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站起身:“不过现在,你还是可以说服我的。那就谈谈我的条件——把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捞出来。你要是做得到,我就陪你干这票大的。”
娄何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桃花源里的人是怎么修行的,又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但真形教的炼神,要是你不清楚,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剑宗的金丹是修自身,而真形教的炼神,就已经过了修自身这一步,而修的是与五岳真形大帝之间的缘果。”
“说得明白点,吴蒙动起手来就是五岳真灵在身,到了这时候其实与更上面的还虚、合道已经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了,只不过是与五岳真灵之间的缘果深浅不同而已。这还是在棺城,你又是个炼气,我捞不了他们,你也捞不了。我带你去找他,就是让你找死。听我的话,出棺城去找梅掌剑,潘和赫连就也算死得其所。”
李无相笑了笑:“你叛出真形教,都能想到一堆法子重得吴蒙的谅解,但到这时候去捞三个人,却说一点办法都没有?”
娄何就叹了口气:“你非要去?”
“嗯。要你帮忙。”
娄何沉默一会儿,皱起眉:“李师弟,唉,人生在世,真正值得做的事很少。三十六宗那些浑浑噩噩、只想要活得久一些的就不提了,与禽兽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说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只为飞升妙境。为什么?是因为‘别人都这样,我自然也要这样’。”
“你不是俗物,我看得出来你做事,是因为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去做的。但无论怎么样,最终你还是要回到我现在在做的事上来的,何必叫自己往后再后悔呢?”
“娄师兄你说得对。所以,帮我这个忙吧。”
“好吧。”娄何也站了起来,将身子抖了抖,“枉费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还觉得你会懂我的苦心。那非要找死,就死在我手里吧。”
他这话音一落,李无相手中的飞剑就已发出!
娄何从前是真形教年轻一辈的翘楚,李无相当然不会觉得他废掉了修为就真可以任人拿捏。两人之间只相距三步远而已,他这剑就是奔着娄何的眼睛去的——一剑穿死他,他就穿着他的皮去找吴蒙!
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一剑,落空了!
血芒正中了娄何的左眼,但就在这一瞬间娄何的双眼都成了黑洞,飞剑穿入洞中、击破后脑,夺的一声钉在了墙板上。
来不及多想,李无相立即将手一转,剑线并将娄何的脑袋横着切了一半。然而娄何却挂着那半边的脑袋向后一纵、抬手搭上李无相当做剑线的触须——
就只是这么一碰,触须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小剑叮地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娄何才抬手将自己的脑袋扶了回去——李无相完全看清楚了。
他就只是一张皮而已,体内跟自己一样,是空的!
“广蝉子!?”
“没错,广蝉子。”娄何头上的伤口眨眼之间就不见踪影,但眼睛还是黑洞洞的两双,说话时嘴巴张得极大,仿佛下巴在掉落、整张皮都在融化……不,他的皮是变轻了,仿佛一片薄纱,从厚重的衣服里飘脱出来,说话时的声音也像是风啸了——
“我看着你如今是解九宫的境界。这么短的功夫修到这种地步,实在难得。那就叫你看看修到了披金霞的时候,这部功法是怎么样的吧!”
他的整张人皮瞬间在空中收缩成一团,变成了一粒黄豆大小的小球。下一刻这小球却又忽然展开,化作无数条丝线,仿佛烟花一般朝着李无相抛洒过来。
李无相的身子立即瘪了下去、也从衣服里脱出,触须顺着地板勾住飞剑,剑光又在半空中一荡,要将那些抛洒向他的丝线斩断。
可这一剑,仿佛是斩在了虚空当中,什么都没碰到——他知道与这种自己不清楚的神通手段斗,就先得摸清楚对手的路数,于是立即从体内也发出无数白须,迎上朝他抛来的丝线。
他这触须远比体外的皮囊更加敏感,操控起来时也仿佛生出了无数双小手,灵活如意,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娄何皮囊所化的丝线——太多了!
或许只迎上了一半,或者更少——触须与那些东西一碰,也立即像之前的剑线一样,被缠住的部分立即消失不见!
