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变相地望梅止渴吗?
告诉士兵,走出这片地方,就能一片坦途?
关键是那群士兵会采信吗?
“留在此,若再下一场暴雪,当积雪堆到三尺乃至更厚,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王守仁道,“走出这里,咱往东南赶路,争取从大同一线返回大明境内。”
朱晖惊讶地问道:“你同意回大明了?”
“嗯。”
王守仁点头。
本来他的梦想,是带着麾下这支人马平定草原。
但他也明白,自己能力不够。
连满怀雄心壮志的王越都主动退却,留给他的人马并不多,就算是局部取胜,也不足以改变整个草原的战局。
至于配合张延龄……他现在连张延龄是否出兵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张延龄麾下有多少兵马,假如出兵的话,他也不可能探知张延龄目前的状况……连对方人在何处,生死都不知,谈什么呼应?
朱晖道:“如此艰难险阻,能走到这里实属不易。如果要退兵的话,我可否把此事跟将士们说明白?”
“讲吧。”
王守仁道,“既然已经选择退兵,我们也没有理由继续窝在这里。跟将士们说,就此往东南行军,从大同返回大明,这一趟草原之行就算正式结束。”
“好,好!”
……
……
随着朱晖把此消息告知军中将士。
将士们全都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丝毫也没表现出不甘心。
这时候王守仁才意识到,好像除了自己跟王越外,别人都无心征服草原。
他们用别人的流血流汗,来完成自己内心的抱负,似乎有些……
不太仁义。
但王守仁内心也有一种自负。
毕竟身为文人,在有雄心壮志的情况下,他会觉得,别人都是世间蝼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得靠有远谋之人来谋划一切,难道要听这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士兵的?
他们只需要听令而为便可!
士兵们听说能回去,全都抖擞起精神,再也不消极避战偷懒,直接收拾起家当,哪怕是前路一片茫茫雪原,他们也有勇气走出去。
“这样挺好。”
朱晖看到军中士气有所回升,犹自不忘提醒王守仁,“希望这次咱们是真的回大明,而不是敷衍他们?”
王守仁道:“你是说,我以此来提振军心士气,并不是真心带他们回去?”
朱晖笑了笑,没说话。
王守仁摇头道:“不会的。从这里往东,出阴山一路往南,正好是威宁海方向,那小国舅如果领兵进草原,走的就是这条路,到时或就知晓那一片地区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草原部族发生如此大的变动。”
朱晖笑容僵在那儿,问道:“所以说,你还是在糊弄咱们的将士?”
王守仁看了他一眼,道:“用兵之道,在于顺势而为,既是往大同方向撤兵,还能顺带查看鞑靼人的动向,知晓如今具体是个什么状况,有何不可?如果能呼应上友军,不也正如朝廷所愿?若那统兵者还是张小国舅,以陛下的宠信程度,咱岂不是也变相在陛下心目中挂了号?”
“咳咳。”
朱晖道,“很多人还在说,为何不原路返回,非要走一条没走过的路,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王守仁道:“朱将军,不要有那么大的成见,如果他们真有何见地,可以来跟我提。走这条路,距离大明最近,也最符合当下战略需求。因为我们的后路,基本上已被冰雪阻隔……”
朱晖道:“就算进到大同,不还得行军到延绥?这么算起来,也是兜圈子。”
王守仁笑了笑,道:“在自己地盘上行军,将士还有这么多叫苦的吗?我想,现在他们不愿意继续打仗,更多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心力交瘁。回到大明,至少可以让他们睡个安稳觉。”
“也是。”
朱晖道,“我也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一觉睡到大天亮,中间不至于因为风吹草动而被惊醒。草原这一路,实在太过痛苦,我想当年的威宁海一战,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危机四伏。”
王守仁听到朱晖提及威宁海之战,眼神中多了几分失落。
始终还是不能复刻王越当年的壮举。
就算取得战功,但相比于当年王越领兵痛击鞑靼人,让大明在北方草原称雄,还是远有不及。
第862章 不当垫脚石
雪时下时不下,北风倒是一直呼啸个不停,随着南归的大明官兵跨越茫茫雪原,体力急速消耗,队伍行进愈发艰难。
就算将士们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捷径,但因为草原上艰难险阻太多,导致后半程将士们普遍在一种消极的态度中行军,军队的凝聚力大幅度下降。
走出阴山,兵马来到一片空旷地带,准备扎营休息时,朱晖牵着战马而来。
不是他不想骑马,节省脚力,实在是因为马匹上带的家当不少,人累,牲口更累,如果自己的牲口累死了,那后半程能够驮家当的牲畜又少一匹。
行军到此,本来一人三马加一头驮东西牲口的格局,到现在平均下来,一人分不到两头半,很多人的家当甚至要靠拼装。
雪堆里行军,人尽量能不骑马就不骑马,避免马匹受损的同时,还能保持畜力……毕竟王守仁那边还布置有巡逻任务,得给马匹留体力,以完成情报搜集工作。
朱晖老远见到王守仁,大声道:“我刚问过了,咱已经过了官山,再往南走二百里,就是威宁海子。
“再从威宁海往南走不到二百里,就能进大明关口……所以,咱们距离大同其实已经很近了。四百里地,照目前的行军速度,用个六七天就能赶到。”
王守仁微微颔首,道:“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咱们已经到了鞑靼察哈尔部腹心地带,但为何还是没有看到鞑靼人的动静?”
“嘿,这我上哪儿打听去?”
