熟的温热与美妙。

  然后她钻进被子,躺在靠墙的一边,转脸来看他,目光柔和坦然:“我明天一早就看。”

  李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走开两步把门关上了,然后弹指熄灭烛火,除去自己的外衣,也撩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宝瓶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动了动,转过身抱住他。中衣已经去掉,身体火热柔软,光滑得像缎子。李无相也侧过身把手臂探到她枕下,将她拥在怀里。

  他觉得很舒服。她身上的热量慢慢将他微凉的皮囊浸透了,身体里的触须伏贴下来。

  她的嘴唇在他的脖颈上轻轻碰了碰,低低地说:“我还没筑基呢。”

  “嗯,不急。”他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着,“我也还没变成人呢。”

  她亲了亲他的嘴唇:“等我炼气了,我们就有好多时间了。”

  李无相在她额头蹭了蹭:“你身上哪里疼?”

  “肩膀,胸口,腰上。”

  “我给你揉揉。”

  到早上时,李无相就躺在温暖的床铺上,看薛宝瓶在桌前梳头发、从镜子里对他微笑,面庞被晨光映得微微发亮。

  这种感觉很新奇,像他第一次体验到开车、开船、开飞机、跳伞、滑翔的时候。那没有什么叫人厌恶或者担忧的目的性,仅仅是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前世时他也有许多次像这样躺在床上,看另一个人梳妆打扮,但那时他是过客,知道很快会匆匆离去,再也不会相见,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明白这会是一个相互陪伴很久的人。

  “我也加入剑宗了,桌子上的那些是剑宗一本叫世解集的书里的东西,剑宗有规矩,世解集没法儿给你看,所以给你录了一些出来。”

  李无相撩开被子,慢慢穿衣服:“我一会儿要走,要跟剑宗的人一起去教区做点事,曾剑秋也会去。剑宗……像我昨晚跟你说的,教区之外,没人会想惹剑宗。但是——”

  薛宝瓶在镜子里看他:“会很凶险吗?”

  “小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只是通常来说,利益冲突到一定地步,天底下就没什么不能惹的了。我昨天说我是偶然路过,往后你们也这么说——跟我有些交情,可捆绑并没有太深。而你的本事,是跟然山派学的。”

  “你叫陈辛再拿间房子改成一间道观,里面供上太一……对了,我昨晚才想起来,曾剑秋之前给你们画了张像,叫镇上去清江塑太一像了是不是?弄好了没有?”

  “本来弄好了,但是镇主派陈小刀去看,他回来说那像塑得不好,像那个造像匠本人的样子,就重新做了,然后我们又往这边搬,那事情就耽误下来了,正好可以按着你画的样子来。”

  “嗯。弄好之后就在观里供太一,取名叫……宝相观吧。”他看见薛宝瓶在镜子里愣了愣,又抿嘴笑起来。

  “对外说这是然山派驻在金水湾的道观,里面的人叫做掌观,弄了好了道观,又外出云游去了。”

  “嗯。你不自己跟陈辛说吗?”

  李无相笑起来:“我还是不常见他比较好。见得多了,容易失去神秘感和威严感。”

  他穿好衣服,静静坐在床上,等到薛宝瓶梳好了头发才开口:“好了,我走了。给你带的东西放在我那屋,里面的糕饼要快点吃,在路上走了十来天了。”

  薛宝瓶走过来抱住了他一会儿:“过年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两个时辰之后,李无相与他的马已乘着一条客船,沿金水河往西去。

  出了河湾,经过成片的低矮山丘,两侧就是高耸的悬崖峭壁。峭壁上丛生的树木投下阴影,几乎将日头完全遮住,仿佛这河成了暗河。

  等过了这一段,山势再次高耸,河道也变得狭窄,客船就不能再前行了。于是李无相下船乘马,慢慢寻找潘沐云和赫连集留下的记号,继续沿着河边走。这样又走了五六天的功夫,金水河上游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瀑布,自山体上飞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就知道,眼前这一座东西走向、向着大地两侧延绵不见尽头的群山,该是陆壬葭所说的堑山山脉了。

