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心里即便愧疚,也觉得会是该做的。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也差不多。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不念同门情谊的疯子。”
李无相说:“嗯,懂了。”
娄何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如此再过上一刻钟的功夫,李无相觉得他在向上窜去。几个起落之后娄何停下脚:“你出来吧,这儿没别的人了。”
李无相从他的脑袋里钻了出来,又将自己涨开,发现已在棺山上了。
白天在远处看时,能看到一些之字形的道路遍布全山,此时发现这道路比他想象的要更宽,差不多能容两辆马车并行了。向上看去时,只见乌沉沉的石壁顶上天空,往下看,也是乌沉沉的百丈悬崖。
“咱们就在这里毁了棺山?”
娄何摇摇头,将身上的鳞甲卸下丢在路上:“阵法在山顶,有修士守着,一会儿会是好一场恶战,这里只是半山腰。但你等等,我先办些事。”
他边说边走到路旁。
路旁就是悬崖,虽然整座棺山似乎都是用神通以石材塑成的,可石缝里仍有些花草顽强地探出头。如今是夏季,花开了,粉粉白白星星点点地缀在绿叶里。
娄何蹲下去,在一丛点地梅中仔细挑了些没有缺瓣的采了一把,转过身:“走吧。”
许许多多的木棺架在山壁上,但在木棺之间、道路旁边,还有一个个狭小的入口,只能叫人低着头进入。
娄何往前走了几步,稍一矮身钻入其中一个。等他往里面走出三四步,李无相也跟了进去。
里面是石室,两侧也全架着棺材,上下四排。往深处看,即便以他的目力也不见尽头,可能是将整座山都挖透了。
娄何的脚步很快,李无相则边走边走数。等数到了最底下那一排的第三十一口棺时,娄何站下脚。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在棺材盖上稍稍一扣,也不知道按动了哪里,棺盖就往一侧滑开了,露出里面躺着的人。
是个女子,面容栩栩如生,很漂亮,仿佛只是睡着了。但手脚都被细细的银链拴着,额头和胸口也都嵌着绘有符咒的银牌,似乎是长到身体里去了。
娄何看了她一会儿,那一束点地梅放进棺材里。李无相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看到这是第七束——旁边别的六束都已经干枯得快要粉碎了。
“这就是我妻子。叫罗溪。”娄何看了她一会儿,低低地说,“每回过来我都给她放一束。她喜欢的倒不是这个花,但也不好找别的了。”
“曾跟你说过吧,我当初离开棺城就是因为她。吴蒙也觉得我是因为她,所以他想不通。”
“呵呵,他想不通是对的,因为只是个借口罢了。我之所以离开棺城,其实是因为知道了金缠子、广蝉子、幽冥卷的事。”
“我这人从前是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天才人物。我这样的人物,将来就不该屈居人下。所以在真形教修到了合道、飞升了妙境又能怎么样?妙境里的祖师一大堆,还有不少飞升之前就比我强的,之后又受了门人那么多的香火,应该不知道又强到什么地步了。”
“所以说,飞升有意思吗?在阳间伏低做小,到了妙境,可能还要伏低做小——只见真形教的弟子们请祖师,没听说过谁请什么曾经飞升了的长老的。其实那些长老的牌位,过了五代都不供奉了的。”
“所以我那时候是想要做真仙,觉得能修成真仙的话,在真形教还是剑宗都没所谓。我因此才走了——吴蒙觉得我是因为她。”
“可是我是出了教区之后,又过了这些年,才慢慢想起她来了。这么想一想,就实在觉得当初也该带她走的。她跟棺城里别的女子都不同,倒很像是教区外面的那些,敢爱敢恨。只是我每次想到她,就想起她被吴蒙的人带走的时候——那天我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唉,也是从那之后,我才慢慢觉得,六部玄教实在不该存在在这世上。”娄何抬起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脸,但又放下了。
“好了,走吧。毁了这棺山,也叫她解脱吧。”
第132章 屠鸡宰狗
棺山的山顶是一片密林,林中古树该与棺城同岁,参天而起、盘根错节,将整个夜空遮蔽,林下几乎没有别的植被,而只有厚厚的落叶和低矮的花草。
但娄何走在落叶上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李无相则化成一张人皮被他穿在身上,外面有道袍作为遮掩。
“你这身份,我说青囊仙,现在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娄何边走边问。
“除了曾老哥,知道的都死了。”
娄何点点头:“这就好。我得提点你一句,广蝉子这功法最多只能修到披金霞,要是别人不知道你是青囊仙,这功法就很厉害,可要是别人知道了,也要对付你也不难——就好像你刚才对付我一样。所以要么你平时别用,要是用了,就不能留活口。”
李无相笑起来:“我本来就觉得这个功法邪门儿,你这么一说,咱俩听着更邪性了。宗里要是知道,会不会把咱俩当邪祟给灭了?”
