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个好兵，以后还会成为一位好将军！”
他继续向人群深处走去，将士们纷纷壮起胆子，凡是靠得近点的就要在殿下肩膀、后背乃至胸膛上拍一把，之后还会兴奋地向同袍们炫耀起来。
久经鏖战，南征军将士人人都狼狈不堪，过不多时路西亚新换的白袍就已满是尘土与血迹，可他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愈发酣畅淋漓，遇到没伤的就重重一把拍回去，遇到轻伤的稍微拿捏下力道，也拍得对方一阵龇牙咧嘴。
其间也有像卢修斯这样的重伤员，这位曾经的新党密探双腿都换成了假肢，坐在轮椅上被一众同袍推了出来。
路西亚蹲下身子，握着他的手陪他聊了很久很久，隔着重重人群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得卢修斯红了眼眶，重重点了点头。
若是立于云端之上俯瞰这副图景，总数已不足七千的南征军将士宛如一片灰扑扑的海洋，而他们行走其间的主君起初就像一头鳞甲初生的幼龙，随着溯流而上的脚步，一身龙鳞愈发斑驳厚重，直至遍染血污尘土，一如精钢百锻，浴火重生。
“你们说殿下距离一位真正的王，是不是只差那一场封王大典了？”希尔伯特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左右看了看道。
“若非真王，纵有万般仪典加身也是无用，”勒维尔在众将中阅览典籍最多，张口就是希尔伯特想破脑袋也冒不出来的深刻话语，“既已是真王，又何须仪典相衬？”
“反正我不回去了，”瑟琳言简意赅道，“古龙王朝那么大，想必殿下总有地方安置我的魔法师团。”
“奥雷格大人呢？”希尔伯特看向身位处在几人最前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前辈，“此战之后，不会还要过从前那种飘摇无依的日子吧？”
从路西亚步入军中开始，奥雷格就一直怔然凝望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身影。
在他眼中，曾经的路西亚是一把锋芒无匹的凌厉之剑，诞生于古龙王朝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黄昏，硬生生凭借自身的锋利为故国斩出了一线曙光。
可如今的路西亚慢慢将锋芒敛去，并非不再锋利，而是变得更加深沉厚重、肃穆庄严。
他依旧让敌人战栗而胆寒，所不同的是，他的子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后背倚靠在剑锋之上，而不用担心反伤己身，甚至渐渐将自身的意志化作钢铁与之熔为一体，一同绽放出令天下惊颤的光华。
那是真正的王之剑。
他不再孤独，凡君王意志所向之地，亿万生灵都将化作他的剑锋，扫灭世间一切敌手。
“我已经寻觅了太久.”奥雷格侧过半边脸庞，轻声说道，“既是在为风暴遗民寻觅一处可供存续的栖身之所，也是在为他们寻找一片足够有力的荫庇。”
“曾经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失乡之人，能在新时代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运了，故而从来不敢奢求更多。可在得知殿下在罗德尔所做的一切之后，我的想法慢慢变了我想要的越来越多，多到每每前一秒的自己都会笑骂后一秒的自己贪心，到底是做了怎样的大梦，竟敢抱有如此痴心妄想？”
“但现在，我已经不会笑话自己了。”
相比年近半百的前任风暴王左翼，和将士们一样年轻的三位军团长看着这位前辈，那半张沧桑的脸庞上分明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却已是涕泪横流。
“因为我发现自己所求的并不多，殿下所求的，远比我心中更多、更大！”
“我永远不用担心自己预想中留给风暴遗民的家园超越了殿下心胸的边界——殿下构想的世界是如此庞大，以至于遍数所有的失乡之人，都不足以填满那座世界的万一。”
“在那片土地上，所有不被律法承认之人都能得到接纳，所有不被神明赐福之人都能得到庇护.所谓飘摇无依的流浪者，从见到殿下的一刻伊始，便已不会再流浪了。”
“我曾失去了一位王，”他的声音轻微如风，甚至间杂着几丝颤抖，“世界待我何其宽厚，竟又赐予了我一位新王。”
“自今日起，愿诸君与我一起成为吾王的羽翼，乘着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一同见证新时代的到来吧。”
第464章 相忍为国
“卡列琉斯的行为必须得到严惩！”一位长须及胸的老巨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任谁都能听出那话语中包含的怒火。
