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觉得,人家派儿子从大同进兵,没叫上你?
可你也没在河套等人家啊。
面对巨大的军功,谁都有私心,此乃人之常情。
王越道:“张国丈对我的恩惠,我会铭感于心,不过此战如果真有兵部配合不当的过错,我也会直言不讳。
“保国公,现在有涉及勘验计功等事,需要做详细记录,到时会有监察御史过来,你我不能再相见,口风得保持一致。”
“明白。”
朱永颔首道,“主要是因为粮草不济,再加上长途跋涉深入草原作战,将士们异常疲惫,加上鞑靼人来势汹涌,最后不得不黯然撤兵……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王越冷声道:“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岂不是怯战?”
朱永听了有些生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王越道:“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记录,你照着这东西给监察御史看,如果回头被朝廷问及,也得……照本宣科,不要加上太多主观臆断。”
“明白。”
朱永叹道,“末将这边好说,希望您跟曹公公那边也能良好沟通,不要功亏一篑。”
第861章 万不得已
大同,巡抚衙门。
许进手头拿着一份详细的出兵奏报……乃张延龄亲笔书写,要他以大同军镇的名义呈报朝廷。
但许进却因为知悉内情不多,导致他好像局外人一样,束手无策。
幕宾贺碌进到巡抚单独的公事房,见到许进面对一份奏疏发愁,赶紧凑过去,低声道:“东主,已让人查过,这次那位小国舅出兵,没有从大同府仓中调走一粒粮食,所有的军粮物资等,都是他自行筹备。”
许进黑着脸道:“就算自行筹备,不还得动用本镇的人脉和关系?是谁在背后全力配合他?不会是晋商吧?”
贺碌为难道:“商贾是否配合,实在难以调查清楚,小国舅本就统率兵马前来,到了地方后还得到偏关等地卫所兵马支持,据说是之前李孜省带兵西来时,曾在偏关为巡抚都御史,积累了广泛的人脉,并没有走大同的关系。”
“那宣府呢?”
许进问道。
“宣府也没什么动静。”贺碌道,“不过倒是听说,小国舅麾下,很多都是京师锦衣卫出身,从来都没上过战场。”
“什么?”
许进很惊讶,呢喃道,“敢带少量兵马进草原,用的还是一群生瓜蛋子?他底气何在?”
贺碌也有些不解,但还是强行挽尊:“或许与他曾带兵在南京……平息过地方盗乱有关。可能是……”
许进不屑地道:“这些外戚就是喜欢乱来,本以为张来瞻算是正经读书人出生,好歹考取过秀才,做过监生,能守住本份,但未曾想,竟然培养出这么个胡闹的儿子。”
“东主,您的意思是……?”
贺碌听出一丝苗头。
看样子,许进想跟外戚张家做切割,不想让世人觉得,张延龄出兵与他许进有什么关联。
虽然兵马是从大同镇管辖的关隘出塞去的……
许进只愿意让世人相信张延龄是“借道”出兵,而非他帮忙的结果。
如果非被人把他许进跟张延龄牢牢地绑定在一起……那有朝一日张延龄在草原上兵败,他许进的政治生涯基本上就到头了。
而许进作为目前大明有名的治边名臣,未来很有机会晋升侍郎,甚至当上尚书,前途似锦。
许进对自己的未来满含期许。
混迹官场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高位,却被一个贸然出兵的小国舅,坏掉自己一辈子的努力?
这能忍受?
“写奏疏参劾。”
许进打定主意,吩咐道,“连同张延龄的这份,一并送去给陛下过目。哼,我要让朝堂百官知晓,张氏一门借大同之地出兵,大同本镇兵马并未参与其中。”
贺碌担忧地说:“可……可是如今外面都在盛传,这件事与您休戚相关,甚至是您派了人马前去配合他,如此轻飘飘一道奏疏,哪里是说撇清干系就能如愿的?”
“人云亦云……不分青红皂白……他……他们……那群人……可真是……”
许进气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贺碌建议道:“要不这样吧,我们想办法去封信,问问张国丈的意见?好歹他现在也是兵部侍郎,且已经入阁。如果陛下器重他,就算是小国舅兵败,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惩戒。”
“不行!”
许进恼火地道:“如果不果断撇清关系,到时朝廷找替罪羊,岂不是正好把我推到台面上?”
“问题是,总不能……等事情发生后,再说您不知情吧?”贺碌道,“小国舅到大同有些日子了,之前是保国公配合他开矿,本与民间有些争执,但后来不知怎的,商贾士绅全都给他压住了,再后来,不知缘何,他就带兵走了……”
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
许进道:“他到大同,究竟要做什么?矿山可还开着?”
“全都开着。”
贺碌道,“生产如火如荼,也不知怎的,今年都在传说那个什么蜂窝煤好使,既经济节约,又可确保家中随时随地都有热水用,薄有些家资的都要添置个炉子,如今山西各处都在开矿。话说这东西,行销南北多个省份,市井百姓趋之若鹜,其中蕴含的利益非常巨大……”
“大明的风气,岂容他们败坏?”
