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鸟对于蒋青似是有些格外优容,每每相谈时候,都鲜有从其口中听得对后者的贬损言语,这却是连费南応这类费家后备家主都难有的际遇。
蒋青听得夸赞,抱剑施礼谢过。
上首那老鸟却是想也不想,下一息又射出枚翎羽点在虚空,化开一道缝隙。过不久,就在这缝隙里的斑斓流光之中,滑出来一把赤红的三阶下品飞剑,径直落在蒋青脚下。
费天勤对这能令得寻常上修生死相斗的法宝飞剑显是不甚在意,只朝着蒋青悦声笑道:
“本来以为就算小友丹论理清过后,便算要筹备结丹,亦也要再等个十年八载方能成行。却不曾想,今番却是走了眼。”
中品金丹费家立家这般久,亦也只出来费南応与一位费天勤都未见过的费家先人。任谁能想得到居然在一名不见经传的边鄙小宗,竟也能连续冒出来两位。
这老鸟语气里头透着些惊奇意思,然一双锐目里头却是不见波澜。
与它一般表现的,还有同样在列的费南応、费东古二人。这京畿巨室出身的金丹上修,又在公府之中求得高位,按理来言,是能称得见多识广才对。
可甫一念到康、蒋兄弟二人这般境遇,旋就还是暗自惊奇。
其中费南応暗自想到:“再出一中品金丹于整个大卫天下而言,或也勉强能称得是一谈资。
若是康大宝一开始即就将这事情宣扬四方,公府一方诸位真人和秦国公当是能腾出空来,亲自召见的。
匡琉亭见得蒋青这与康大掌门出身一般无二的寒微修士,竟能有如此造化,说不得这消息都已呈到了玄穹宫的御案上头。
便连今上,或都要不吝再用仙影石莅临一回了。确如老祖所言,这康小子却是能沉得住气的,真是怕遭了旁人惦记不成?!只是这消息又能瞒得多久?多少有些多此一举了。”
康大掌门却难尽晓得自家伯岳所有念头,只是在心头概叹不止。
费天勤只一随便出手,便拨付给了蒋青一把三阶下品飞剑,固然晓得这扁毛老祖历来大方,可这手笔却还是超出来了康大宝此前预计。
于是待得处变不惊的蒋青行礼谢过之后,康大掌门亦也迈步过来,躬身拜道:“多谢老祖厚赐,”
“你家师弟自己争气、又不是像你一般吞吃了我费家许多菁华所在,哪里需得谢我?至于这等物什,随便宰个金丹便能捡回来,也消言谢?!”
康大宝便是竖起来耳朵,却都难听得清楚这老鸟话里是褒是贬。
他正被后者话中豪气所言,随即便要再替蒋青言上几句谦辞,下一息却被上首那费家老祖抢话言道:
“这飞剑算不得上乘货色,暂且用上一段时候倒也无碍,但却难蒋小友契合十分。将来若是有暇,康小子你或可带着蒋小友赶赴凤鸣州、先在顾戎那小子那里排个位次。
那小子炼器本事属实不差,便算未有专精一器,但便连裂天剑派以利相诱过去的一众高明器师,亦未必能选得出来几个人能与其相比。”
费天勤这话,手握玉阙破秽戟的康大掌门倒是深有体会。
至少于他而言,这自换得了趁手法宝过后,收割金丹修士性命的速度可是有了长足进步。只是前番顾戎大匠是特意给了费天勤脸面,这才得了便利便宜。
然而这番康、蒋兄弟二人若要再去相求,兹要是再有半点拿这老鸟名头出来的意思,即就有些太不懂事了。
不过这事情于费天勤看来不甚重要,它只是与蒋青随意提醒过之后,便就未再放在心上。
它扫过一眼半空中翎羽,念头一动,翎羽开始肆意地龙飞凤舞一般。几息过后,费天勤自秦国公府得来的诏令便就清清楚楚地落成金字、浮在半空。
费南応与费东古显然不是头回见得这军令,面上表情古井不波,然而康大掌门甫一看清了上头所有字眼,即就又蹙起了眉头。
他只觉匡家人的军令倒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简单来讲,便是要费天勤率领重明宗等一众被调拨到云角州行营的各家门户,一路杀穿黄陂道,直扑古玄道悦见山山门。
客观而言,这围魏救赵之计也不是全然不可为之。
黄陂道原有三家尽墨,这三足鼎立之势即就消融,现下是由摘星楼与悦见山各遣了一部弟子过来看管。
这些人自然与在阵前和秦国公府一方修士挣命的同门比不得,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亦远远撑不起“精锐”二字。
而今所为,不过是调集人马固守霍州、免受康大掌门的重明宗袭扰便算有功无过。
除此之外的其余人等,则是在大力征缴黄陂道一十一州灵珍资粮,间歇不停地运往山北道战场。
这些皮薄馅大的队伍从前胆子还大,为求早些献功,屡屡有飞舟队伍经过重明宗领空赶赴山北道。
但自被康大掌门亲自带人截过二三回、差点又失了一金丹性命过后,便就学乖许多,另寻了航线,往两仪宗地面绕过。
黄陂道各家从前在云泽巫尊殿、千佛林、红粉观三家治下,因了这三家里头难选出来一个好人,日子自是难过十分。
可明明摘星楼与悦见山从前也未听得什么坏名声流传外间,更不是什么令人心有戚戚的左道巨宗。但论及盘剥地面的本事,却是还要远远胜过原来依附在他们旗下的三大金丹宗门。