“不错——一意孤行致使我军大败，东部战团全军覆没，中央战团十二万精兵十不存一，其余四大战团亦是损兵折将，最关键的是有两位始祖罹难！这已经不是战略层面的失误了，简直是对王朝、对先祖的背叛！”另一位巨人长老附和道。
“我提议立刻启动对卡列琉斯的审查程序，不止要审查他即位以来的所有军政决策，也要审查当初支持他即位的赞同派成分——其中有多少是忠心为国，又有多少是一心为私，这些话从前我碍于大局不好说得太透，今天却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赞成！倾覆之危在即，攘外必先安内！”
“附议！”
“我也附议！”
圣地长老会中，类似的争吵已经持续了足足数日，在座无一不是前朝王公贵族遗留的尊贵血裔，也即是圣地巨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英雄血脉”。
虽然二十年前被葛孚雷和玛莉卡杀得亡国灭种，五年前被杜奥里斯铁壁战略封锁得无法喘息，直到奥萨里昂时代都只敢像蚯蚓一般瑟缩在墓地深处苟延残喘但他们依旧是这个种族最尊贵的血脉。
那些从人类、混种、亚人、兽人进化而来的贱种，生来就是要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
当然，真正的英雄血脉总是博爱而慷慨的，反过来，他们也会允许那些贱种承继巨人之名，沐浴在他们的荣光之下，一同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哪怕贱种永远无法与贵族相提并论，但先来的贱种总会比后来的高贵几分，单是这样的差距，便足以引得那些野蛮粗鲁之辈为之效死了。
这些天，长老们围着那张从某位先祖墓中搬出来的巨大环形圆桌，它象征着耸立于星陨峰顶的火焰大锅，圆桌中心点燃的熊熊火焰则寓意焚烧万物的灰灭之火，每个人都不含任何私心，他们只是对王朝的未来充满忧虑。
第三、第四、第七、第九四位始祖重伤，第八、第十始祖陨落，第六始祖下落不明，二十位初代折损近半，数十万大军死伤近三分之一
这一连串数字砸在长老们面前，而他们面对的仅是人族区区三万北伐军，哪怕算上坐困孤城的尼奥和玻列琉斯，这样的战果交换比依旧会让每一位忠勇为国的英雄血裔为之震怒！
巨人们不比人类少条腿，相反，每一位巨人战士都比那些脆弱不堪的人族士兵更加强大，唯有那些同样古老的飞龙武士才堪与他们争锋！
六十万对不足十万，如果不是指挥出了问题，怎么可能打成这样？
不过这些越深思越令人恐惧的问题并没有在第一天就被提出来，起初长老们还在恐惧于路西亚桑克斯何时会带兵第二次打穿圣地，该调哪支部队紧急布防。
好在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发现是自己对时局忧虑过甚，忽视了北伐军短期内已不具备反攻的客观条件，长老们为自己险些自乱方寸的行为自责片刻，很快就让这场会议重新回归了它应有的轨迹。
那就是谁该为此担责，以及担责之人应该面临怎样的惩罚。
结果是显而易见且没有争议的，长老会不止一次对王庭的错误决议表示过强烈反对，从第一次判断路西亚的北上路线开始，大祭司古拉格就代表着他们的意志驳斥过卡列琉斯的愚蠢战略。
极东之地沦陷之后，长老会也多次提出大量兵力分布在外，连圣地战团都被调往结冰湖战场，后方实在太过空虚。可卡列琉斯依旧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自以为守住北山口就能锁死北伐军动向，才给了路西亚骤然南下突袭圣地的可乘之机。
最近的一次，长老会已经充分、完全地预见了追击南征残军的危险。穷寇莫追的道理，那些根基浅薄的人类都懂，身为上古巨人王朝的尊贵血裔，他们本不该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失误！
可他们那位才不配位的临时伪王呢？
利用圣地赐予的力量和权威倒行逆施，迫使大军按他的步调行动，甚至不顾索尔战场被抽走大半兵力后已是岌岌可危，只为个人微不足道的功业声望不断轻敌冒进，以至于一战丧尽二十余万大军，几乎断送王朝基业！
若非长老会筹谋深远，对他们这些贱种早有提防，没有将全部力量尽数托付给他，又有同样身为英雄血脉的第五始祖维基亚力挽狂澜，这一战恐怕真就葬送了新朝的国运了。
“大祭司的意思呢？”长老们纷纷看向圆桌最上首左边，那个全体座席中第二尊贵的位置。
首位是留给圣子的，可这些天圣子一直没有出席，据说是意识到了国朝倾覆的危机，在后宫不懈坚持传宗接代的伟业，次席的大长老也是昨夜才匆匆从外界赶了回来，据他带回的消息，那个不配为王的贱种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陛下固然有一些战术上的失误，但多半也是敌酋手段过于诡异莫测所致，譬如那具袭击我军主力的邪神残躯，实非人力所能预计，况且我军虽然损兵折将，但在了解对手、封锁北境、重创敌军等一系列战略层面上还是成功了的.”
