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感慨道:“您实在不该来的……王公实在要感谢的话,应该感念陛下。还有……”
还有谁,覃吉不好意思往下说。
如果直接把张峦的名字提出来,这不明摆着把王越往张峦阵营中推?
怀恩担心一群既有实权又有能力的人勾结在一起,威胁到当下大明政局稳定,而自己还要做“帮凶”的话,那不等于是给司礼监挖坑吗?
但他也明白,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傻子,难道王越不知道如今朝中最得势的权臣是谁?
但显然,王越这样喜欢巴结权贵之人,对于如何去讨好张峦,似乎并不上心,反倒喜欢跟他这样的内臣往来。
本来应该是当局者迷,满脑袋浆糊才对,但覃吉突然就“融会贯通”了。
王越笑道:“没有覃公公在陛下身旁美言,陛下怎么可能会有心赦免王某的罪行呢?”
“这……”
覃吉心说,原来你王越喜欢巴结的,是跟你不在同一条晋升渠道上的人。
所以你之前一直结交的都是宦官,而不是外臣。
哪怕对方是个外戚国丈,你也会认为,跟你的晋升方向有一定冲突,所以你才会在到京城后的第一时间就来拜访我,而不是张来瞻?
覃吉是个热心肠,当即道:“王公,您真的不知陛下为何会赦免你吗?在这件事上,老朽可不敢居功。此等事,我可没资格参与……”
王越道:“这不得多亏您和怀公公的恩德?”
“呵呵。”
覃吉苦笑了一下。
心里在想,那位怀公公还是看走眼了啊。
本来还担心王越回来后,会马上讨好张峦,成为外戚臂助,结果人家一心想的都是巴结内臣。
也难怪……
为何当初汪直倒台,却能牵累到赫赫有名的威宁伯?原来王威宁巴结人的时候,真就是不遗余力,说他们好到穿同一条裤子都不为过。
覃吉道:“王公能回京,主要是因为您曾为大明立下累累功勋,再乃是因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陛下急需王公这样的大才辅佐。望王公能一心为朝廷,不要有任何私心才好。”
“是,是。”
王越忙不迭应声,就像是聆听长辈教诲一般,无比尊敬,过了一会儿才又嗫嚅地问道,“那……覃公公,不知在下的爵位……几时才能……”
说到后面顿住了。
覃吉不由一怔。
说了半天,原来你还有所求呢?
现在回朝了,你连个官职都没捞到,就想着拿回失去的爵位?
先皇赐给你伯爵之位,然后褫夺了,然后当今皇帝再发还给你?
真当大明的爵位闹着玩呢?
覃吉摇头道:“这件事,老朽不敢多言。不过料想要是您能再为大明立下功勋,赐还爵位不是不可能。”
在不建功立业的情况下,直接想把威宁伯的爵位讨回去,怕不是猪油蒙了心,痴心妄想呢?
王越道:“在下虽已上了年岁,但这些年并未荒驰军略和日常弓马等,若是朝廷有征召,随时可以上疆场。不知几时……”
覃吉无奈道:“王公,这件事难道您心中没数吗?非得来问老朽?”
“哦!?”
王越一时显得很疑惑,茫然地看向覃吉。
覃吉道:“鞑靼使团已经到了京城,这次的朝贡完成,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西北大致都会保持太平,至于其余地方……似乎也无战乱,您这……”
你这是有心报国,但奈何国泰民安,哪里有表现的机会给你呢?
再说了,就算有战乱,也轮不到你王越一个刚被赦免罪行、连官职都没有的人操心啊。
就说人家李孜省,现在刚打了胜仗,朝廷用他不香吗?
西北还有那么多巡抚、总兵官,朝中有这么多能征善战之人,除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然哪里有你的用武之地?
王越起身,异常恭敬,抱拳道:“还望覃公公您指点迷津。”
第720章 既要还要
朝议。
早朝才刚开始,还没等展开几个话题,便以左都御史马文升为首,群臣齐刷刷跳出来反对皇帝参加阅兵仪式。
马文升率先道:“帝王出席兵马检校,或是沙场点兵,为将士饯行,或是御驾亲征,自京师直捣黄龙,但从未有帝王为彰显国威而犯险于敌前之先例。
“况且如今外夷来犯不止,边关多有烽火之患,为人君者当以国事为先,遣礼部官员善待来使,恩赐后送还其境,不应任由其在我朝都城内迁延,制造祸端。此是为上本之策。”
马文升开了个头,随后都察院和六科的御史言官便纷纷出列,开始陈述皇帝参加阅兵仪式的各种弊端。
总的来说,就是认为皇帝此举是以身犯险,殊为不智。
朱祐樘高坐在龙椅上,神色丝毫也不为所动,只是会时常看向自己的右手边,那里本来是覃吉所在的位置。
但今天覃吉因为休假而没有回宫,眼下光听下面的人在那儿反对,身边连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怀恩是不想,李荣是不愿冒头,至于萧敬则是不敢。
最后不得已,朱祐樘只好自己开口:“诸位卿家,一次普通的校场演兵罢了。为何非要说得那般严重呢?”