如此境况之下,便连阉驴要挨刀子了,亦也晓得叫唤两声,更遑论这些手头还捏着法器灵符的修行人。
康大掌门自是清楚,因了民变四起之故、这些年来两家元婴宗门放在黄陂道的这些弟子手上法宝的血从未干过。
强压之下,却也令得黄陂道局面太平一时,可这些修士好似被骄阳烤干的一堆稻草,只要有星点火苗、即就会燃起一片火海。
兹要是康大宝处置得当,就是用这把火、将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元婴宗门弟子们尽都烧干净了,亦不是不能为之。
不过这般听起来黄陂道似是可以一战而下、最次亦可以令其动乱不堪,然两家元婴宗门不会坐视费天勤立下如此大功,定会派人过来好做掣肘;
且蒲红谷到底未有身故、扎在腾文府的两仪宗或也还有些战力,当勉强能算得一变数。
这般看来,其中艰难却也不少、照旧需得好些人命来填。
费天勤见得康大掌门陷入沉思,亦也是郑重十分,它口上虽未言过,但也清楚自家这位嫡婿论及战阵本事亦也有些可取之处。
“公爷赐令时言,这黄陂道之土照旧依着此前故事,你武宁侯府占得下来多少、便就予你多少。”
康大宝有了武宁侯这头衔倒也方便,毕竟武宁侯府是武勋名爵,收复失地、立得功勋、再赐实邑却也妥帖。
毕竟匡家人到底还要些脸面,康大宝若是只背着重明宗掌门这么一差遣,匡琉亭未必会如此大方。
由此也能见得宗室暗弱的内核还未扭转,毕竟照理而言,越是色厉内荏,才越是喜欢研究这些脱裤子放屁的门道。
指雁为羹的道理康大掌门明悟十分,自己过往亦未少用过,自然不会被那些丰厚许诺冲昏了脑子。
仅是云、宪二州即就够得他麾下弟子拾掇许久,哪里会肖想更多灵土。
便似当年辖有数州之地的云泽巫尊殿,羁縻之下看似方便,实则手头能动用的资粮灵珍,却是远不如守着一穷破州府的重明宗。
此时费天勤见得康大宝目生精光,倒也颇为欣慰,此时这老鸟倒也不拿大道理来压后者、更不做些赘言,只是淡声言道:
“此役或要关乎我费家往后千年兴废,”它言到这里,锐目神色倏然变得严肃十分,又直勾勾地凝视着康大掌门双眸过后,再又缓声言道:“你可晓得这干系?”
康大宝听得此言,登时消了心头许多算计手段。
认真而言,便算与颍州费家初时有些不睦,可随后费家待自己可是不薄。
固然费南応这位伯岳不止一次与自己言过费家从来不需他回报什么,可依着他康大掌门性子,这时候如若还落于人后,怕是往后修行都是难安。
费家现下既是需得人竭力相助,那么他康大宝便也不能做些推脱。落在其身侧的蒋青轻轻拂过才得手的飞剑剑身,显也与自家师兄无有相左意思。
既然如今重明宗仅有的两名金丹上修念头一致,那在宗内便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费天勤见得此幕殊为满意,换了旁的门户,它老人家可不会如此优容。
但纵是只因了蒋青和康大宝二人,重明宗于其眼中都已能算得“亲党”一类,自然不能与那些不值钱的寻常金丹门户一般肆意驱使。
堂内这凝重气氛登时卸下,康大掌门落脚宪州数年,这居安思危的念头从未停过,没少拉着袁晋一道推演战局。
此时正待献计一二,堂外却又有一信符直奔费天勤而来。这老鸟默然扫过、目生冷色,堂中毕竟无有外人,它便未做隐瞒、径直言道:
“山北道源州屡发惨案,五姥山弟子与凡庶死伤甚众,哀声遍野。秦国公府遣刑曹掾勘查,得实:凶徒皆合欢宗焚桃使萧衔所遣。
北王震怒、诘责绛雪真人,绛雪献灵珍资粮赔罪、拟罚萧衔闭门百年,北王许之。
然秦国公匡琉亭谓罚轻纵,抗命亲赴源州,执萧衔斩于万众前。五姥山上下感其雪恨,阖山修士偕父老长跪道左,钦服不已,呼声震谷。”
短短百五十字一经念完,却令得堂中众修面色各异。
康大掌门登时在心头生出来几桩诧异:
一是合欢宗吃相竞是如此难看、到底月隐真人是为大卫仙朝殁于阵中,如此施为,当真不顾体面,兼也未把北王匡则孚、秦国公匡琉亭太当回事。
这却与外间传言,合欢宗是与两河道葬春冢、山北道五姥山一般,因了匡琉亭惊才绝艳、独步天下,已经彻底俯首在大卫宗室麾下听从调遣有些不符。
此外,如是大卫仙朝境内各家元婴门户之争皆都这般冷血无情,那费家叶涗老祖能以金丹之身独抗群狼,使得颍州费家还能保得京畿族地,却是了不得的本事、也怨不得费天勤这老鸟会如此紧张。
二是北王匡则孚似也不如传闻中那般杀伐果断,因了绛雪真人身份便就优容放纵罪魁祸首,是能免去一元婴真人心生不满不假,然则也必会令得公府一方士气大丧。
这位北王殿下所言所行,却不似一老练兵家该做的事情;
三是秦国公匡琉亭,似也未彻底失了原来初心,他与康大掌门曾有过数次问对,一直向往做一革轻弊病的雄主。
康大宝本以为他自结丹过后,便就被大人物们抹去本来意气,现下看来,这位秦国公或还留得一丝尚存?