古拉格一张口就是些令长老们不满的论调，几位地位与之相近的长老已经开始掉了脸色。
“不过各位说得也没错，陛下他确实太注重个人得失了，”古拉格斟酌着用词，终于说出了让长老们舒心的结论，“若能多听些老成谋国之谏，不要把雷克萨尔元帅逼得那么紧，在南线战场放缓些步调徐徐图之，本不该有如此惨痛的失败。”
“各位不必讳言，当初最赞同陛下即位的就是我，彼时敌我实力过于悬殊，我们必须要有一位继承先祖力量的王者带领新朝前进，如今各位是觉得我这个大祭司做错了，也该顺势退位让贤了么？”
“我等不敢.”
“大祭司何出此言”
“大祭司劳苦功高，我等绝不会有此等僭越之想.”
古拉格抬起一只手掌，止住了长老们满嘴的虚话，咳嗽两声道：“如今强敌在侧，圣子年幼，不宜妄动干戈。陛下将于三日后回归圣地，我意先褫夺其军权，王位的事暂且不作讨论，大家坐在一起把话摊开说明白——打了败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朝也不是连一仗都败不起，彼此多些理解，相忍为国才是正道。”
此话一出，诸位长老彼此交换眼神，虽说心有不满，也知道大祭司拿的主意才是最稳当的，于是纷纷称是。
只是这样一来，圣子即位怕是又要耽搁许久。
希望那贱种至少懂点事理，譬如把早先削减下去的圣地用度恢复几分，今后也别再那么眼高于顶，收敛收敛那副真把自己当王的做派，与他“相忍为国”几天也就罢了。
圣地这边上百位长老们心思纷乱莫测，底下的数万贵族也跟着人心惶惶，而在两千里外，一驾简朴到有些破败的马车正朝圣地缓慢而坚定地前进着。
第465章 王者器量
西征之时统军百万，亲卫过千，连所乘座驾都是三十二名次代巨人共同托举的如山御辇，回归之时却唯有寥寥一驾马车，方圆百里的空旷雪原上，除却同行的车夫外再无人声。
这一起一落之间，卡列琉斯本人并未有丝毫不喜，倒是驾车的亚摩蒂娅忍不住怨愤起来。
“一群目无君上的叛逆，短视贪鄙的蛀虫！”第九始祖一边饮着冷风一边大声痛骂道。
上次被路西亚联手第一具星兽化身打出的伤势还没好全，不久前又在后方听说弟弟的死讯，即使以亚摩蒂娅的始祖巨人之躯都险些病倒。
撤退途中，本以为陛下会重新集结兵力，待奥菲莉亚截住路西亚的南征军，己方再伺机反攻，不料大军刚渡过厄仑加河中段，许多圣地贵族出身的中层将领就纷纷开始回逃，几天之内残军就逃亡过半，甚至波及到了维基亚在侧翼掩护的南部战团。
越来越多的流言就像增生的霉菌在军中传播开来，起初有人说北线雷克萨尔元帅被打得全面溃败，索尔风暴军正与萨米尔人一起南下追杀过来，又说什么冰龙玻列琉斯已从东线突袭圣地，星陨峰告急.之后传的越来越离谱，说什么中央战团早在旬月之前就已崩溃，陛下明知胜机已失，还逼着他们去前线送死。
最让亚摩蒂娅无法容忍的还是关于那具邪神残躯的谣言，一帮蠢货说陛下早就对耶罗.亚尼斯坑道底部那具残躯知情，也知道路西亚将其改造成了生物兵器，故意用它消耗圣地一脉的有生力量！
但凡陛下真是这么想的，干嘛还要去拼死拦截邪神，怎么不让祂把你们这些蠢东西都杀了！
直到三天前，陛下忽然下令解散了所有部队，命亲卫带领他们自行回归驻地，还拒绝了维基亚的护送，只让她一人驾车送自己赶回星陨峰。
“咳”车厢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水”
那声音不复从前的温和与威严，混乱的气流拂过结满血痂的肺泡，发出干瘪沙哑的闷响，就像一台破旧不堪的风箱在巨力挤压下低声呜咽。
亚摩蒂娅红了眼睛，扯了把缰绳放缓马速，下车用随身携带的皮囊舀满冰雪，又用火焰烧融成水，掀开车帘递了进去。
一只苍白的手掌接过水囊，卡列琉斯仰脖狂饮起来。
水花溅满他的胸口与衣袖，那具曾经魁伟非凡的身躯此时萎缩了近三分之一，连肋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而在没有被衣衫遮蔽的胸膛与小臂上满是深可见血的抓痕，粗略一看便知道身躯的主人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呼——”卡列琉斯手臂垂落下来，空空如也的水囊跟着甩在一边，眉宇之间依旧满是痛苦之色。