许进气吼吼地道,“无论如何,我都得跟张家划清界线。张家小子的功劳我不稀罕,只要不牵累到我身上就行。”
……
……
王守仁领兵刚过阴山,又是一场磅礴大雪。
本来将士的心气挺高的,可当面对茫茫草原上乌云压顶、雪花铺天盖地砸下来的情况,士兵们的精神全都紧绷起来,毕竟这里已经是鞑靼人的腹心地带,在视线仅能穿透十数米,随时都可能跟常年盘踞这里的鞑靼人短兵相接的情况下,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火力能占据优势。
大明士兵还是更喜欢守在关塞中,虽然经历之前连番大战,对鞑子的实力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知,但处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中,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天时地利人和尽失,一时间非常不适应。
就像一道乌云笼罩头顶,将士们随之而来的是私下的抱怨,以及心气上的继续降低,在换防时不再积极。
对这批将士来说,手头的军功基本上赚够了。
王守仁说过,要以全局胜负进退来定最终的功劳,也就是说,那些没有拿到首级的士兵回去后照样会有封赏,且这回几次翻越阴山,在草原上杀进杀出,鞑靼人闻风而遁,足以让他们回去吹一辈子牛逼。
只有当事人王守仁,对眼前的功劳并不满意。
“这么下去不行。”
朱晖走过来,在王守仁身边坐下。
这天因为风雪实在太大,怕彼此失去联系,人马必须要聚拢起来,集体躲进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底部,以北面高耸的山峦来遮蔽呼啸而至的西伯利亚寒流。
一直到天黑,王守仁看到骤降的天气下士兵的惨状,才同意生火。
“刚刚有人冻死了。”朱晖继续道,“这么持续下去,将士们不用打仗,就会陆续被冻死,那时人心更会离散。”
王守仁道:“冬装不都发下去了么?我们全都裹着厚厚的棉服,如果这都坚持不下去,那鞑靼人是如何在这边生存的?”
朱晖道:“那只有问鞑靼人自己了……虽然我们让士兵把缴获的羊皮袄都给套上了,有的人觉得挺热乎,但有的人依然感觉很冷,毕竟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一样,承受寒冷的能力也不一样。”
王守仁点头道:“即便要撤军,在这鬼天气下怕是也来不及……只能先等雪停了。”
“看来王兄弟也不是铁血心肠之人。”
朱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王守仁道:“将士们受苦,我当然不想看到,也会考虑到退兵等事。且这么一路走下来,局势的确是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我也得审时度势不是?”
朱晖道:“王兄弟最初不是很自信吗?为何一路往东走到现在,却说局势要失控了?鞑子不都从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吗?”
“正因为消失了才忧心忡忡。”
王守仁感慨道,“如果鞑子仍旧在围追堵截我们,反倒让我觉得心安。这就好比,你到了别人家原本戒备森严的院子,里面却空无一人,连个看家护院都没有,你是觉得更加自信,还是觉得其中有诈?”
朱晖笑了笑道:“王兄弟的比喻不对,咱又不是强盗,进的是咱自家的院子。虽然这个院子总是被人霸占,但迟早得拿回来。”
这话让王守仁刮目相看。
原来朱晖也是性情中人。
“不过……若真如王兄弟所言,那的确是……很反常。”
朱晖语气一变,又道,“不是说了,有可能是大同方面出兵,给足了鞑靼人压力,所以他们才不得不调兵前去应对?”
王守仁道:“这些都只是猜测,如果真如我所料的话,鞑靼人的主力在哪儿?调动总该有一定动静,也就是有迹可循吧?”
朱晖摆摆手:“我就是个粗人,想不了那细致事。劳心劳神之事,还是交给王兄弟你烦恼吧。”
王守仁起身看着密集的风雪,问道:“营地内的事全都安排妥当了?”
“如王兄弟所说,该搭帐篷就搭帐篷,该生火就生火,还让将士们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只要不露天行军,将士们只是猫在这么个避风的地方,熬到风雪天结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朱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就是不知这场暴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王守仁道:“估计快停了吧。总不至于下一整夜。其实在我看来,这天气多走动,反倒不会出事,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
朱晖道:“别管了,将士们想歇着,非得勉强他们吗?可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还是得多跟将士们相处,同甘共苦,总绷着脸,显得高高在上,那样是不行的。”
这下王守仁被着实上了一课。
因为他感受到,无论自己多瞧不起朱晖,但至少朱晖在将士们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将士们有事都是先去跟朱晖说,再由朱晖转达给他。
好像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融入不到普通士兵的圈子,而朱晖走到哪儿,都感觉跟那些士兵融合得很好,将士们似乎也更愿意把朱晖当成袍泽。
……
……
雪在第二天凌晨时分停下。
积雪已经很厚了。
王守仁布置将士换防,准备派人出去巡逻。
他非常注重情报的获取,不想偏安一隅,且他认为,眼下守在这么个地方,周边地势太过险峻,如果鞑靼人摸着他们的踪迹杀过来,那真就跟瓮中捉鳖一样。
他的设想,是让夜不收继续散出去,把侦察网撒到三十里以上,随时把消息传回来。
但他的希望,明显超出了士兵的能力。
且他明白,如此的境况下,光靠严令去逼迫士兵完成力不能及的事,已不现实,也没时间让他培养士兵坚韧的毅力,只能以战代练。
“得继续行军。”王守仁对着刚检查过前面路况的朱晖说道,“守在这里,跟等死没什么区别。”
朱晖道:“咱有两千人马,盘踞在一个地方,等雪稍微融化些再走,没什么不好。”
王守仁问道:“这鬼天气,积雪真能融化成水?”
“短期内融化的可能不大。”
朱晖皱眉道,“但眼下这状况,积雪足有两尺厚,人踏上去差不多淹到膝盖,走一步都费劲,实在不适合行军。”
王守仁道:“昨夜线报,咱们来的地方,延续着狂风暴雪,据说积雪都快赶上这儿了……而东边的雪下得明显小一些,地上积雪尚不到一尺……很可能咱们是误闯进一个雪窝子了……”
“啥?你当这是辽东,还有雪窝子?”
朱晖颇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