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同，立场不同，目的也不同。”安娜西亚简洁地概括道。
“最初上表的足有近百人，却皆为朝中年纪轻、资历浅的青壮派，大都不是长老会成员。”
“他们听闻殿下斩杀邪神、扩地数千里的壮举，为此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因而想请殿下早登大位，带领王朝尽快恢复往日荣耀。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反对殿下入黄金王都为质，为此甘愿与黄金王朝开战的，也是这部分人。”
“嗯，”路西亚点点头，“一把刚出炉的利刃，炽热且锋锐，然而不经淬火，便会过刚易折。”
“是，因此殿下专门为他们写了回信，详陈称王之前必须做好的准备，除了少数脑子不灵光的愣头青，第二次上表开始便再未看到他们的身影。”
“与之相应的是，第二次上表以古龙元老凯罗尼萨为首，提出殿下联手卡利亚吞并东境一事势必引起黄金王朝的反扑，需及早赶回法姆.亚兹拉即位以号令群臣，举全国之力应对接下来亚坛和南境可能到来的兵锋，东境只需遣一位元老镇守即可。”
“坦白说，属下认为是这群人通过第一次上表嗅到了殿下对劝进者并不严苛的态度，同时眼看兰斯祭司久久未曾回朝，心底熄灭多时的野心之火死灰复燃之余，又忧惧于祭司大人助殿下在东境快速扎稳根基，未来便没了插手东境的理由。”
“他们的上表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只是想尽快将您请回法姆.亚兹拉架起来，再以元老会的名义接手东境诸事，一方面截断殿下与卡利亚及米凯拉、玛莲妮亚两位殿下密不可分的关系，至少是迟滞我们三方联络的速度，另一方面逐步削除您对东境的掌控，为某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谋划做好铺垫。”
“殿下未对他们做出回应，于是才有了这第三次上表——奥克里斯元老虽只位列三席，实则威望权柄都在凯罗尼萨等人之上。第二批人的目的没变，却换了种说法说服朝中资历最深的前辈，再以此反压殿下。”
“这次他们的理由倒呼应上了我的心意，”路西亚轻呼一口气道，“不止法姆.亚兹拉需要一位新王，那些在天下各处飘摇无依的失乡之人，更亟需一位足以接引他们归来的王。从前我的身份不够，威望资历更不够，如今后者够了，的确需要一个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地做成这一切。”
“可这些前辈们不知殿下胸中所囊括的天下，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大。”
路西亚十指交叉，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注视着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的地图，悠悠一叹道：“是啊.”
“法姆.亚兹拉已经沉沦太久了，久到即使是她最年长的孩子们都遗忘了她曾是世界的中心，而她流落在外的子民，又岂止那些被他们称作‘失乡者’的百万遗族而已？”
第365章 推测
他日称王之后，要建立一座怎样的国度，或者说，要为这座天下带来一种怎样的秩序？
路西亚不是今天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而是早在三年之前，早在他与克莱维尔在落日隘口的群山中谈论世界的未来之时，甚至早在他初临此世的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思考。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失败的下场，那座存乎于前世记忆中的末世，便是比任何推演都更加有力的实证。
他不能输，凡人不能输，那怎样才能赢？
恢复古龙王朝往日的荣光，建立一座横跨东海列岛，威势不逊于黄金王朝的庞然大国？
亦或更进一步，将盖利德、啜泣半岛乃至曾属于风暴王朝的宁姆格福大陆悉数纳入掌控，成就更胜于父亲的伟业？
这样便足够了么？
如果够了，那么千年前的禁忌之战，全盛时期的星月文明迎战诸位外神，又怎么会输？
不够，远远不够.