要是被吞掉或者截断,他应该能感觉到细微的疼痛。可现在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那些触须本来就不在了!
广蝉子中说修到披金霞的境界成了青囊仙就能御风而行、变化万千,原来诡异到这种地步的吗!?
他立即探出飞剑在不远处的墙板上一转,立即转出个大洞来。但此时丝线已落下,李无相只觉得一阵微微的凉意刺入神识当中,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上的皮也被娄何剜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洞,露出了金缠子。
就连他再次捉住飞剑的那根触须也又被娄何收走,小剑落在墙边,立即被几条丝线挽起,一道剑光扑面而来!
李无相拼着身上被这剑光拉出一长条的口子,立即从墙洞里钻了出去。
一脱身到外面,就把体内残存的两片笏板碎片绞成了渣子。娄何化身的丝线从墙洞里喷了出来,仿佛在夜色中盛开一朵白昙,李无相就把那笏板渣子朝那白花一喷——
空气中砰的一声爆鸣,那人皮花一下子委顿下去,该是被直接轰到了魂魄。
有效果!
李无相立即发出第二记!
那委顿的人皮花还没来得及缩回屋内去,这第二波密密麻麻的碎片便又轰到,可这回,丝线猛然暴涨,他发出去的那些东西仿佛又穿过了虚空,暴雨般嵌在墙上,再没碰到一丝一毫!
李无相只瞧见眼前白光一闪,丝线扑面而来,他又要立即避到一边去,可身子一僵,好像自己成了个活人,而这活人的关节里忽然生出许多的骨刺,将手臂腿脚全给卡住了。
是之前那些!
他刚才在屋内要从墙壁上的洞口脱出来时,身上皮囊叫娄何刺出无数小洞,似乎还有些丝线穿过金缠子的细网,留在了体内。而此时那些丝线忽然活了起来,正在他的皮下乱钻,似乎要将金缠子给活生生地剥出去!
从前只有他这么对付别人的份儿,到了眼下,他知道那些人在那时会有多惊悸痛苦了!
白丝全射在了他身上,李无相立即感到刺骨寒意与抽筋剥皮般的剧痛,他能看到自己的皮囊上隆起无数的包块,好像里面全部是蛆虫,在疯狂蠕动!
那就是现在!
第131章 解脱
李无相强行压制头脑中的一片混沌,挣得一丝清明,祭出体内那柄玄光镜!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镜中。体内的娄何似乎觉察了变化,动作有了一霎那的停顿,李无相得以又抓住意识中的一线清明,又用这一线清明去感应赵奇——
往常时候,一想就到。可如今赵奇在那边形势不妙,似乎已经极度衰弱,他抓住了某根线,却又好像不知通往何处、觉得会随时断掉,但李无相也顾不得那么多,在神识中再一拉扯——
血雾涌现,哀嚎声立灌满双耳,他来到了灵山!
刚才那第二波笏板的渣子没打中娄何时李无相就已想明白了,为什么娄何这化身神出鬼没连飞剑都挨不着?为什么自己体内的触须被他断了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应该是因为他已经修成了披金霞境界的鬼仙,或许可以在阳间与灵山中来回穿梭!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一来到灵山里,那些被娄何弄丢了的触须的感觉又回来了。
娄何该是没料到他也能进得来,在他体内的攻势又是一缓。但李无相此时像是害了极严重的寄生虫病,娄何化身的那些丝线从他的七窍和皮囊的孔洞中喷涌而出,与他的触须交混在一起,他完全看不清周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不过这不要紧,在灵山当中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在哪里的,他就往地上狠狠地一扎,一下子冲了进去。
灵山的地上全是怨鬼,李无相也不知道自己扎进去多深,但能感觉到整个身体立即被密密麻麻的手脚抓住、撕扯、挤压,又似乎有无数张嘴开始啃噬撕咬他的身体。
娄何应该也被抓住了,李无相感觉到那些丝线在被用力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扯出去。娄何想要缩回他体内,可如今李无相皮囊中的触须全在,一边将自己的身体拼命压缩成薄薄一片,一边用那些触须与娄何绞杀拉扯,将它挤出体外,却又同时死死地攀住不放——
因为他从娄何的身上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力量,仿佛想要脱离灵山,再回到阳间去!
