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密口中诗号念诵声越发决绝。
一般的剑招,当然不用念出招式名字。
但杨行密这套黑云剑法,正是以诗号牵动剑意,譬如言出法随。
他仿佛人剑合一,剑意所向,有出塞横戈,鹰扬万里的豪气。
这一刻,朱温从杨行密冰冷的眸子中看到了炽烈如火的热情。
他本应燃起满腔热血,回应这种热情。
但朱温掌上刀却变得油滑如泥鳅,用上了“千金难买一声响”的要诀。
刀剑相交,本来大开大阖的龙雀宝刀,使出纤细如绣花针的巧劲,将杨行密的剑力消解,通过自己双足引入大地。
当剑意散尽,朱温才嗔目暴喝,转守为攻。
宝刀红芒如练,与天上霞光辉映。
泰山绝巅,突有落叶萧萧而下。
杨行密撤剑而退,右掌背被划出一道血痕,殷红夺目。
“我输了。”杨行密淡淡道,眼神见不到一点颓丧。
“杨兄何出此言?”朱温讶然道:“这道伤全不严重。你若再来一轮黑云剑法,我却很难顶住。”
为了应对杨行密连绵如鲸涛的剑势,他实已竭尽全力,左支右绌,只是在杨行密八招剑法用毕之后,才抓住空隙,出刀反击。
“我在藏剑山庄,受的是极为系统精细的训练,而你的招式明显仍带草莽之气。这样不公平情况下,竟是你先伤了我。”
“穆陵关一战,我若在你的位置上,恐怕杀不了焰帅。”
朱温和杨行密所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
这是作为武人,对于难得对手的敬重。
朱温回想穆陵关大战,自己击杀焰帅,实则险之又险。他抱着必死之心,最后也几乎丧命。
杨行密招法优于自己,从出招看也不乏实战经验。但若将他放在穆陵关战场,真未必有自己当时的果烈。
“既然如此,这场搭手,就以平局论好了。”
杨行密颔首:“也好。我带了好酒,可以和朱兄在这泰山之巅,煮酒而饮。”
此战若持续下去,演变为真正的死斗,杨行密赢面其实更大。但朱温的实力已得到杨行密肯定,便没有继续打的必要。
两人更值得期待的决战之地,还是在血与火的沙场。
“我别的不会,在煮酒上倒是略有心得。”朱温一副倚熟卖熟的样子,直接抢占了杨行密摆好的红泥小火炉前方位置,调整起火候,往里边慢悠悠添入垩灰和石蜜。
垩灰即石灰粉,可以去除煮酒产生的酸味,糖则可改善口感,但用量、投入时机都相当讲究,不然酒就会变成怪味。一般人掌控不好这个度,不敢冒险,只能喝煮了之后略酸的酒。
朱温则只需在煮前尝一小杯,便将火候与加料时机掌握得一清二楚。煮酒时动作的疏雅,更有种贵公子般的气韵。
杨行密静静站到一边,瞧着朱温施为。
“杨兄吟‘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时,似乎别有一番滋味。”朱温微笑道。
沉吟一阵,杨行密才决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
杨行密和朱温一样野心勃勃。
他的心中,当然没有半点对于帝皇的忠义。
但这只是因为现在的君王配不上他罢了。
“你我这样的人,若生在太宗年间,蒙受荣宠,亦当与英卫鞭而争先。”朱温发出这般感叹:“也无怪杨兄瞧不起魔门那些,真正的‘好乱乐祸’之辈。”
杨行密冰寒眼神微动,显然心有戚戚焉。
谁又不希望身处一个天下清平,才能之士能建功立业的时代。靠着正道直行与满腔忠义,便能威震天下,守护苍生?
魔门中人,如石之轩、赵德言、乔北溟、尤滴,不管在什么时代,都只会唯恐天下不乱。
这就是朱温、杨行密和尤滴之辈“好乱乐祸”的本质差异。
正如王仙芝所言,人性本来就自私。但是魔门的极端利己作风,已超出人伦,甚至连野兽也很难做出。
第148章 旧事
若依着旧时例子,当是青梅煮酒论英雄。
但昔年的曹操刘备,都是开朗健谈的人,朱温杨行密却与他们相反。
天下英雄,不过寥寥数位,两人也觉得没有历数必要。
饮着小酒,把该说的话说完,就没什么言语可说。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一般的惺惺相惜,早已写在两人的眼神里。
杨行密目光却突然投在了田珺身上。
“朱兄,你家田娘子真是个美人。”
正用大碗向嘴里灌酒的田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凛然如冰的青年人怎么突然说出如此话语。
朱温问:“那又如何?”
杨行密从容不迫:“这样的女孩子,比花王要讨人喜欢得多。大丈夫不争人所爱,我自是祝两位白头到老。但假若你俩未来分手了,田娘子也可以考虑下杨某。”
杨行密此言一出,田珺彻底惊呆,却又不知道怎么斥责。
主动追求过她的人相当多,无人有杨行密这般品貌气度。
但当着朱温说这种话,就算是直率,也太过头了!