“哈哈。谁没有点别的本事傍身?这种事论迹不论心,除了几个死脑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娄何笑了一声,但又立即将笑意收敛,“要到了。你记好了,我先得去阵里弄点香火给自己补一补,你要的话也可以。我不开口,你就不要出手。”
“好。”
娄何又向前走出十几步,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株古树旁,于是李无相能看到前方的东西了。
那是一大片空地,空地正中有一座高台,看着很像是他原本那个世界的金字塔,顶端是平的,四面都有向上的石阶,约有三四层楼高。
在顶端的平台上,有一块笏板。
那笏板看起来与许道生手中拿着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了几十倍,悬浮在塔顶的虚空中微微转动着,散发白色的微光。
今夜,李无相心里并不很平静。他担忧灵山中的赵奇、曾剑秋他们,不知道现在情势如何。同时又稍微有些担忧娄何,很怕他忽然冷冷一笑,对自己说一声“你上当了”。
然而在看到高台顶端的那块巨大笏板时,他忽然像服了逍遥丸一样,觉得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心中的隐忧还在,然而意识像一阵微风,只从那些烦忧上面掠过,再激不起一丝波澜了。
“你看。”娄何沉声说,“看到上面的人了吗?”
他边说边一纵身,跳上古树顶端,轻飘飘地随着枝叶一同在夜风中摇摆。于是李无相瞧见顶端的平台上、那巨大的笏板周围,正有两个真形教的修士盘坐着,双目微合,神色恬静,看着飘飘欲仙。
“有两个。”李无相探出眼睛又朝下看了看,“台底下还有一排房子,里面也有人吗?”
“对,那是值房。你看到的顶上的那些是在修行,我从前也在那里修行过,那些都是快要到了炼神的境界的。但用不着慌,炼不炼神和结不结丹一样,天差地别,到时候听我的就好。”
“值房里应该还有人。但城里的修行人知道城里进了剑侠,值房里的应该不会多,最多也就三四个,咱们先清理掉值房里的。”
“值房里的……”
“也是快要炼神的。五岳大阵这里只有这个修为的才会来,为冲击最后一步做准备。值房里的应该都是在歇息的,好对付些。”
“好。”
娄何在他身上弹了一下:“我知道你对付许道生的事。那时觉得他难缠是吧?肯定也听曾说了些别的,譬如说在棺城里这些修行人更难对付。”
“但是你别慌,我告诉你,这些人跟我从前一样,安稳惯了,傻得很。我勉强也算金丹,咱们又是两个剑侠,这就是屠鸡宰狗的事。只记住一点,不斗正面,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打脑袋。”
“嗯,我懂。”
“行,开工。”娄何从树冠上飘然而下,一落地就直接向值房走去,将落叶踩得沙沙作响。
一直走到值房门口,约五十多步的路,也没任何人来拦他。他走到门前站下,伸手敲了敲,无人回应。他就又用力敲了几声,里头才有人说话:“谁?自己进来嘛。”
“请哪位真人出来一下,我为山主传令。”
里面说话的人叹了口气,李无相听到衣物窸窣声,又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修士探出脸,看到娄何时神色还稍有些茫然:“你是?”
屋子里是几张卧榻,彼此用屏风隔着,卧榻旁还放有小方桌,上面亮着烛火光,能看到离门较近的一张榻上有个修士在睡觉,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娄何朝他施了一礼:“真人,借一步说话。”
然后他转身走到值房的墙边,那修士跟了过来,神情还是有些疑惑:“山主叫你传什么令?”
“说笑的,只是借你皮囊一用。”
“啊?”
剑光一闪,噗嗤一声响,值房的墙壁上溅起一片扇形状的血迹。修士无头的尸体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娄何立即上前一步将它扶住,半身身子一下子隐没在虚空中,消失不见。
李无相在他身上,也跟着一起被拉进了灵山——瞧见娄何消失的那半边身子又化成了无数条丝线一般的触须,紧紧裹住一个人形,一下子将他从血雾里拽了出来。
这修士是新死的,似乎一时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娄何就按照李无相之前对付他的手段,将他往灵山的地上狠狠一掼,立即有无数怨鬼将他攀扯住,往地底深处拖去。
此时这修士的魂魄才反应过来,想要挣扎,但只两三口气的功夫就变得虚弱无力,在一片脓血中不见踪影了。
娄何的身子一晃,又现在夜色中,衣服脱落,自己扑到这无头修士的尸身上,眨眼之间就成了他的模样。
“一会儿你发剑的时候往上斜着点。”他将道袍的衣领往里面折了一下,“尽量别弄上血。还有我刚才的这个手法,你现在还不是披金霞做不来,但可以先学着——你有金缠子,去灵山不在话下,我这是青囊仙,比不上你的金缠子,也不怕。可像这样刚死的生魂进去了,修为又不像咱们剑宗的心法专门辟邪破邪,一旦被拉扯,就完了。往后你杀人,就这样灭口。”
李无相重附到他身上:“娄师兄,你从前也是这么教老曾的吗?”
