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晖答道:“应该是大板升城,也就是归化。从这里往南三百里,为大明云川卫旧址,再走二百里就是大同地界。而往东六百里就是威宁海,往东南五百里则是下水海子,大明宣德卫故地。”
朱永在脑海中大致定位了一下自身所在位置,摇了摇头,又看看望远镜中有着连片低矮建筑却没有城墙保护的地方,将马鞭随手插在腰上,吩咐道:
“我这就去见王军门,你带好自己的人马。进草原已经半个多月了,还没见到鞑靼主力的踪迹,这可不是好征兆。”
……
……
是夜。
王越的中军帐内。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但会议依然进行得热火朝天,王越把军中重要将领,以及他刚招募来的王守仁,聚拢在一起,对着地图研究目前的局势,鞑靼人可能出现的方向,以及应该执行如何方略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朱永到来后,王越显得很谨慎。
显然到此时,王越仍旧把朱永当成外人。
随后在朱永的坚持下,王越把其他人屏退。
二人走到案桌前,此时的朱永并没有去观看舆图的意思,大概只是想跟王越进言两句。
“王军门,目前大军去路受阻,即便侥幸度过小黑河,过了大板升城也会再过大黑河。以目前我军装备的火炮,以羊皮筏子搭建的浮桥很难承受得住,要是鞑靼人半渡而击,我军就危险了。
“照这形势,我们必须得重新向北,翻越阴山。再往东,即是鞑靼人的神山翁观山所在,那里山势险峻,我们的重火力很难施展得开……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可还要执行先前的计划,继续向官山进兵?”
朱永问询。
王越解释道:“最初西北出现鞑靼来犯战报的地方,是在三边之地。但真正出兵草原,还是偏关或是大同更合适,甚至宣府也好过此地,毕竟鞑靼人的王庭向来都在东边!”
朱永好奇地问道:“所以……您认为,朝廷若是有意安排您覆灭草原势力,应该让您从大同出兵更好?”
这里朱永单独把大同给点出来,是因为现在张延龄就在大同。
“是。”
王越毫不客气地说道,“大同以北,出关塞不过一百里,就是猫儿庄,再从猫儿庄往北,就是威宁海,威宁海四周百里范围,都是鞑靼人逐草而居的沃野,也是草原各部族争夺的重点。所以,屯兵宣大,果断出击,一击必杀,才是最佳选择!”
朱永道:“但问题是……咱们是从河套之地出兵,千里迢迢的,是否不合时宜?
“眼下寒冬已至,之前我们在翻越阴山时就遭遇降雪,下到平原后雪就没了,但看这天气,预计要不了多久也会有降雪。等千里草原都覆盖上冰雪,将士们将会归心似箭,这仗就不好打了。”
王越叹息道:“我何尝不知当前困境?出兵河套,已让军中人困马乏,后来更是从河套出兵渡河,翻越阴山,全靠一口气撑着。
“若眼前的小黑河过不去,我们还得重新爬阴山,何其艰难?但问题是如今我部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大军铩羽而归,怎么跟朝廷交待?”
“我们根本无需跟朝廷交待什么。”
朱永耐心地劝解,“近年来,鞑靼人在我大明连续打击下,本就势弱,极少有犯边的情况。
“今年开边市后,尤其如此,草原各部全都涌到朝廷指定的地方,以物易物,大明商贾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大批牛羊,还有各种皮制品。
“只是因为鞑靼内部战乱不休,才有部分部落迁移到边关之地避险,但从无大批人马入寇的汇报。且之前鞑靼人寇边的警讯,多发生在宁夏、甘肃和辽东等偏远之地,其真实性值得商榷……”
王越板起脸来,喝问:“保国公认为,本官此行,是在做无用功吗?”
“末将未有此意。”
朱永解释道,“末将只是认为,我们不如就近找寻鞑靼人的踪迹,不必非要走老路大路,只需要铲除几个小部族,或是对他们做一番驱逐,斩杀几十鞑靼首级,回去后对朝廷自会有交代。”
显然老兵油子朱永也是混功劳的高手。
就算不杀良冒功,但咱在草原上劫掠一下总行吧?
眼下一直走老路大路,为的是寻求跟鞑靼主力决战,而没有去往一些小型的水草丰茂的地方。
之前或许还对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小部族没兴趣,可随着大明兵马进入草原,翻越阴山后愈发深入鞑靼人的腹心地区,连朱永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都开始在心中打鼓。
到了战场上,不是说军队装备了先进的火器,兵马数量上不居劣势,就一定能取得辉煌的战果……
打仗不是还讲究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么?
大明将士在人家的地盘上行动,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请问哪条上占优了?
王越摇头道:“如果是那样,我等又何必大费周章呢?且经此一事,将来还有踏平草原的可能?
“再有下次,或许就要几年之后了!”
朱永听了颇为气恼。
看你把我防备成这样,就知道,你是怕我抢你功劳,同时也是担心朝廷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说的这方法,对你对我都是有好处,对军中将士而言也是一种解脱,无惊无险取得战功回家过个富裕年,唯独对你封爵没半点儿益处……
你要的并不是升官,而是得爵……
显然几十个首级的功劳,并不足以让你简在帝心,重获威宁伯的赐封。
也就是说,你王威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爵位,要置军中上下所有人的利益于不顾?
