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瑞元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最器重的爱将,眉头微皱。
将决战日期后延,这意味着,石牌要塞将独自承受日军最疯狂的攻击,长达一周以上的时间。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石牌要塞的防御工作,是否有充足信心?”
陈辞修汇报道:“我已经令第十八军胡琏之第十一师,固守石牌!”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常瑞元缓缓走向了会议室内那部唯一的电话。
“接江防军,第十一师指挥部。”
众人一脸惊讶,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足足等了几分钟,在电流的“滋滋”声中,电话终于接通。
“喂?!第十一师指挥部!”
“是伯玉吗?”常瑞元的声音颇为平静。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片刻。
随即响起了一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是!校长!”
“你们一个师,守石牌,有没有成功的信心?”
“报告校长!”胡琏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决死之意,“学生虽无成功把握,但有成仁决心!我十一师全体官兵,愿与石牌要塞共存亡!誓死保卫石牌!誓死保卫领袖!”
“很好,我相信你!”
常瑞元缓缓地挂断了电话,但那紧锁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开来。
他之所以想要提前决战。
本质上,还是担心石牌守不住。
一旦石牌有失,日军兵锋将直指山城。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威胁,也足以让刚刚成立不久华南联合指挥部,颜面扫地,再也无法与战功赫赫的华北联合指挥部,相提并论。
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
石牌要塞,第十一师指挥部。
昏黄的马灯,在潮湿的坑道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将胡琏那张如同刀削斧凿般坚毅的面庞,映照得棱角分明。
地图上,代表日军攻势的红色箭头,已经抵达了石牌要塞外围。
从宜昌大道方向突入的敌军,在与第十八师进行了惨烈的拉锯战后,已近在咫尺。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火药的硫磺味。
胡琏知道,决定国运的时刻,到了。
他缓缓地,从弹药箱改装成的书桌下,取出一叠干净的信纸。
磨好的墨,在砚台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先是提笔,给远方的老父亲写下了一封诀别信。
字句间,是“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的决绝,亦有“菽水之欢,久亏此职”的愧疚。
放下笔,他静默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妻子温婉的面容和孩子们尚且稚嫩的脸庞。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让这位虎将眼角微湿。
他再次提起笔,笔尖在信纸上游走,这一次,字迹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是写给妻子的。
“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
他写下这句话之时,胡琏停顿了片刻,这文字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
写到此处,他停下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沉重无比。
“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为宜。”
“战争胜利后,留赣抑回陕自择之。”
“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
他将对未来的嘱托,对子女的期望,一一落在纸上。
最后,那份属于丈夫的情感,终于在诀别之际,流淌于笔端。
“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
“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
“接读此信,亦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
“匆匆谨祝珍重。”
写完最后一笔,他从手腕上褪下那只磨损的金表,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随身的自来水笔和日记本,与五封封好的遗书,一并郑重地交给了身旁的崔焕之:“帮我寄出去吧..”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黎明前的薄雾,还笼罩着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山川。
石牌要塞前,一块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香案高筑,祭品罗列。
师长胡琏一身崭新的戎装,亲自点燃三炷高香,对着苍茫的天地,对着麾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深深地,拜了下去。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高举的右手,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不休!
“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琏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
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
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
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
生为军人,死为军魂!
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
吾何惴焉!
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
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
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正午①
身后,数百名官兵,齐声怒吼。
那声浪,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散了山间的晨雾,也冲散了所有人心中,对死亡的最后一丝恐惧!
而这一幕,也被随军记者拍了下来。
一时间,随着消息的迅速传出。
石牌要塞成为了全国瞩目的焦点地区。
又两天不到的时间,日军在战机和火炮的助战之下,向十一师的阵地发起了进攻。
第十一师拼命的时刻到了!
第三十一团团长在尹钟岳的指挥下,各营沉着应战,在要塞火炮的全力支援下,击退了日军的数次攻势。
当天,日军毫无进展。
一时间,各部振奋不已,纷纷称赞第十八军无愧于战役攻击军的称号。
鄂北,前敌指挥部。
楚云飞在沙盘上摆弄着胡琏部的部署。
表面是根据战报来部署,实际上是按照脑海之中的三维立体作战地图。
一目了然,十分明显。
胡琏的胆子很大,敢在石牌要塞摆个口袋阵,其实就是小型的天炉战法,适用于地形的V字部署。
日军持续深入的情况下,不仅仅有被包围的风险,还有可能因此被全歼。
“钧座,日军分成小股部队,向中国守军阵地猛烈攻击,并以密集队形冲锋,作锥形深入,很明显是想要速战速决,快速突破其中一点,而后带动全线崩溃的老打法。”
楚云飞点了点头:“很显然,我们的胡师长已经有了打算了,他将绝大多数的兵力都部署在了外围防线,等到日军深入的时候,便可以抢占先机,杀伤敌军一波后再转入后方的预设防御阵地。”
“现在只要能够稳住防线,便能够持续消耗日军的兵力和弹药情况,至多三天,全线便可以转入反攻态势之中。”
“可是,援军都还在路上..”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更多的时间作更加充分的准备。”
石牌前线,彭家寨。
雨后的山风黏腻潮湿,卷起泥土和青草的腥气。
战壕里,一连的弟兄裹着单薄军毯,靠在湿冷的胸墙上打着盹。
一日的激战榨干了他们全部的体力。
日军的进攻几乎一颗不停,枪声连续响了接近十个小时。
哨兵张狗蛋强撑着眼皮,盯着前方那片被月光浸成银灰的山林。
虫豸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闷炮,如同战壕内的鼾声一般。
突然。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黑暗中传来。
张狗蛋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手里的中正式步枪:“谁?!”
他下意识的回响起刚才的声音。
很像是小鬼子用手榴弹嗑头盔的声音
于是乎,他当即发出一声略带嘶哑的吼声:“手榴弹!”
下一刻,一颗日军香瓜手雷被扔进了战壕之中。
“轰!”
爆炸瞬间将他年轻的身体撕碎!
这声爆炸如同信号!
“咚!咚!咚!”
日军掷弹筒发出急促的闷响,一枚枚榴弹呼啸而至,砸进沉睡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