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游苏却心寒得感觉不到热意,只是沿着青石板路独行。
游苏能为蛇族改造冰室,甚至还有造冰之法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不少蛇女的耳中。她们对这个少年本来满心好奇,期待他能带出来好消息,可看着游苏此时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竟也无一人敢上前搭话了。
她们忍不住在心中揣测,族长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才让少年心灰意冷成这个模样?尽管没有亲耳听见,但猜想肯定是跟与小姐婚约有关的吧?一些心软的小蛇女,甚至还同情起了这个爱而不得的痴心人。
游苏默默地回到了姬灵若的小院,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念酥被送去柳婆婆那里学习,唯有姬灵若独自在房中打坐。
游苏没有惊扰师妹,只是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心情黯然。
他感受到了雪若小姐对自己的抗拒,越靠近她便越抗拒,就好像很害怕他一般。
所以他只能听令离开,纠缠不清只会适得其反,让这个骄傲的少女对他更是疏远。
游苏当然知晓并非所有女子都会对他温柔以待,而雪若小姐身上的锋利正是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所以来时他就做好了不被雪若小姐原谅的准备。
只是游苏现在,也不知该如何绕过这些锋利了。
浑浑噩噩,竟已到了暮色如烟之时。
姬灵若将饭盒摆在一边,她当然早就留意到了师兄的反常,更是一眼就猜到让他失落的原因。
她忽然蹲下身,指尖捏住他的手腕按在石桌上,掌心贴着他脉搏轻颤:
“别耷拉着脑袋,姐姐这样的人,你也知道的……”
游苏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师兄可知,她力排众议将你收留到族内时,与族中长老大吵一架,甚至堵上了自己的族长之职?”
游苏恍惚抬头,少女于心不忍,继续又道:“其实远不止于此,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失魂落魄地像一个死人,却还要鼓起力气劝我不要伤心。她将你可能已死的错全部怪罪到自己身上,对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从此这件事好像才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是仙岛上救了无数人的英雄,星曌神山的仙祖庙向她抛来了橄榄枝,许多妖族也有与蛇族交好的想法,但她一心只想找到你,为此推掉了许多事务,连仙祖庙的邀请也推掉了,甚至还陪我一起到万里之外的北敖去找你。这些事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
游苏喉结滚动,不自觉将师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少女仰头望着他,碧色蛇瞳映着漫天星子,“她藏起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信笺,有的深夜她还会一个人借着灯火偷看。所以她不是对你没有感情,只是将感情藏了起来。因为——”
“因为什么?”游苏立即追问。
“她怕自己心软。”姬灵若忽然松开手,将餐碟端到了游苏的面前,“就像你假死之时,有人谎称找到了你尸首,我却也不敢去认。因为怕一碰,心就碎了。”
“真、真的?”
姬灵若忽然笑出声,指尖戳向他胸口:“倘若姐姐真不想见到你,就是红绡姐带路又如何?就是谈公事又如何?还不是可以将你拒之门外来得决绝?”
游苏立马又抓住了她的手,“那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姬灵若指了指饭菜。
游苏心生希望,旋即便抱起饭碗大快朵颐起来。
姬灵若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心里却觉得酸涩,她当然知晓师兄狼吞虎咽,绝不是因为她准备的饭菜合他口味,只是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知晓该怎么让姐姐不刻意疏远。
但游苏又岂会心中只有姬雪若一人,他放下饭碗,又将少女那双柔荑叠在手中,像是对待来之不易的珍宝。
“师妹,谢谢。”
此时此刻,游苏只觉师妹好过天上月。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掌心薄茧——那是练剑时磨出的痕迹,亦是她半年为他奔波的印记。
“傻师兄,手都被你捏疼了。”
姬灵若佯装嗔怒,却任由他握着不放,指尖反勾住他的掌心。
方才心中那点酸涩竟也没了,好似只要她的付出能被师兄看见便也足矣。
“我是不是……”
“嘘——”姬灵若突然踮脚,指尖按住他的唇瓣,发间甜香混着苦艾气息扑面而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倘若可以,我当然希望你与姐姐清清白白。可事已至此,姐姐对你的感情我最清楚,你对姐姐的感情也没瞒着我。我又怎么忍心看见两个我最重要的人,落个彼此错过遗憾终身的结局?”
游苏望着姬灵若鬓角被晚风吹乱的碎发,喉间像是塞了团浸过温水的棉絮,连道谢的话都变得沉甸甸的。
不曾想在他生死未卜的半年里,面前这个少女也成长了许多。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两位女子幸福一生,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们的倾心。
“那……我该怎么做?”
“姐姐自幼背负太多,身上的枷锁比我要多得多。你曾经差点将这些枷锁打开了,可惜却将钥匙丢了。不过幸好,你还有最后一把钥匙。”
“钥匙?在哪儿?”