亏我还从大同千里迢迢来投奔你,看起来,真是所托非人啊。
第843章 化腐朽为神奇
等朱永离开营帐时,旁边过来一人,正是之前见过的王守仁。
王守仁对朱永非常尊重。
毕竟对一个未有任何功名在身的年轻人来说,能以幕僚之身随军出征,参与到平定草原这样的大事件中来,王守仁感觉非常荣幸。
王守仁面对朱永时,感受到大名鼎鼎的保国公与其他人的不同,至少朱永身上没有累世武勋那种得过且过的敷衍感,很多时候都很务实。
“保国公。”
王守仁抱拳行礼,“在下有一事想跟您请教。”
朱永对王守仁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笑道:“有事应该去问王军门,他对军中上下的把控,非一般人能及。”
王守仁摇头道:“有些事,王军门定不会作答。”
“哦?”
朱永瞬间提起了兴致。
这个年轻人,是被王越当作幕宾招揽的,结果却对聘请他的恩主不信任?居然认为王越不会为他答疑解惑?
那王越是得有多讨人嫌啊?人家很崇拜你,愿意为你出谋划策,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别人信任的?
王守仁问询:“敢问保国公一句,新军装备的火器,是近两年才有的,还是说朝廷已经立项制造多年?”
朱永摇头道:“这个不好说。毕竟我并非是具体经手制造火器之人。”
王守仁看出朱永对此问题有所回避,继续问道:“那保国公,眼下朝廷只派出这一路人马出击?还是说已制定彻底平定草原的全盘计划,咱们不过是抛出的诱饵……”
“咦?王公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对此有何高见?”
朱永不答反问。
“在下认为,光凭这么一路明晃晃的人马,穿行于草原腹地,鞑靼人不可能不知道。”王守仁皱着眉头道,“鞑靼人既有防备,且知晓当下我大明将士士气正旺,绝对不会在此时贸然前来迎战。”
朱永道:“但王军门的意思,鞑靼人没有消极避战的理由。不说别的,若非前面有小黑河阻隔,鞑靼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已经初具规模的大板升城?
“另外,哪怕鞑靼人的兵马行进速度更快,可他们背后有部族老弱、牲口等牵绊,不可能会比我们走得更快。”
王守仁问道:“所以说,咱这一路人马,就是大明此番出征草原的全部力量?”
这问题让朱永不好作答。
因为战前,朱永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应该是有意让张延龄参与到这场战事中来。
只是张延龄后面一直待在大同开厂、开矿,后续也没说要跟着他来延绥,导致朱永对时局的判断出现一定偏差。
可要是说张延龄留在大同是为了就近出征,直捣鞑靼王庭……
情理上也解释不通!
因为张延龄麾下兵马数量实在太少了,本来他能多留些新军在身边,但小国舅就是那么大公无私,几乎把人全都调给了王越。
另外,张延龄目前所有职务都属于挂职,因此不太可能被朝廷直接委命为大同巡抚,除非皇帝让大同本镇人马出击,张延龄居旁辅佐……
但现在王越出兵,已让朝堂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皇帝本人都不得不下令让王越见好就收。
那大同怎么可能会出兵?
朱永琢磨半响不得要领,问道:“王公子察觉到了什么?”
王守仁道:“以在下所见,朝廷既定计要征服草原,或可凭强势之兵,各路人马齐出,数十万大军所向披靡,逼着鞑靼人不得不战!或是用明暗虚掩之法,虚虚实实不为人察觉真相,如此方有机会。”
朱永道:“所以……你认为,我们在明,至少还应有一路大军在暗?”
“在下不敢贸然下此定论。”王守仁道,“只是王军门在此战中展现出来的军事能力,有些……大失水准!”
朱永闻言笑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见识太过于超前……或者你觉得,由你来做决策,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
“不过不管怎么样,身为幕宾,都应当为主事者提供更多的意见供选择,而不是暗地里非议。”
王守仁道:“在下想执领一路人马,另路而出,与中军相互呼应。不知公爷您……”
“年轻人,你有实际带兵经验吗?就算你真有如此想法,也该跟王公提。”朱永严肃起来。
这小子,居然想自己带兵?
你有这野心,去跟王越说不更好?
王守仁腼腆一笑,道:“在下想请公爷帮在下跟王军门提及此事!有些情况,在下想亲自去验证。且在下听闻,前军中有您部人马,战意甚浓!若要跟鞑靼人决战,贵部一定是最坚实的力量!”
“年轻人,喜欢轻兵冒进可不好。”
朱永先是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有心做事,值得肯定,我会择机替你说项,不过一切还得看王军门是否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不过,也不能直接由你来统兵,毕竟你不是将官,只是个白身,但给你机会从旁辅佐,接受你的谋划,也未尝不可。”
王守仁拱手道:“愿意听从公爷安排,在下定竭尽所能,帮助我军获得胜利!”
……
……
京师,张峦在城外的别院。
这天来了个极为特殊的客人,也是少有被张峦准许登门之人,正是奉李孜省之命回京活动的庞顷。
庞顷这次来见张峦的目的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希望张峦能把李孜省调回京城,甚至直接去大同履职,协助张延龄完成北方一战。
张峦听完庞顷的请求后,皱起了眉头,问道:“炳坤啊,是谁告诉你和李尚书,吾儿延龄他要出征草原的?他好端端在大同开矿赚钱,李尚书修河以及三边军饷调拨,几乎都是从这方面筹集到的款项……莫非民间有人以讹传讹?”
此时祁娘正好端着茶水来到小花厅。
热气袅袅,茶香四溢,她本想让张峦和庞顷喝口热茶去去寒气,谁曾想听到自己不该听的内容,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无妨。”
张峦瞥了一眼,含笑吩咐,“祁娘,坐下来,听听吧。”
“妾身怎敢?”
祁娘赶紧把茶水放下,正准备转身就走,这边张峦却好像很坚持一般,左手下压,“让你坐就坐,炳坤并不是外人。如此见外作甚?”
“是。”
祁娘这才在张峦身边的石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