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鄢懋卿也没想到自己那日对赵贞吉等人说的那番话,竟会惹来这么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于是他沉吟了片刻之后,立刻又叩首道:
“回禀君父,其实微臣细细想来,这些御史言官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
“微臣那番话的确与白莲教的教义有许多吻合之处,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佐证其说,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微臣与白莲教私下有染的可能。”
朱厚熜闻言蹙起眉头,疑惑的望向鄢懋卿:
“因此呢?”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鄢懋卿这样“大度”的臣子,这时候换做是其他臣子,已经开始疯狂表忠心,驳斥奏疏中的内容进行申辩了。
何况这个冒青烟的混账刚才已经跳脚咬人了。
如今忽然又“大度”起来,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倒令他略微有些不适应。
“因此微臣私以为,为了杜绝这种可能性,防范朝廷社稷之隐患。”
鄢懋卿正色道,
“微臣应该向君父乞骸骨以明志,君父只要恩准微臣的请求。”
“非但可以防范于未然,令白莲教没有丝毫祸乱朝纲的可乘之机,亦可令满朝文武心服口服,不再因此事叨扰君父,正是一举两得的妙事。”
又来?
一旁的黄锦暗自摇头。
这便是虽迟但到么?
他只觉得鄢懋卿是他见过的最擅长“以退为进”的臣子,他这一招简直运用的炉火纯青,每次都能精准把握时机,迅速扭转皇上对一件事的看法。
虽然用了太多次难免令人心生疲劳,但招数不在老不老,最重要的是有没有用!
“你今日如此善解人意,莫不是皮又痒了?”
朱厚熜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立刻瞪起眼睛反问,
“还有,你给朕解释解释乞骸骨是什么意思,你如今才二十出头,这三个字是这么用的么?”
不过同时他也已经清楚,此事根本不需要与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深入交流。
因为这个混账压根就没放在心上,绝对不会陷入对他的惶恐与猜疑之中,着了这些御史言官的道。
第191章 君父桑,故乡的樱花开了?
“这正证明了微臣才疏学浅,恳请君父准微臣致仕回乡。”
鄢懋卿当即顺着朱厚熜的话茬,再次叩首请求。
“你说什么?”
朱厚熜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怒视着鄢懋卿,厉声斥道,
“你还欲提督勇士营,你竟敢将主意打到了朕的禁兵头上,究竟意欲何为?!”
“???”
鄢懋卿不由一怔,抬起头来惊疑的望向朱厚熜。
他自然知道朱厚熜莫名提到的“勇士营”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御马监提督两营禁兵,分别就是四卫营和勇士营。
其中四卫营分别为武骧、腾骧左右卫,故而得名。
而勇士营则是一个独立的番号,地位甚至尚在四卫营之上。
在宣德年间的时候,这两营禁兵还有另外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叫做“羽林三千户所”,“羽林”二字已经足可见其不可撼动的皇帝亲兵地位。
所以……
鄢懋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敢将主意打到勇士营之上。
尤其还是在朱厚熜这个对权力极为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皇帝当政时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问题就在于,他压根就什么都没说啊,甚至想都没这么想过啊!
朱厚熜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起这茬,像个产生了幻听的精神病似的,究竟又想干什么?!
“???”
黄锦也是诧异的望了朱厚熜一眼,难掩心中的震惊。
这是啥意思?
皇上该不会是突发奇想,打算让鄢懋卿代替御马监,提督勇士营吧?
说起来,以前西厂就是由御马监提督的,同时兼领勇士营和四卫营的禁兵,如此才构成了完整且具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特权。
如今鄢懋卿领了西厂特权,手中却没有兵马人手,的确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西厂厂公。
不过……须知内外有别啊,皇爷!
自土木堡之变之后,京师三大营损失殆尽,瓦剌骑兵直扑京师,当时正是依靠勇士营和四卫营于西直门和彰义门主动出击,才解京师之困。
而在那之后,为了各代皇帝为了重建三大营,不得不开始实施“团营”制度。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永乐年间形成的二十六卫禁兵制度逐渐被外朝侵蚀掌控。
如今还能被皇上掌控的禁兵,便只剩下了锦衣卫、武骧、腾骧左右卫(四卫营),总共五卫,再加上一个勇士营。
其中锦衣卫为皇上最为亲近的陆炳提督,四卫营和勇士营则由御马监提督。
如果此时皇上再将一个勇士营交给鄢懋卿提督,那就等于进一步削弱了自己手中的兵权,而且至少削弱了三成左右……
最重要的是,詹事府历来属于外朝,与内官有着很大的区别。
并且詹事府的职责还是辅佐太子,皇上将勇士营交给詹事府提督,那就等于也将兵权交给了太子。
如此一来,皇上未来便有可能面临两大隐患:
其一,极有可能因此形成定制,被外朝文官利用。
不论鄢懋卿如今何等忠心,在他之后勇士营也有很大的可能,被外朝侵蚀掌控,使得大明皇帝自此再少一卫;
其二,太子固然是国本,但掌握着兵权的国本,反倒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不稳定因素,此事在史书中早有事例……
因此在黄锦看来,皇上此刻提及之事,怎么都算不得明智之举!