“杨郎君此言虽然坦荡,未免有些小小不合适。”朱温倒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
“确实不合适。”杨行密轻叹道:“但十年未见,终是没法憋在心里。”
田珺脱口道:“谁认识你!”
话音方落,她突然像想到了什么,脸色顷刻就变了。
“我十岁时候……救下的那个少年人,是你?”
田珺突然有些没底气,讪讪道。
朱温其实已发现,杨行密很像自己和田珺还没交往时,田珺醉后告诉自己的,她喜欢的男人标准——
外冷内热,峻拔如冰,一袭黑衣裳。
原来还真不是巧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当时有血仇在身,不能留下真名实姓,实在抱歉。”
他一开始就认出了田珺,田珺却没能认出他。
从两人的对话中,朱温也了解到十年前的往事。
十岁的田珺救下了一个遍身是血的少年,将他藏在自己房里,每天偷偷省下饭菜给他吃,少年也出言指点田珺几句练武之法。
几天后,少年却不告而别,还拿走了田家挂在屋梁上的一百钱,留了张字条:“盘缠用尽,不欲偷盗,暂借之。他日千倍相偿。”
如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只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田珺其时也被阿爷与大娘骂得狗血淋头。
但一个月后,田家的堆房内,突然多出了一百贯,相当于田队正整整二十个月的俸钱。
一百贯铜钱重达五百斤以上,没人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运进来的。
田队正顷刻转怒为喜,嚷嚷了好一阵我家四娘就该嫁如此佳婿。
但到处打听也没得到少年的消息,加上女儿还小,田家人就慢慢忘了此事。偶尔提起,也感叹说,也许那位美少年,真是狐仙报恩罢。
“我猜到你当时一定有什么要紧事要办……”田珺感叹道:“你的仇人是谁?”
“康承训。”杨行密冷冷吐出了这三个字:“他贪墨了我阿爷的战功,还杀人灭口。”
康承训,正是昔年主持平定明教教主庞勋起事的老帅。
那一战四帅都有参阵,康承训不过收一个统筹之功,但一度动摇天下的庞勋之变,确实是粉碎在此人手里。
康承训做出这种事实在不奇怪——大唐这些年来,有类似劣迹的“名将”还少了么?
朱温略一思索:“十年前的河东兵变,原来是杨兄的手笔?”
十年前,河东节度使康传圭全家死于兵变,和数十名亲卫一起被变兵切作肉泥,府内财物被抢掠一空。朝廷未敢大举惩治,只诛杀了为首者,下令“所杀节度使,事出一时,各宜自安,勿复忧惧”。
杨行密平静道:“康承训杀害我父,我就杀他独子全家,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田珺问道:“当年追杀你的人是……”
“康承训老贼当时正在攻打庞勋,但已经发现了我行动的蛛丝马迹。只不过,一开始他以为我要刺杀他儿子。”
朱温点头:“康承训困于徐州战场,脱不开身,确实是个极好的时机。”
“离开田家后,我设陷阱干掉了那几条缀着我的尾巴,又在河东结识了一群不满康传圭的朋友,设谋定策,煽动兵变灭了康传圭满门。至于那个替死鬼,与我不熟,他满心以为朝廷会任命他为节度留后。”
这世上总有些蠢人心甘情愿地顶缸。
杨行密又对田珺道:“金帛都被将校们分走了,留给我的只有笨重的铜钱。李承嗣和史俨为此专门送了一驾马车给我。我路过魏州时,趁夜把大半的铜钱搬到你家堆房里。”
看上去,杨行密在十年前,力量、身法都已相当不错。
“我十几岁时,确实没做过杨兄这样的壮举。”朱温感叹道。
轻生死,重然诺。有恩必报,有仇必雪。杨行密这事做得相当磅礴大气。
田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温打了圆场:“既然两位是旧相识,这次我就不计较了。杨兄如果下次还当着我说什么怪话,别怪我打爆杨兄眼珠子。”
杨行密冷若冰霜的面庞绽出一缕笑容,显得对朱温的言辞相当满意。
临别之时,杨行密忽然取出一枝铁笛,吹作别音,却仿佛沧海龙吟,全无一丝绵柔,尽是冰河狂沙也似的豪迈之气。
一曲吹罢,杨行密高声诵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朱温曾听师尊黄巢吟诵过这套北朝祖诗,自然知道杨行密的要旨,在于后面一首。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决雌雄!”
朱温不待杨行密说出口,便将下阙补了出来,目芒灼灼,腔调豪气干云。
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同声大笑起来。
人生能有这样的知己作为未来对手,何尝不是一大快事?
杨行密揖手作别,黑衣轻扬,飘然而去。
朱温目送着杨行密背影消失在群山万壑中。
田珺突然把娇躯贴了过来:“朱郎,抱我。”
她麦色的肌肤掩不住浓烈的酒红,眼神迷离,微醉姿态反而越发撩人。
“你是怕我疑心你,所以想自证?”朱温道:“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是又怎么样?”田珺叹了口气:“现在我很想你抱我,咱们就这么回白云观去。”
看来,朱温并不小心眼,才让她介意,害怕朱温不够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