  寻常人会从这里转向东边走,过上十几天的路程到三合关口,从那里的大路花上三天的功夫自群山中穿过。但剑侠们显然不耐烦绕远路,留下的剑痕就刻在面前乌青色的峭壁上。于是李无相也循着这记号攀上山,又在山中花了两天一夜的功夫登上其中一座的峰头。

  登顶时正是中午,早间还下过一场大雨,因而天朗气清,视野极佳。

  他在山头的雪地上极目远眺,瞧见堑山山脉的北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河流蜿蜒其上,仿佛巨龙,几团白云低低地飘荡着,在平原上投下大片阴影。

  稍近处是草甸,再远处是广阔的森林,更远处,在他要眯起眼睛时才能模模糊糊看到的地平线尽头,才有了些零零星星的类似村镇的东西。

  陆壬葭说,过了堑山还要再走上半个月,才能又看到村镇。但那些村镇还不算是教区,得继续往北边走上十来天,再横渡一条沧江才算挨到五岳真形教教区的边缘。

  这么算的话从教区最偏远处到金水湾,大概有一个半月的路程,那么对六部玄教来说,金水湾所在的位置,该算是偏僻又安全的了。

  于是李无相撑起金缠子,深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如此往复,慢慢叫自己的身躯膨胀起来,然后将七窍一封,纵身一跃,向山下飘荡过去。

第116章 渡口

  二十三天之后,李无相抵达五岳真形道教区的边缘——分界是一条大河与一座山崖。

  这条大河在世解集中有一个名字,叫做“护河”。他最初以为这是因为这条河正好是教区与其他区域的分界线,因此得名,但看到这条河之后,李无相对自己的想法存疑了。

  在前世时他也喜欢看河。在深夜,在空无一人的河边听河水流淌的声音,或者在白天,在寂静无人的林中透过树叶缝隙去看河边游玩的人群。

  他一直不喜欢的一点就是,他所在的那个城市的绝大多数河流都身在枷锁当中——河道两边被灰而无生气的混凝土河堤固化,没有卵石、浅滩、丰茂水草。

  而这条护河又叫他想起那些河流了——大河非常宽阔,看河对岸时,几乎要因为湍急河流所激荡起的水雾而看不大清楚了。但就是这么一条大河,两侧的岸边竟然都是高而陡峭的石壁,与水面的落差有三个人高,几乎直上直下,寻常人绝对找不到可以攀上攀下的地方。

  石壁是灰黑色的,看着与他一路来时看到的石材一模一样。但岸边的这石头河堤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因为没有丝毫缝隙,相当光滑平整。可李无相再细看,也找不到凿切与拼接的痕迹,仿佛完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该是五岳真形道的道术搞出来的,甚至这条河也可能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他们原本就擅长此类事,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这条河有多长?又要多少人搞多少年?

  这么一条河,唯一的好处就是,叫他很容易地找到了潘沐云与赫连集。

  河边有一个渡口,同样以灰黑色的石材塑成。两排棚屋建在通往渡口的道路两边,看着已有些年头。一些车马停在棚屋底下,几十个人三五成群,坐在路边闲聊休息。

  李无相看到潘沐云与赫连集时,两人都各挑一个担子,做货郎的打扮,地上则放着第三副。

  两人席地而坐,手中各拿着一瓣瓜,吃得胸前全是汁水。另一只手则捏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赶蚊蝇。他们的头发原本都束得很服帖,这时候看着却是蓬头垢面,仿佛真是混迹市井的商贩。瞧见李无相之后立即招手,大叫:“来!来!这边来!”

  周围的人就都分神看了看他,又将脸转过去,各自闲谈了。

  李无相走到他们身边,一撩下摆也坐到地上,长长吐出口气。

  潘沐云笑着看他:“路上怎么样?”