朱晖耸耸肩,道,“我准备把这消息,通知到军中上下。王兄弟,凡事你不要太过强求,也不要啥都往心里去,再怎么说咱也算开历史先河了……带着这么点儿人手,就能在草原上横冲直撞,还带回去军功……想想就不可思议,此番朝廷的封赏必定不少。”
王守仁似乎对于什么封赏并不感兴趣,问道:“朱将军,你那儿不是有份舆图吗?拿过来看看!”
虽然王守仁算是这路人马的主帅,但毕竟王守仁没有正式的军职,再加上舆图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而朱晖作为保国公世子,在条件上远非一般将领可比。
朱永在跟儿子作别之前,特意给儿子留了一些可充作死士的亲随,再加上草原上的日常所用物品,其中就包括舆图,且是当初李孜省送给他,据说是出自张延龄之手。
正因为这份舆图与众不同,才会被王守仁惦记。
朱晖脸上满是拒绝之色,摇头道:“王兄弟,你是读书人,脑子好使,我那份图,你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应该早就熟记于胸……还用得着没事拿出来再看?直接过一遍头脑不就可以了么?”
言外之意,我的东西,凭啥总给你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心思。
名义上你是同意撤兵回大同,但实际上你在筹划更大的军事行动,所以一直想继续筹谋,把鞑靼人的踪迹找出来……
话说,我们哪里有资格与鞑靼人决战?
把鞑靼人主力所在找到,你王守仁是爽了,带着我们去拼命,你死了不打紧,但我和我的弟兄们不成了你成就功名的垫脚石?
哼,我可不会那么愚蠢,任由你摆布!
王守仁问道:“那……如果我们不向南,而是从这里往东搜索前进……”
“打住。”
朱晖这次很不客气地打断王守仁的话,毕竟说到底王守仁只是个挂名主帅,从朝中地位上来说……王守仁属于那种没有功名的白衣,不值一提。
无论王守仁再怎么得到王越的信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朱晖都不想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尤其王守仁还一直想拉他去死,更不会听从了。
“王兄弟,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曾说过,回大同的路上顺道看看有没有鞑靼人的踪迹。如果从这里继续往东,等于是对将士食言而肥,将士们肯定接受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哗变怎么办?”朱晖质疑道。
王守仁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恼火。
在他看来,一支铁血军队应该做到令行禁止,主帅的权威不容侵犯。
但眼前这个将领,没事总想插手指挥大计,甚至想要主导一切……这不摆明了要挑战他的底线?
如果王守仁真的是朝廷派来的主帅,他必定会给朱晖一点儿教训,让其分清楚主次尊卑,也明白战场上究竟需要什么。
可眼下……
他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解释道:“眼下兵马一直未能得到妥善休息,人心思变,如果不及时改善军中低落的士气,若鞑靼人突然袭来,全军一旦炸营,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这……何解?”
朱晖一脸懵逼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道:“咱派出一路兵马,沿途搜寻鞑靼人主力所在,就算要顺利撤回大同,也得边打边撤。”
朱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好似在说,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呢?
“王兄弟,咱不就是边行军边找寻鞑靼人踪迹吗?”
朱晖道,“咱就这么点儿人,还要再分兵,若真遭遇鞑子主力,跟坐以待毙有何区别?还边打边撤呢?您可真是王军门的得意门生,连说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王守仁脸色一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虽然王守仁觉得跟王越扯上关系不是丢人现眼的事情,但显然眼前朱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朱晖白了王守仁一眼,道:“王军门也是一味讲什么打打打,攻攻攻,最后退退退,可问题是,咱都已经窘迫到这一步了,还片面强调意志能起到作用……非得让咱这些人都葬身草原,才满足你们的需求?
“打仗的目的是为什么?不就是保卫家园,过上几天安宁日子么?人都死光了,哪里还有安宁日子过?”
王守仁显得很气愤:“这是为他们的妻儿,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更是为大明的千秋功业着想。”
朱晖冷笑不已,道:“人都没了,你说的这些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为这个为那个,为何不为自己呢?
“我们也不是怂包,跟着你一起走南闯北,草原上各处都走了,拼死的事也干了,有不少弟兄直接人就没了……都已经疲累成这样,军心开始不稳,还非要拿你那套大道理来唬人吗?”
“这……”
王守仁毕竟没有多少跟大头兵相处的经验,一时间竟语塞了。
朱晖道:“王兄弟,你是读书人,总喜欢拿大道理压人,本无可厚非。但弟兄们拼死拼活,其实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回去后能有个婆娘守着,为儿女创造个优渥的生长环境,仅此而已。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要是死在草原上,一家的妻儿老小要交给谁?我把话撂在这里,如果你还一门心思打仗,弟兄们必定会有很大的意见,就这点人咱都指挥不动,不信走着瞧!”
“好吧。”
王守仁终于妥协了。
他实在没法跟朱晖争。
因为他算是看出来了,朱晖现在代表的是军中绝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已经没人把他王守仁当回事。
反倒是朱晖,处处考虑军中将士的利益,更得人心。
……
……
王守仁这路人马过了官山,一路往南,沿途地势平坦……这里已是传统意义上的草原之地。
自汉唐以降,草原游牧民族逐步侵占了阴山以南的草场,鞑靼人世世代代在这里放牧,就算未建城,但势力划分已经非常清楚,尤其是在冬天,牧民南迁,都会来到这片草原上过冬。
但现在……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渺无人烟,显得异常萧瑟。
王守仁不再勉强,直到麾下兵马距离威宁海不到一百里路时,终于得到不一样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