“替我拟一封回信给奥克里斯元老，我意先南下宁姆格福招揽风暴遗族，向西与卡利亚王室会盟，随后转进西北，平火山、定雪原，携四境失乡之民同归远东，其后再行封王大典。”
“是。”
安娜西亚正准备退下遣书记官拟信，迎面又遇上一位传信卫兵。
“殿下，弗尔祭司送来了罗德尔方面的最新报告，同时附上夏玻利利子爵的回信。”
这一次，信件的内容比之前的劝进表厚重得多，路西亚也读了更久。
他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良久之后道：“都退下吧，去把拉卡德找来。”
一刻钟后，正忙于处理艾奥尼亚码头事务的拉卡德匆匆赶了回来，开口便道：“王都方面有确切消息了？”
“嗯。”路西亚应了一声，随手将那份报告抛到拉卡德怀里。
“和我们估计的差不多，王都先前的沉默只是由于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我们在东境的割据，直到十天以前，癫火瘟疫爆发，他们才是确确实实抽不出手来了。”
“癫火病”拉卡德飞速浏览着报告中触目惊心的数据，喃喃道，“上次圣裁仪式之后，那些死在永恒殿门前的贝塔双指卫队，就是癫火病的第一批患者？可如果真是一场‘瘟疫’，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开始爆发？”
如今早已不是混乱纷争的复苏时代，在永恒女王执掌法环，黄金树光芒普照四方的盛世之下，连“瘟疫”这个词汇都变得陌生而遥远。
上一次交界地爆发大规模瘟疫是什么时候？十九年前的恶兆降生潮？那也能算瘟疫？
黄金时代凡人的身体素质早已不可与乱世中同日而语，寻常的疫病早已销声匿迹，便是偶有少数顽固些的疾病传播开来，面对无数不在的黄金教堂也会被迅速抹杀。
拉卡德熟读数千年历史，也只记得最近一次成规模的瘟疫还是在近七十年前，“污秽与灾病之神”乌鲁德试图制造一场荼毒数十万人的瘟疫攫取神力，然而刚刚将病源散播到利耶尼亚的两个村子便被死之女王发现，没几天便成了神皮使徒剑下的亡魂。
没错，是“污秽与灾病之神”乌鲁德，之所以还要专门提一嘴名字，是因为当时神职与之接近的野神至少还有七八个，虽说后来基本都被缝成了神皮长袍，再也不分彼此就是了.
“不必避讳，癫火必源于黄金树，现在才大规模爆发，要么是近来我们那位神祇的状态发生了某些祂自己预料之外的变化，要么是有人在幕后刻意散播病源。”路西亚淡淡道。
拉卡德沉吟片刻，扫了一眼路西亚早早在房间周围布好的神力屏障，暗叹一声自己真是越发看不懂这位妹夫的境界了，松下心神道：“也可能是两者兼有。”
“是啊.说不定是两者兼有。”
比起拉卡德，路西亚知晓更多关于无上意志的内情，譬如秩序与混沌的分裂、以玛莉卡与卡特佩拉为试验品的第一次试验、以贝塔为试验品的第二次试验
自贝塔被无上意志亲手处决之后，秩序与混沌，或者说阿尔法与欧米伽之间的平衡本就到了极为危险的境地，那么东境一战，玛莉卡女王击碎无上意志的封锁强行向自己降下法则赐福，从某种角度上说，也许更加剧了平衡的崩坏。
癫火瘟疫的爆发，是否正是阿尔法无力全面压制欧米伽，后者的力量穿过黄金树的封锁，开始渗透现世的佐证？
可不论从眼下的时局判断，还是参考前世所知的历史，混沌这一次终究没赢过秩序，且造成的影响都极为有限，否则癫火瘟疫不大可能只局限于罗德尔周边的狭小范围，欧米伽也无需等到破碎战争之后，再蛊惑褪色者前往王都地底释放癫火了。
其实很好理解，自从玛莉卡成为众神之战的最终胜者，秩序意志成为明面上的“无上意志”以来，近百年里阿尔法始终对欧米伽保持着绝对压制，并且借由遍布交界地各处的归树体系，鲸吞着黄金盛世供养的卢恩。
如此庞大的优势，不是在贝塔身上输一局，在艾丝缇身上再输一局就能丢干净的。
法环还在，艾尔登之兽还在，玛莉卡和葛德文都还在，秩序就能继续维持对混沌的压制。
那反过来想，这场由混沌意志发起的并不成功的反扑，之所以还能掀起这番浪花，是否也有秩序意志刻意纵容，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以图从中牟利的可能？
这，便是拉卡德与路西亚口中的“两者兼有”了。
不过拉卡德可不像路西亚掌握着如此庞大的信息，能在同一时间做出如此推断，着实让人有些诧异。
“别那么看我，这有什么难猜的——”拉卡德不屑地耸了耸肩，“以前只是大伙都太弱，人家压根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只是当几个备用品养着，那时候嘴上不敢说，腹诽几句也就罢了，哪怕祂监听到了也懒得当一回事。”
“现在可不一样了，”拉卡德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周遭流转的神力屏障满意地咂了咂嘴，“有你罩着，我敢说无上意志就是个傻逼！”