  “还算太平,打听到不少事,就是没想到护河是这个样子的。”

  潘沐云点点头:“你来的比我们想的要快,我们也是昨天才到的。别怪我们没停下来等你,千里追踪也是咱们剑侠要修的功课,如今看你是用不着修了。”

  又向着旁边一指:“那个担子是你的,咱们如今都是货郎。你那个担子里是些腌菜瓜果干,你随便想想你籍贯在哪里,一会儿有人问的时候你好答,也用不着很仔细,渡口的人不会关心,也弄不清楚。”

  “是真形道的人载咱们过河?”

  “是。但不会是修士,不过也知道咱们未必就是贩子。真形道的地盘,按着他们自己的说法,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些新奇的玩意。想要过河,手里要有点儿好东西。我手里有根棺钉,他手里有颗鬼珠子,你有什么稀奇的没有?”

  有。赵傀化成的“仙人遗蜕”,可这东西他不好拿出来——一离开秘境,搞不好就“活”了。李无相就想了想,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把白须子,展开给两人看:“这个行不行?我在一个妖物身上弄下来的。当时太晚看不清楚,只薅了一把就叫它逃了,但也算与众不同。”

  两人凑过来看,各取了一根。先扯了扯——前臂长的一根,扯长三四倍还不断。赫连集咦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小刀,把这须子搁在一块小石头上去切——可也切不断,在刃口下滚来滚去。直到他发狠使了真力,刀口才一偏,斜着削下一小节。

  他啧啧一声:“还真是稀奇,赶得上剑线了,这还没渡进去精气呢,看着还跟头发丝儿一样。你在哪儿弄的?回来了咱们再去找找看,这也算天材地宝了。”

  李无相挠挠头发:“一个雪山上面,堑山里的,记不清楚哪一座山头了。当时太晚了,我走迷了路,到天亮才又认准道。”

  潘沐云笑笑:“你赫连师兄说着玩的。剑宗亲如兄弟,但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是你发现的,就是你的,你不叫人去帮忙,别人也不能去抢你的,一向都是这样。那东西既然受了惊会跑,你自己就对付得了。等往后到了幽九渊,互通有无就行。这东西的确不错,不知道能不能加到剑线里去炼,你往后再好好找找。”

  他说了这话,又几口把瓜给啃干净了,随手往地上一丢:“有些事得叮嘱你。世解集里关于六部玄教地盘的事儿,你都看过了没有?”

  潘沐云这做派叫他想起了前世时的一位同事。算是带他入行的老大哥,人品不错,性情随和,能够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但与此同时默认身边的人跟他自己的能力处于同一水准,从不问“行不行”,而提出理所当然的要求和指令。

  如今看,剑侠们该也是类似的一群人——一入剑侠的门,全被默认为人中之龙。

  说实话,要不是他如今是这样的皮囊、吃喝少、睡眠少,之前真未必能有时间和精力将世解集全部看得完。

  他点点头:“看过了。说地盘很大,有帝君神力庇佑,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会有神力加持。”

  “嗯。书里面说得不细致,我给你说清楚。”潘沐云的神色郑重了些,“咱们剑宗,乃至三十宗的修行,说到底都是靠自己。吸收天地灵气存于体内,然后用各种法子去琢磨怎么用身体里的这股气。”

  “六部玄教,炼气时跟咱们差不多。区别就在于他们的神力庇佑。咱们有时候行事要请真灵下界,是从灵山里面请,请起来的时候费时费力,还未必每次都请得到。但过了这条河,就是玄教的教区,玄教弟子在教区里面使法术,法出灵随,是用不着请的。”

  “这么说吧,他们在教区的地盘用的每一个术法,你都当成是他们的大帝或者大帝座下的灵神赐下的,威能极大。可一旦玄教弟子离了教区,就只有半分的本事了。咱们剑宗与六部玄教斗了这么多年,就是因此——”

  “出了教区,同境界的他们都斗不过咱们。进入了教区,咱们剑宗的功法还好,也算能旗鼓相当,可三十六宗的人,就得任人宰割了。因为教区里有真神,咱们却没有。动起手来咱们不但是在跟人斗,还是在跟六部玄教的真灵斗。”

  “你之前在然山杀了真形道的行走,在谁看都是了不起的事,但我得提醒你,要是那个许道生当时是在这条河的那一边,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李师弟,过了河之后,咱们做事一定要小心。”

  李无相慢慢点了点头。潘沐云说的这些,将他心里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解开了——六部玄教各自的地盘,其实就相当于一个领土广阔的国家。没有外敌,又有修行人助力,而剑宗如今人丁稀薄,不过区区百人罢了,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剿灭,反而在教区之外人人畏惧、都不想得罪?