在场大臣似乎并不会因为皇帝出现委屈的说辞,而有所动摇。
对现场很多人来说,这恰恰是顺杆子往上爬的绝佳时机,务必要让皇帝知难而退。
见火候差不错了,怀恩上前一步,朗声道:“有关阅兵之事,由户部右侍郎张峦牵头,如今事既已定下,净军和京营两路人马也已提前做好准备,有万全之策。诸位不必多言,相信此番不会出现任何变故。”
怀恩此时才走出来为皇帝说话,乃是有讲究的。
我马上就要致仕了,这朝中奏对是参加一次就少一次。
陛下先前一段时间,在一些事上完全不采纳我的意见,你肯定觉得我跟你的立场相悖,是个坏人。
那你不妨多听听下面人的意见,让你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你的这些个大臣,无论是老臣还是新臣,甚至是你信赖的那些东宫讲官出身的朝官,他们也都跟我有几乎相同的看法。
那你还觉得我是故意跟你唱反调吗?
在最后,我作为你忠实的奴仆,当然还是要坚定地站在你这边,替你说话。
刘吉此时也厚着脸皮从朝班中走了出来,好似个忠直老臣一般,道:“陛下,臣不明白,为何非要多此一举呢?让他人代表您前去出席,或也能令外夷臣服。而您亲自出城检验兵马,除了以身犯险外,不会有额外的收获。”
怀恩驳斥道:“刘阁老,自古军机无小事,陛下亲自前往,也是有先例可循的,即便并非检校兵马,单是陛下去慰问在京将士,又有何不可呢?”
刘吉听到这话,不由有些纳闷。
你怀恩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地里发动朝臣来跟皇帝唱反调,可说是把能走的衙门都走了个遍。等轮到我出来说话时,你却要针对我?
咋的,你是“既要还要”,是吧?
怎么的,只有你是好人,我们都是恶人?
刘吉如今到底是内阁首辅,站在文臣之巅,面对一个即将致仕的内相时,丝毫也不怵,以秉公直言的口吻道:
“臣听闻,此番检校兵马,还要列阵、放炮,要在外夷面前演练。如此境况下,万一有人居心叵测,趁机对陛下不利;或是鞑靼人有冒犯之举,责任该由谁来承担呢?”
还没等怀恩反驳,这次朱祐樘亲自回答:“刘阁老,我想问一句,你是觉得,成千上万的宫廷宿卫都护卫不了我的周全,是吗?”
刘吉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应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该让自己身陷任何险地中。如果陛下认为此番演兵有其必要性,就请陛下委派,由老臣代表您去主持此事。哪怕让老臣亲自上阵演兵,甚至殒命当场,也是毫无怨言。”
听到这话,在场很多人心有不忿。
就算皇帝要去出席阅兵之事显得很荒唐,也没有你说的这话来得离谱。
你算什么东西?
名义上是内阁首辅,但现在谁还把你当回事?我们如今对内阁大臣的信任,全都建立在徐阁老执领内阁的基础上。
至于你刘吉……就是个傀儡!
咋的,你还想通过这次演兵的机会,展现你的铮铮铁骨,想重新获得士人对你的推崇,领导我们做事?
抱歉,这不可能的事情!
怀恩以奚落的口吻道:“刘阁老,您忠君体国,我等都看到了。但有些事,以您的能力恐怕无法承担。
“陛下对天下人宽仁,甚至对外夷也能做到一视同仁,愿意亲自出面主持这次阅兵,你大可伴驾在侧,替陛下遮挡来自方方面面的危险,又何必事到临头了还要给彼此找不痛快呢?”
这话看似在教训刘吉,又像是在驳斥在场所有反对阅兵之人。
皇帝到底不可能跟大臣撕破脸。
但怀恩却夷然不惧。
你们反对皇帝的决定,就是给双方找不痛快,我就这么仗义直言了!
我的立场是什么?
不好意思,私下里我反对归反对,但在明面上,我仍旧是皇帝身边最忠实的奴仆,会以皇帝的利益和颜面为先。
你们这么公开反对,摆明了不给皇帝和我面子。
在场许多文臣心中愤愤不平。
虽然怀恩没有在明面上表达过反对阅兵的想法,但私下里做的那些个小动作,瞒不过在场绝大多数人。
只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怀恩还真是“既要还要”,竟这么不要脸,当庭教训那些跟他持同一立场的人。
怀恩回过头,恭敬地对皇帝道:“陛下,过去几日,的确有人私下建言,认为您不该参与此番阅兵。
“这些意见,您已经看过了,其中有不少担忧,其实都不成问题,也能克服。但如今在朝堂上公然反对,却难免有僭越之嫌,实乃不臣之举。
“奴婢认为,应当定下规矩,以后尽量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这话也好似在提醒那些对他怀恩有意见的人。
我反对,那我是私下里持有的意见,至少在明面上,从来都是跟皇帝站一道的。
而你们呢?
反对起来完全不顾场合!
连下皇帝脸面这种事,也都毫不犹豫便做了出来,可有想过如此公然挑战皇权,有多危险?
感情皇帝不听你们文臣的话,就可以在公开场合直接撕破脸?
刘吉依然不依不饶:“君上有不当之举,为人臣子,岂能无劝谏之意?臣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的社稷安定。更是为天下苍生,绝无私心啊。”
明面上讲不通,就开始上价值。
朱祐樘霍然站起,目光阴霾地盯着刘吉,朗声道:“刘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里我也要提醒刘阁老一下,这件事其实我一早就做了决定,任何试图更变朕想法的劝谏都毫无意义。
“如果担心我会因此而犯险,那在演兵时,我会尽量距离危险的地方远一些就是了。倒是诸位卿家,你们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
在场大臣非常疑惑。
本来去或者不去,都是皇帝你一句话的事情,现在居然让我们自己来选择?
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