“都是傻逼了，不干点儿傻逼事出来，对得起这么叫祂么？”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老子跟兽潮血战的时候半天等不来援军，早就知道这老王八蛋不是什么好鸟了！”
“好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
路西亚像是嫌他聒噪似的，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我是在认真思考，请你去王都坐镇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第366章 预案
“让我去王都坐镇？”拉卡德愣了一下，“有弗尔祭司在那边还不够么？”
他重新举起那份报告翻了翻，“现在夏玻利利同时有葛德文和拉达冈为其背书，和你们古龙神殿合作得也不错，看样子要不了一个月就能扫除这场瘟疫，何必多此一举？”
“弗尔的实力与地位都够了，但身份不够，我需要一个能同时代表三大王朝利益的人坐镇罗德尔，直到这场风波彻底平息下来。”
“拉达冈就不提了，你好像还是不信任葛德文？不都说你们私交极好么？”
“我一向公私分明，就像我不可能把对菈妮的感情分润到你身上。”
“你还是人吗？”
难得开了个玩笑的路西亚摇了摇头，叹道：“说是直觉也好，出于尽量周全的考虑也罢，还是需要你跑这一趟，万一真应了我们说的‘两者兼有’的可能，也只有你在王都最能放开手脚去查。”
“嗯，还是能说两句人话的嘛，”拉卡德总算顺过一口气，“接着说，听爽了我就去。”
“盖利德和利耶尼亚、远东列岛通商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分封领土的事情总不好一直抛下不管吧？加上司法部的事情，对了，还有你上回在多明努拉看上的那位舞娘，我可是早早帮你查清楚了，她叫塔妮丝，正是其中一支亚哈拉商队首领的侄女.”
“不用再说了，”拉卡德大手一挥，义正言辞道，“值此风云动荡之际，这份探查真相、稳固时局的大任，我义不容辞！”
一番不着调的瞎扯之后，方才提到无上意志的异变时那股隐约的紧张气氛算是纾解了不少。
路西亚敲了敲桌面，起身负手踱至地图对面，凝视着亚坛、格密尔、极北冰原三地曲折的轮廓，沉默许久后才道：“这一次与诛杀艾丝缇时不同，上次我们已经封印了祂千年之久，早在战争爆发前数月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但这一次，我们很难预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拉卡德来到他身边，同样注视着地图道：“你是担心北境突生变乱，与王都之乱产生连锁反应？”
“是，”面对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路西亚终于可以露出几分不便在下属面前表露的忧虑，“纵观黄金王朝二十年来针对北境的做法，爆发一场大乱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们在那里缺乏耳目，无法确定动乱爆发的形式与时间。”
“这些时日，有很多人劝我及早回国继承王位，但我深知还不是时候，有太多事情还没做完。譬如极北冰原，常人只道是一片与世隔绝荒芜贫瘠的死地，又有几人能看到那里与古龙王朝的牵绊到底有多深？”
“五百年前风暴王奥狄斯远渡重洋，设立以索尔城为首的九座边城，遣十五万风暴王朝军世代镇守北境，退可维系商路，将冰原独有的兽皮、药草、矿产运往南境，进可联络海上诸岛，甚至穿越雾海，与域外之国建立联系——”拉卡德应道。
“最关键的是，风暴王朝可借此与冰龙玻列琉斯及其眷族萨米尔人互为犄角，一面与占据大半冰原的火焰巨人分庭抗礼，一面可居高临下威胁亚坛，确保风暴王朝在众神之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不错，”路西亚冰蓝的瞳孔倒映着万里疆域，思绪却仿佛穿越历史长河，与那一代风暴王作此决定时的心声遥相呼应，“风暴王朝乃古龙王朝之根基，北境却是风暴王朝之根基。也正因如此，统一战争中黄金王朝才会选择最先攻略北境，而不是将巨人王庭留在最后对付。”
“换句话说，只有占据这三万里冰原之人，才有资格坐窥天下，”拉卡德微微眯起眼眸，“即使单看战略地位，我们占据东境之后也必须进军北境，否则亚坛坐拥迪可达斯天险横亘于南北正中，随时对我们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攻势，我们却根本无力反扑，到死也就是割据一隅的下场，连东境都迟早丢掉。”
“更何况，索尔城一线还有风暴王朝十余万遗族，加上萨米尔十六氏族与那位冰龙，你要复兴古龙王朝，北境便不得不争。这一点，难道法姆.亚兹拉的长老们都看不到么？”