  原来是落在“神力庇佑”这件事上……出来你斗不过我,进去我斗不过你,自然就是眼下这僵持的局面了。

  不,也不能算是僵持。

  薛宝瓶说过,百多年前,金水离真形道的教区还是极远的,如今仍不算近,可也不过是两个月的路程了。

  六部玄教的地盘是在扩张的,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剑宗的生存空间正在被慢慢压缩,如果没什么大的变故,该早晚会无处可走的。

  还有——

  李无相沉默一会儿,开口说:“潘师兄,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之前在然山见到许道生时,他说自己是从那位剑侠……就是娄师兄的口中知道,然山幻境里有一件宝贝,可以去幽九渊。”

  这件事李无相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提。但在与两人分别之后思考些日子,如今又听了潘沐云刚才话,觉得可以说出来了。

  以剑宗的做派,该做不出强夺这种事。而他自己更没必要将此事瞒成祸患,搞得往后处境尴尬。

  两位剑侠对视一眼,过了片刻潘沐云才说:“只要那东西不落在外人手里,你就不必担心——在你那里吗?”

  “是。”

  “那不用在意,你早晚也要去幽九渊的。这种东西,不多,可也不算特别少。”潘沐云顿了顿,“娄师兄的事,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做法吧。真形道的手段没人能全知道,他即便说了,也未必是他想说的,咱们都信他。”

  这种信任叫李无相觉得胸腹中的符纸微微一暖。但他还得再说些别的,即便他觉得,眼前这两位剑侠也能想得到——

  “如果是最坏的情况呢?”李无相看着他,“教区之外,人们知道害死一位剑侠,自有同道为他复仇。真形道的人也该清楚吧?要是他们是用娄师兄设伏呢?”

  潘沐云沉默片刻,又看了看赫连集,才开口说:“可能会。但是,记得在德阳的时候吗,我跟你说我们先行一步,路上有些事要做。要做的事,往后去了幽九渊你就会知道,但眼下我只能跟你说,遇到这种事咱们自然也不是凭着一腔气血去往火里扑的。”

  “现在知道的,就是娄师兄就被困在关城——过了这河,再过那道山崖,就是关城。关城附近的情况,咱们都从幽九渊那里知道了。你曾师兄前几天回了我们的信,他如今也在关城,只是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到了那边再问一问他。”

  “还是那句话,小心为要吧。设伏这种事,也得看他们的本事,不到最后关头,还说不好是谁设伏谁。”

  说到这里时,忽然听到河对面隐约传来三声锣响。渡口道路旁边的人群立即安静一会儿,随后各自起身、挑起各自的东西,全拥到岸边去看。

  又过片刻,一艘渡船从那边驶了过来。

  李无相这些天里坐过三次船,有大有小。往好了说,是古意盎然,完全符合他对这世界的预设想法。往坏了说,则都是粗糙得很,渡河时摇摇晃晃,船体也破旧不堪,好像随时都要倾覆。

  但这一条船慢慢靠近渡口,他一看,就微微愣住了。

  赫连集瞧他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拍拍他肩膀:“多看几回就好了。教区里的东西是比咱们外面要漂亮些,不过等你去了,就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他说得对,这条船的确漂亮。

  长长的一条船身,甲板平整宽大,上面站着四个穿半身鳞甲的男子,瞧着是类似镇兵一样的人物。

  但叫他发愣的是,这船身还刷了漆的。淡蓝色,在水线以下则是红漆。

  这种样子……与教区之外的船差别太大了。薛宝瓶之前说教区之内要比外面“繁盛一些”,可从这一层漆这种细微处看,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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