即使是霜雪融化的冰水也无法浇灭那团盘踞在他胸腔之内的黑红火焰，他说不清那种感觉是灼热亦或冰冷，这两者在接近极致时带来的感觉本就是如此相似，但他清楚地明白，那种几乎将他折磨得发疯的痛苦，其名为死亡。
艾丝缇垂死的神爆不止重创了他的身躯，也间接引爆了才被压制下去的命定之死，体内积存的生命力已经不足以在对耗中将这股死亡之力磨灭，所以他必须重返圣地，回到那处让他崛起成为一代君王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有复苏之机。
尽管他明白，此刻在圣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长老会布下的天罗地网。
“陛下.”一向以粗狂姿态示人的亚摩蒂娅此时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遣散亲卫，还要让维基亚元帅重返南部防线？”
“现在的北境太危险了，亚蒂。”
许久之后，卡列琉斯轻声道。
“虽然降雪谷以南名义上还归我们掌控，但谁也不知道那些神出鬼没的萨米尔冰骑士到了哪里，没有我的亲卫统领，十有八九的溃兵即使不死于敌军追杀，也会死于这永无止歇的风雪。”
“至于维基亚么.他是南部战团元帅，不是我的亲卫队长，守备南部防线才是他的职责。”
“现在恐怕有数不清的飞龙武士正在环绕北境搜寻绝地封印的破绽，拉达冈也不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盟友。索尔到结冰湖一线还好，不管是王庭还是长老会都不会忽略对北线的防控，怕就怕南线一旦发生变故，所有人都会来不及反应——身为巨人之王，我必须预见并阻止这一切。”
“可您呢！您难道不知道，只要您回去，他们就会把您剥夺兵权软禁起来，甚至夺走您的力量么？”
卡列琉斯沉默了更久。
“也许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亚蒂。”
他的声音飘忽如风，似是说给面前忠心耿耿的部下，又像是只说给自己。
“圣地贵族之中不只有长老会那样的虫豸，也有你和维基亚这样的忠诚热忱之人。此战之败，究其根本是我败给了路西亚，但我不会被同一个对手击败第二次。”
“那些因我而遭逢败亡厄运的将士，我希望他们能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也甘愿为此忍受一些无关痛痒的非议，以及那些鄙薄狂悖之徒的不敬。”
“只要大家彼此尚能相忍，这座刚刚建立的，年轻而又脆弱的王朝就还能继续成长下去，等我们扫清了所有危险的敌手，那时可以再坐下来，一桩桩一件件地解决族人之间的矛盾——这是一位王最基本的器量，我想，即使圣地之中庸碌之辈再多，也总有几个懂得这些道理的有识之人吧？”
亚摩蒂娅低垂着脑袋，半晌之后，忽然问道：“那若是他们至死都不懂呢？”
这一次，卡列琉斯没有再回答。
呼啸的风雪很快掩盖了马车留下的痕迹，巨人一族的君王与始祖就像两个互相搀扶的病人一路蹒跚前行，直至长夜渐白，道旁相互掩映的群山退散开来，高耸破云的星陨峰浮现在视野尽头，大片夹杂着火光的漆黑废墟沿着山脚铺开。
人类口中的墓地，巨人口中的圣地，俱是眼前这片宽达三千里的平原丘墟。
时隔三月，巨人王卡列琉斯重返故地，却已恍如隔世。
第466章 星陨圣殿
葛兰.希莉亚站在人群中，悄然望向那驾缓缓驶向星陨圣殿的马车，以及那个倚靠车厢而坐的男人。
她现在是圣地禁卫军的一员千夫长，身后数百人俱是曾经隶属希莉亚家族的猎狼骑士，如今的四代巨人。
巨人新朝建立不过大半年，圣殿周边便已有了几分寸土寸金的趋势，哪怕是那些血统尊贵的大人们在这里也必须收敛巨人庞大的体型，以人类形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