“哈哈,我是跟你脾气相投才这么说。在剑宗曾跟我也算是一路人,但还有点正,你这个徒孙不错。你等等,我歇一会儿,咱俩之前斗得太狠了。”
他靠着墙坐了下来,慢慢出了口气。李无相将自己的眼睛从他的领口探出,帮他戒备着。这时看到娄何的脸上忽然流下两行泪,他就抬手抹掉了。
是因为想起罗溪了吗?李无相正在想该说点儿什么,娄何就开了口:“对,这你也得记着。你叫李无相,哈哈,等你修到了披金霞的境界,就真能像我一样变幻无相了。但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做,这不是变幻,也不是夺舍,而是以鬼仙的修为夺了人的生路,那这个人的业障因果,也就到你身上了。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就是他——这是魔念,要压住。”
他又喘了几口气:“好了,继续。”
娄何站起身,推门走进值房。靠门边的那个修士还在睡着,娄何走到他身边,李无相将飞剑一发,立即死个通透。如此再往值房深处走,还有俩个也是在睡的,一样一剑穿死了。
料理到第四个人的魂魄时,娄何就显得得有些力不从心,叫他在灵山当中惊醒了过来,是李无相又发出一记飞剑,两人合力才将他给拖到怨鬼那里。
等再回到阳间,娄何的面目就不能保持了,面孔像是正在融化,眼睛和嘴巴一直往下面掉,那新换上的干净道袍也似乎变得极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只一看就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李无相从他身上脱落下来,化成自己的模样:“娄师兄,我差不多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子了,接下来我来吧。”
娄何叹了口气:“也好,那我附在你身上,把你脸面给蒙住。但一会儿上去的时候动手要快,青囊仙的无相变化不是样子,而是精气神。我变成他们,他们觉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你变成他们,气息就不同了。我现在难受得很,你上去了,先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
“还有,在上面的时候,你出剑会很慢,先解决掉一个,另一个随机应变。”
李无相点了点头,走出值房,踏上高台的石阶。
走出前几步时,尚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再往上走,他感觉到压力了,像之前许道生对他用的法术一样,觉得一身皮变得极重,每次走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在慢慢变瘪,好像整个人要陷入石阶上去了。
他咬牙提气,到了最后的十几阶时,几乎要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等已能看到在顶端坐着的那两个人,李无相实在受不住,就慢慢地坐了下来,放出飞剑。
炼气的剑侠,说是飞剑,不如说是一种暗器。他因为用触须做剑线,所以飞转更加如意。然而此刻飞剑离体,竟然也需要摇摆触须蓄力才能发射出去,速度慢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样的速度,要偷袭一个修士或许还能成功,但要叫另外一个反应过来,只怕就有大麻烦了。
娄何低低地出声:“别慌,另外一个交给我,大不了我直接拉他去灵山。你记着,料理了他们,你从现在走的这条道对面下去,能看见个门。再一路往下走,五岳大阵就在这台底下。里面会有一个守阵的,到时候你再随机应变。”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娄何跟自己做事的风格是挺像,但也还有差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说了两次“随机应变”了。
“你说你要在上面弄点香火,怎么弄?”
“你得是真形教的人才行。说穿了就是请真灵在身接受供奉,真灵吃肉,能给你留下来几滴汤汤水水。”
“那你?”
“我偷。偷一点,不能多。”
李无相沉默片刻,转脸又看了一眼那笏板。
诱惑太大了……整个棺山,那么多的人,一百多年的积累,该有多少香火愿力。自己如今正好卡在真仙体道篇“炼气化神”的边儿上,原本外邪说,是可以借用五岳真形图来突破境界的,而现在五岳真形图就在上面。
可要是能在这里再多偷一点,也许还能直接突破“炼神化虚”,摸到金丹的边儿!
这是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的弯路!
“娄师兄,你说要偷,不能多。偷得多了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你偷得多了,吴蒙就会知道——”
“咱们不就是为了把吴蒙引出来吗?”
“我说的是你。你到炼气的时候没渡劫吗?”
“渡了。一个精怪帮我扛过去的。”
“那你在想什么?你的炼气劫是三雷劫,等你到了金丹要渡的是四九金丹劫,在这里渡劫不等吴蒙动手,你自己就把自己弄死了!”
“然山幻境——”
“一样!”
李无相点了点头。外邪也不行。现在他倾向于相信外邪就是太一了,但要是请他来帮忙……在真形教的地盘上找他帮忙,李无相自己都在想,会不会有一大堆的麻烦、甚至叫这里的五岳真灵知道他还藏在灵山某处。
那么……
“好,我上去弄了离我近的这个,你对付另外一个。”
他再次提起一口气,迈上最后的五级台阶。
一个修士就盘坐在台阶旁,背对着他,另外一个在对向的位置。李无相走到离他三步远处停下脚步,也慢慢坐了下来——这个距离,是他目前觉得自己的飞剑能发出的最远的距离了。
一在这台上坐下,李无相就觉得身上的压力变得更加巨大,金缠子仿佛在体内吱吱作响,道袍之下的皮囊已经开始轻微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