少女忽然凑近,脸竟不知何时变得绯红,她将玉指轻点游苏心口,又缓缓下移,贴在他耳边低语。
游苏下意识握住她作乱的手,这才明白师妹方才那句‘吃饱才有力气做’是什么意思。
第472章 神感相连;做回自己
烛影摇红。
姬雪若指尖抚过信笺上晕开的墨痕,烛火将上面的文字照的忽明忽暗——
“应是夜寒凝。恼得梅花睡不成。
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
起看清冰满玉瓶……”
每每读之,少女总情不自禁默念词文。
信纸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千百次。
她浅叹一气,将视线挪开。
案头青瓷瓶里插着枝白梅,瓣尖凝着她以前用法术凝结的霜花。
她修行术法一向以实用为主,这种小把戏还是专门去学的,只为了保存这第一截在蛇族开花的白梅。
红梅虽美,但在她看来终究还是不如白梅的。可族里种的却多是有颜色的梅花,因为族中姐妹众多自然不会喜欢单调的白色,唯有她自己的寝宫附近白梅才多了些。
她向来如此,对自己的私心极其克制,似乎总将族群凌驾于自己之上。
正如她本是白蛇,却喜欢穿黑披玄。其实最初并非是她喜欢黑色,只是柳婆婆有次的无心之言,对刚刚上任族长的她说了句‘大小姐穿白色倒真像个大家闺秀’。
可哪有族长的气质能像大家闺秀的呢?于是她改穿了黑色,果然气质深沉了些,即便顶着那张略显稚气的脸庞,也能看出些族长该有的威仪。所以往后她就只穿黑色,穿多了便也习惯了,渐渐也变得喜欢上了黑色。
她曾幻想,倘若蛇族仍然鼎盛,倘若自己不是族长,自己是不是不会喜欢这死气沉沉的黑色?她就可以跟传言中的望舒仙子一样,整日素白,写诗作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素雅仙子?
可惜她做不了这样的仙子,她必须得做一位一身玄衣、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的青年族长,才能匹配自己肩上的责任,做到既能镇得住族人,也能压得住外人。
“啪嗒”。
烛泪溅在“关情”二字上,烫出焦黑的小洞。
姬雪若猛地回神,连忙收回信笺,以指腹小心擦拭,可即使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纸上的灼痕。
她后悔莫及,紧咬下唇,只是怔怔盯着已经模糊的“关情”二字不放。
不知为何,透过这枚焦洞,她仿佛看见了今日白天游苏站在议事殿门口的模样——他颓丧着脸,冲她苦笑着道别时,眼尾红了一角。
她不该那样冷着脸赶他走的,他应该很难过吧……
可族长的令牌压在肩头,母亲的血仇还记在心里……这些枷锁武装成了她的铠甲,唯有面对游苏时,才会露出破绽。
视线逐渐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美轮美奂的玉环池。
“如果还需要很久很久呢?雪若会烦吗?”
“能有多久?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你该问的不是我,你该问的是藏土的幻境,能否坚持到那一天……”
这几乎算是她对他说过最赤裸的情话,在藏土的幻境中轮回千次,她不必再去考虑所有,唯有眼前少年足矣。在那一瞬间,她竟希望那个幻境永远不灭。
南海仙岛的浪声在耳畔回响,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可怕的一面——他将一个邪修的修为吸干,可她却没有被他吓到,少年就笑着对她说:
“反正你已是共犯,脱不开干系了。”
“我这是被迫的!”
“被迫那也是共犯,总之你就要和我绑一辈子。”
这句话透着股孩子气般的无理取闹,可她当时却心跳的厉害。
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心动了。
只是后来游苏的消失让她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什么一辈子。与其痛苦于失去,倒不如从开始便没得到。
游苏的安全归来让她抑制不住地开心,却也让她下定决心,要将游苏还给妹妹。
就当她与游苏的邂逅是一场错误,随着藏土的幻境与崩坏的仙岛一起消散就好。
他不缺自己这一个红颜,妹妹也能分去心上人更多的爱,而她也可以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的事业之中。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唯一难办的,可能就是现在的阵痛。
不过想要遗忘一个人本就不是易事,因为她的心也是肉做的。
但只要继续坚持疏远他一阵子,他便会知难而退,自己也会真正漠视他的存在。
念及于此,她心中一横,竟将那叠信笺置于烛火之上。
可看着一向珍惜的信纸被烛烟熏上了色,她又忙不迭将它们收回。
罢了……舍不得,那就藏的更深一些吧……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自己的私心。
“别再来我这里碰得头破血流了……”
她轻轻呢喃,可话音刚落,一股酥麻从尾椎窜上头顶。
姬雪若猛地攥紧桌角,宽松的玄色轻纱下,几片洁白的蛇鳞正顺着脊背一片片竖起——
是灵若!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一僵,神感相连的羁绊在血脉里发烫,唯有能震撼到神魂的知觉才会通过神感相传。
双生姐妹的神感如月下纠缠的藤蔓,此刻正将不远处的缱绻尽数灌入她的身体——
游苏的指尖划过姬灵若的耳后青鳞,墨发垂落遮住两人交叠的眉眼,他喉间溢出的低喘混着热息,像团火在姬灵若的心口炸开。
“不要……”
姬雪若此刻只想切断这源自血脉的联系,指尖在案上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这对双胞胎间最亲密的羁绊,此刻却似乎成了她最羞耻的‘刑具’,让她被迫感受妹妹与心上人肌肤相亲时的颤栗,让她方才所有的决心、大义仿佛都成了一句笑话。
青瓷瓶“当啷”翻倒,白梅跌进烛台,火焰“腾”地窜起,映得姬雪若耳尖通红。
她明明已经决定要忘掉他,可有这层关系在,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无耻……”她咬着下唇呢喃,莫名觉得心中苦涩。
可他与妹妹两情相悦,久别重逢自然干柴烈火,那她又有什么好苦涩的呢?
是恼他白天才在自己这里碰壁晚上就去妹妹那里寻求安慰?还是酸这份幸福将只有妹妹独享,她就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里徒增寂寞?
“停下……”她对着虚空低语,却不知是在求妹妹和游苏,还是在求自己。
神感如潮水般涌来,她竟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既然无妨抵抗,为何不跟以前一样选择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