黄锦真心有点看不懂了……
他陪伴了这位皇爷二十余年,只知这位皇爷谨慎多疑、掌控欲强,真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做出如此看起来有失考虑的冲动决定!
而且他有理由相信,此刻他所担心的两大隐患,以这位皇爷的机敏多智,恐怕只会想得更明白。
这就让他更理解不了这位皇爷究心里竟想要干什么了……
“君父明鉴,微臣方才只说微臣自己才疏学浅,绝没有提及任何相关禁兵的事啊!”
好容易回过神来,鄢懋卿不得不立刻叩首澄清,
“黄公公一直都在这里,他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可以为微臣作证!”
鄢懋卿现在只知道,不管朱厚熜究竟在发什么猪瘟,又或是有什么意图。
这件事都必须推得一干二净,否则他就算不是太监,也等于强行被朱厚熜拉进了宫。
否则别说今后还有没有致仕回乡的机会,甚至可能几十年后真就连乞骸骨的机会都没了,万万不可大意。
“呃……”
迎着朱厚熜和鄢懋卿随之投来的目光,黄锦顿时陷入两难之境。
我可以“听得清楚”么?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比天还大的问题,并非取决于他的耳朵是否瘸了,而是取决于皇上刚才那话究竟是何用意。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完全无法揣测圣意,我……
我还是跪下假装成一个铜磬吧,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黄锦麻溜儿伏身跪下,像只鸵鸟一般恨不得将脑袋扎进京砖那严丝合缝的细小缝隙里。
结果朱厚熜偏要将他当做PLAY的一环,竟还虚着眼睛逼问:
“黄锦,你难道与鄢懋卿一样,以为朕已经眼花耳聪了么?”
“奴婢不敢!”
黄锦瞬间明白了朱厚熜的意思,当即叩首,言辞凿凿的道,
“皇爷耳明眼亮,鄢懋卿方才的确胆大包天,竟欲提督勇士营,恐怕居心不良,请皇爷明鉴!”
“黄公公?”
鄢懋卿心脏一抽,他感觉自己今日这是在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被专业团伙碰瓷了,哪怕机智如他也百口莫辩,当即气的破口大骂,
“君父,又跳出来一个奸臣,巨奸!”
“微臣检举黄公公欺君罔上,毁谤微臣,请君父连夜将黄公公埋进中官坟……”
“放肆!”
朱厚熜终于一拍龙椅扶手,打断了他起身斥道,
“欺君罔上的是你,毁谤忠良的也是你,你才是本朝最大的奸臣!”
“你方才说过的话,黄锦听见了,朕也听见了,你竟还敢抵赖狡辩,该埋进中官坟的是你!”
“君父……”
鄢懋卿彻底无语,心中冤屈堪比窦娥。
今后他的棺材盖内侧必须得再加两列字:
【传下去!朱厚熜私德有亏,与太监黄锦联合碰瓷讹诈忠良,乃上梁不正下梁歪之典型,当录入《明实录》以警后人!】
“罢了!”
朱厚熜又摇头长叹了一声,故作无奈的道,
“如今奸臣当道,矫制弄权,朕纵心有不甘,然君弱臣强,又为之奈何?”
“既然你已经开口要出来了,朕又怎能不给,怎敢不给?”
“自今日起,勇士营归你提督便是,朕今后也只好如汉宣之于霍光那般,终日如芒在背了……”
“……”
听了这番话,黄锦比鄢懋卿还无语,心脏都缩成了一团。
此时此刻,他怎还会听不出来,朱厚熜今天就是下了决心,非要将勇士营强塞给鄢懋卿不可。
可是这番倒反天罡、颠倒黑白的话,还有这副惺惺作态、指鹿为马的模样,却又完全是鄢懋卿的无耻风格。
说到底……
皇上终归还是在无形中受了鄢懋卿的影响,而且影响极大。
否则“君弱臣强,为之奈何”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嘴巴说出,不想鄢懋卿输,所以要让鄢懋卿用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