不能让他走,要再多留住一会儿!
灵山血海中的这些怨鬼,按照赵奇的说法,全是即将要化掉了,弱小得他们两人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此时也的确如此,两人一边相互绞杀,一边将身周无数的手脚给打成脓血骨渣。然而灵山当中的怨鬼太多了,几乎无穷无尽,杀也杀不完!
如此只过了约一刻钟,李无相就感觉到自己变得极为疲惫、又困又乏,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立即合上眼睛、沉沉睡去。随之而来的还有神魂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也被东拉西扯,仿佛要缥缥缈缈地脱出金缠子,一同沉沦到这血海中去了。
可他知道,娄何只会更难受。
他虽然修成了披金霞的青囊仙,然而他没有金缠子这件藏神魂的宝贝,那些怨鬼拉扯他的皮囊,就是在拉扯他的神魂、夺取他的香火!
又过了不知多久,李无相意识到自己占据了上风——侵入他皮囊与金缠子之间的那些东西全被他清理出去了,而从自己的七窍与皮囊中探出去的那些丝线也变得有气无力,仿佛濒死的线虫,只微微地挣扎着,想要冲出这片血海、回到血雾中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用最后的那么一点力气将娄何重新拉扯回体内,一边奋力向上攀爬一边开口:“……娄师兄……你,现在,我们……斗完了吗?”
娄何没有回应,却似乎又回应了——那些细线在他体内猛地动了动,李无相也不知道算是点头还是摇头。
但他将触须松开了一些,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快要受不了了,他的皮囊已损坏得相当厉害,许多怨鬼的手已探进了他的皮囊底下,开始撕扯金缠子了。
娄何重新缩成了一团,李无相感觉到他不再是细线了,而又变成了一张人皮。同时还有挤压感,然而是由外而内,仿佛躯体正在被灵山排斥。于是他将触须搭上娄何,眼前一亮又是一黑,耳畔的鬼啸声消失不见,重新跌落到松软的土地上。
在棺城中他没法用天地之间的灵气来恢复自己,但临走之前附在德阳太一像上的那点神念帮了他的忙。愿力丝丝缕缕地冲入他体内,又过了一小会儿,李无相觉得自己能动了。
这时候他听到了院外的声音——之前向娄何发出第一蓬笏板的碎片时是全中的了,而第二蓬则轰在了墙壁上,声音虽然不大,却或许也引人注意了,不知是不是在周围的镇兵暗哨要走过来探查情况。
李无相将自己重新撑了起来,面朝地面、躬起后背,用力张大嘴——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被他从嘴里吐了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院门被轻轻敲响,还有低低的人声:“周季,唐川?”
地上的人皮稍稍动了动,像是一滩烂泥。李无相将他抓起,伏低身子迅速攀行到屋子底下——唐川的尸身被他藏在那里。
他将娄何的皮丢到尸身上,娄何立即将其包裹,只一瞬间的功夫,脑袋就鼓涨起来,变成了唐川的相貌。
“亥点正。”他朝着院门的方向开口说话,声音跟唐川一模一样。
于是院门外没有声音了,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李无相钻出屋底,坐在地上,看着娄何——他的脑袋又收了回去,人皮在黑暗中慢慢钻入尸身的衣物里,泥泞的滑动声响起。又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瘪下去的衣服和鳞甲重新被撑起来了。顶着唐川面孔的娄何像是一个极度疲惫的人,一点一点地也爬了出来,躺在李无相身边的草地上、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
他望了一会儿夜空,低声说:“我倒没想到,你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因为你之前留了一手。”李无相转脸看他,“你修成了披金霞,要我没有别的手段,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真能抢了金缠子。但你在觉得你自己能办到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我就相信你之前那些话都是真的。那现在,你能帮忙了吗?”
娄何叹了口气:“是真的很难。”
“从头到尾你说的都是难,而不是没办法,那你是知道怎么办的对不对?”