当然,五姥山月隐真人押宝甚早。
堂堂元婴、于匡琉亭面前竟也都能算得“勤勉”二字,而今尸骨未寒五姥山众修便已遭欺凌,依着这秦国公性情不怒才是怪事。
但是得罪元婴与保全士气之间孰轻孰重,又是难得斟酌清楚。
康大掌门想到这些,堂中众修或多或少亦也想得到。
这事弄得,自己这般都在准备豁出性命替他匡家皇帝吊民伐罪了,后方却似要生动乱,换了谁人能不心忧?!
康大宝心头已有决断,却不好在此越俎代庖。最后还是费天勤这老鸟一锤定音:“回信山北行营,云角州行营诸事已定,近日内就要出征,还请诸公知晓!”
这话却与康大掌门所想不谋而合,勿论如何,费家是落注在匡琉亭一人身上,开弓总是无有回头箭的。
康大宝领了差遣,带着蒋青即刻回转阳明山。
此时他冥冥中有一感觉,此役破局关键,或许就在自己这一路了。(这一部分剧情不会写太久了)
第613章 义从暖堂消旧虑 金丹斩捷振新声
————旬日后、宪州、堂县
作为宪州州治的堂县今日有了些微不同,秋阳本该暖得能晒透灵稻穗,今日却被一层淡灰色的云气罩着,连田埂上的灵草都蔫头耷脑,没了往日泛着的莹润光彩。
城门口向来无用的蜃气屏上不停流转着重明宗征募义从的告示,上头列的条件极好,勾得大片散修驻足在蜃气屏前。
眼见一双双眼睛里头尽都溢满意动之色,可县中几处应募点却照旧是门可罗雀。
固然重明宗入驻宪州已有数年,世面确实也比在鬼剑门治下清平不少,但要想就这么令得宪州境内一众修士尽都钦服,却是件艰难事情。
毕竟这件事情便连统领宪州数百年的鬼剑门都未做成过,若是重明宗那位康大掌门若在短短数年之间便就经营到那般局面,却就真成了神仙人物了。
在县城城郊经营食珍楼的蓝革清算得这些散修中的头面人物,他将那告示认真地扫了又扫,转过身即就踱步回了自家酒肆大堂。
蓝革清刚迈过食珍楼的门槛,一股混着灵酒醇香与闷声议论的气息便裹了过来。
往日里这时候,堂中该是满座的。
因了蓝革清愿意让些利出来,这挑灵材的货郎、跑山的修士、县吏家的仆役.三教九流的人物,都爱凑在这儿听些新鲜事。
今日却只剩七八张桌子有人,且都没了往日的喧哗,只凑在一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窗外的风儿窃了去。
他今日无有心情来做寒暄,只与几位熟客微微拱手便算打了招呼,自顾自地往角落那张红木桌坐了。
跑堂的伙计眼力过人,连忙端上温好的灵酒,几样小菜,却没像往常那样搭话,只飞快地瞥了眼门外,又缩了回去。
蓝革清捏着酒碗,目光扫过堂中:靠门那张桌,三个眼生的散修显是外乡来的,此时正围着一张抄录的告示。
他们把脑袋凑得极近、声音亦是极浅,倒是算得小心。但因了修为稍浅的缘故,远处的蓝革清却还是听得期间有:
“应募得灵石二十枚、白灵谷十石练气后期以上修为者,可按需申领法器一柄.一应斩获皆属个人、无需交公叙功九等、仙山美姬应得尽得.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最里头那张桌,满头白发的王老栓正捻着胡须叹气,此时眉头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修为一般,不过在堂县散修里头资历却算颇老,这老儿早年跟着鬼剑门出过一次任务,断了条胳膊,往后便只在县里帮人看灵田,素来少掺和这些事。
“王前辈,您说这重明宗是真大方,还是另有所图?”
无灵石买菜、只得靠门饮酒的年轻散修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没藏住的心动。
这年轻人没个体面名姓,也没得哥哥,外人皆叫他李二郎,才练气七八年,练气一二层徘徊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