“看到的人也许很多，然而其中有人不愿看到我收复北境，有人愿意，却觉得此举异想天开，东境未稳、南境未平便进窥北境，难免有急功冒进之嫌。”
“庸人之见！”拉卡德嗤笑道，“风暴王朝开拓时由南向北，黄金王朝征服时恰恰要自北向南。只因前者面对的是众神蜂拥而起的乱世，无数部族互相牵制拉扯，奥狄斯只需坐稳南境，遣精兵猛将骤然北上便能达成战果。后者却面对的是统一而强大的风暴王朝，唯有一步步敲碎风暴王朝在北境五百年的经营，正面击溃索尔城和巨人王庭，才能在后来的龙树之战中占据优势。”
“当今格局，除了古龙王朝与黄金王朝易地而处，本质并无区别，南境经过葛德文二十年经营，几乎可称铁板一块，不取北境而先往南境伸手，哪来那么大便宜白给他们占？”
说到这里，拉卡德抱着双臂，直白道：“我看你们的元老院和长老会这一千多年下来早就腐朽得差不多了，迟早得清洗一遍才好！”
路西亚自然明白，如今的元老院与长老会早已不复千年前的繁盛，若其中当真个个都是栋梁之材，这些年王朝又怎会只赖兰斯桑克斯一力支撑？
“是该清洗一遍，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路西亚盯了北境半晌，目光最后还是回转到地图中央，那棵屹立于亚坛正中的黄金树上。
“北境很可能已经乱了，一旦消息传出，葛德文势必亲征，无论到时候我们这边作何打算，都需要有人先一步去王都坐镇。”
他的眸光中闪过一抹冷厉，“总而言之，北境可以乱，王都也可以乱，但若有人意图将两者勾连，破坏我们数年来的谋划，绝对不行。”
拉卡德默立在那，脑海中已经飞速闪过接下来许多可能的变故与应对，半晌之后，深深颔首道：“好，我今夜出发。”
第367章 变革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一月末，大半年都保持着炎热天气的盖利德迎来了黄金历49年的第一场降雪。
与寒冷下来的天气不同的是，西起托伦斯港，东抵风暴海，整座北盖利德都显露出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机。
昔年割据一方，对立冲突不断的各大城邦早已望风而降，古龙王朝携碎星战争大胜之军威，轻而易举地将盖利德延绵数百年的城邦制度打碎整合，参考远东地区近年来的发展经验，开启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改革。
首先是针对众多城主家族的大换血，安娜西亚率领情报部成员走访各地，综合考量了这些家族的起源、实力、政绩及风评，筛选出德才兼备者打乱之后填入王朝新设的东境行政体系，还有部分送回远东，经天空神殿培训后出任东海列岛各级官员，填补这些年扩张带来的人才空缺。
而对于少数多年来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之徒，路西亚亲自过目了一遍档案，其中罪大恶极者交由当地新设的律法部门公审以平民愤，其余悉数没收财产逐出盖利德，毕竟这些家族并未负隅顽抗，留其性命也算是王朝对他们的恩典。
至于此举会不会引发动荡，让黄金新党抓住把柄大肆宣扬，甚至影响古龙王朝未来招降这些小贵族的可能性？
当然会有影响。
路西亚甚至可以确信，等这批吓得战战兢兢的世家豪族两只脚踏上宁姆格福的地盘，腰杆子立马就会硬起来，无需新党授意，他们就会自发开始对古龙王朝的疯狂攻讦，生怕不能将他形容成一位旷古罕见的暴君。
但那并不重要，或者说，那才是他喜闻乐见的结果。
这些年他时常考究交界地千年以来的历史，卡利亚和已经灭亡的风暴王朝可谓传统贵族分封制度的集大成者，黄金王朝则是以军功封爵制为基础，同时进行高度中央集权的新式政权。
事实证明，在中央集权制带来的强大凝聚力与动员力面前，传统分封制在扩张性、侵略性上显得不堪一击。
对比黄金王朝过去五十年的发展，风暴王朝与卡利亚王朝就像两个满身沉疴的病人，一个没挺过去，死在了新时代之前，一个凭借蕾娜菈、穆格拉姆这一代不世出的英杰硬挺了下来，却也在近二十年中尽显颓势。
可黄金王朝，也只维系了短短数十年，“如凡人寿命般短暂”的盛世。
当对外扩张的脚步停止，军功封爵的上升通道断绝，曾经追随葛孚雷、拉达冈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事贵族渐渐转化为世家门阀，又在利益争夺中堕入党争的漩涡.同样是短短二十年间，黄金王朝就已陷入了卡利亚早先的窘境，甚至因为他们有两位视彼此为寇仇的神与王，其内部的撕裂远比卡利亚更甚。
正因内部稳定性迅速坍塌，黄金王朝才不得不走向分封诸王，依靠各位半神强大的实力与势力分镇一方的道路，这是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