娄何睁眼看着夜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那就要把事情闹得很大。不能打吴蒙本人的主意,而是别的他在乎的事。你之前关于吴蒙的印象,差不多全是对的。在真形教里,他这人算是个不错的师长,但因此容不得别人悖逆。”
“他现在灵山里该是想逼迫曾回头服软,否则以他们三个的道行早被灭了。这件事是吴蒙几十年的心病,没什么能拦住他,除非更大的事。”
娄何慢慢坐了起来,抬手朝山主府的楼堡之后一指:“那里。”
“真形教,其实边境的百姓要比教区内部的多些。生养这些人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藏到棺山、抽取人气愿力,供给棺城这种城在灵山开府、灭掉教区之外的精怪,而后叫教区外扩。所以要叫吴蒙暂且放过他们,就得毁了棺山。”
“可毁了棺山,吴蒙这山主也就做到头了。金缠子在你手上,我既没有高明的修为在身,又没有吴蒙的帮助,只怕事情不知道要蹉跎到什么时候了。”
李无相看着他:“娄师兄,如果你真想要做大事,就该知道做大事的人该有胆魄决断。现在的情况是,你想的事情你已经没法儿办了,那就把从前的打算忘了吧。”
娄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好,我可以带你去棺山。但想好怎么把曾他们从灵山里捞出来了吗?你能找到他们吗?”
“能。”
娄何愣了愣,皱眉看他:“你……这是你们桃花源的手段?”
“不是,后学的。”
“赵傀是什么时候把你炼出来的?”
李无相想了想:“挺久了,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吧。”
娄何叹了口气:“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你年纪不大对吧?不是什么老怪物吧?”
“按你们这世上的算法我就十七岁吧。”
娄何默然无语,向门口走去,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将自己的脑袋扒开:“我带你出去吧。”
李无相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娄何将脑袋合上,又用手挤了挤,走到门口将门推开。
娄何所炼成的这皮囊很神异,李无相本来觉得自己可能得缩成一团才行,结果发现娄何胸腹中的空间似乎要比看起来大些,倒仿佛一乘轿子。
他自己的体内是有触须的,娄何体内的也有,比他的触须更加密集,可不是像自己一样垂在体内,而是编织成了一片白网,看起来很像是金缠子。
他从前觉得,金缠子就只是一件寻常的宝物。但看了娄何体内的样子,或许金缠子就是专门为了修行广蝉子而造出来的。在世解集中李无相读到了太一道三十六宗各宗主、也就是那时的三十六位真仙的事迹,却没听说过哪一位真仙用的是金缠子这件法宝。
就在这时他听到娄何在跟什么人说话。娄何这皮囊隔音倒是很好,以李无相的耳力也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只大概知道他是在拿什么话去糊弄附近的暗哨。
就这么走走停停地说了两三回,娄何的速度快了起来。又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他听见娄何的声音传到胸腹中了:“曾是我的弟子,我把他骗到棺城里来,倒也不是为了害他。”
“他是吴蒙的第二子,还有个哥哥。只是如今他那哥哥已经死了,吴蒙看得上的儿子,就只有他自己了。如果曾是潘或者赫连那样的性子,我不会叫他回棺城。但他的脑袋是要比别的剑侠活泛一些的。这回你要是不出手,你猜他最后会怎么办?”
“表面上答应吴蒙了。”
“嗯,没错,说不定潘和赫连都能活下来。其实他们两个活不下来,我原本也是打算去灵山,叫他们练广蝉子的。这功法不只是活人能练,生前有道行在身的,帮着找个身子,也能练,慢些罢了。”
“至于曾么,吴蒙已经是炼神了,留不了后了,这山主的位子往后或许就是曾的。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已经铸成,我再把跟你说的话跟他说一遍,他即便怨恨我,也会答应。”
“听着你像是在给自己努力洗白。”
“洗白?”娄何笑了笑,“这个词儿倒是惟妙惟肖。你小看我了。在这世上要做大事是一定会害人的,有意无意,都要害。你今天就害了一个,唐川。唐川这人,从生到死没出过棺城,要放在教区外面,会是个难得的好人,还不是被你眼都没眨就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