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将军是否还记得,咱们这回的使命是什么?”
鄢懋卿继续问道。
这一连串的问题,倒把曾铣问的越来越不自信了,迟疑了一下才道:
“是……剿灭白莲教?”
“对头!”
鄢懋卿咧嘴笑了起来,
“既然是剿灭白莲教,那么哪里有白莲教,哪里的白莲教最为猖獗,咱们这回要去的自然便是哪里。”
“出发之前我已经查过,如今白莲教最为猖獗的地方应是太原一带。”
“所以我的计划是途经保定、真定,直奔太原而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再以太原为中心向山西各地辐射,循序渐进将白莲教的根基连根拔起,如此方可使污蔑我私通白莲教的奸臣闭嘴。”
“不知曾将军对我这计划可有异议?”
“……”
曾铣非但没有任何异议,还感觉自己脑袋有点不太够用。
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
是像王廷相等人分析的那般,打着剿灭白莲教的幌子,助皇上促成大同之事?
还是像鄢懋卿此刻说的这般,如此兴师动众的率兵前来,真就单纯的只是为了剿灭白莲教?
又或者是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猜测到了皇上的用意,唯独鄢懋卿一人还不能体会上意,真以为皇上是让他来剿灭白莲教,洗清自己的嫌疑的?
再或者是……
鄢懋卿其实心里也有数,此刻是在故意装傻充愣,试图蒙混过去?
毕竟王廷相都亲口说过,大同的事极为难办。
办成了是错,可能搭上性命,办不成也是错,亦可能搭上性命。
既然如此难办,还如此危险,最好的选择自然便是不去办,只依照皇上明面上的旨意去往山西捣毁白莲教窝点,抓上几个白莲教首领,然后就班师回朝向皇上交差。
如此既没有得罪各方势力,又能让皇上找不到借口惩治,这件事不是就对付过去了么?
若是如此……
这个鄢懋卿年纪轻轻,怕是便也已经有了一颗老狐狸的内核啊!
反正朝堂里的许多老狐狸便都会如此行事,以他还算敬佩的王廷相王总宪为例。
别看这位王总宪天天将“禽兽”二字挂在嘴边,一开口就是什么“天地万物即是一气所生,元自一炁也”,遇上类似的事八成也会这么干。
这老狐狸甚至只因他评价了一句“肩膀宽厚”,便当场与他翻脸,将他赶出了值房。
不过鄢懋卿要是真也打算这么做的话……
曾铣此刻胸中燃烧着的那团斗志骤然熄灭,对这次出征也忽然没有了任何期待,只感觉分外的乏味与无趣。
干这种事根本没必要练兵,甚至都不需要派兵好么?
别看那些腐败糜烂的卫所军没有迎战外敌的胆量,但是让他们拿起手中的兵器去欺压当地的百姓,借剿灭白莲教敛财的胆量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而大多数的白莲教教众,其实也不过就是些手无寸铁的贫苦百姓罢了。
这些人在鄢懋卿那训练有素的英雄营面前,必是越发没有反抗之力,又怎么可能发生变故,怎会有他立功的机会?
“原来是剿灭白莲教啊,下官还以为是剿灭白莲教呢,下官明白了,并无任何异议,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于是曾铣泄气的敷衍了一句,随后便向鄢懋卿辞别,策马返回自己的粮草军去了。
“你和我搁这搁这儿呢?”
望着曾铣悻悻离去的背影,鄢懋卿怎会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放下车帘的同时,嘴角勾起一个奸邪的弧度。
“曾将军啊曾将军。”
“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失望呢?”
“你期待的功劳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而且一定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太过感动才好……”
……
京师到大同,不足七百里。
京师到太原,大约一千多里。
而从太原到大同,则不到六百里。
里外里这么一算,鄢懋卿此行的路程多了一倍还多。
再加上沿途还要将白莲教连根拔起,受到朝野内外明里暗里关注的鄢懋卿,注定要迟到挺长时间。
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依照鄢懋卿真正的计划,待他到达大同之后,哪怕郭勋和严嵩已经彻底将大同之事给办进了死胡同了,也依旧能够办的下去,而且依旧能够符合朱厚熜的心意。
因为他本来也不是来与各方交涉、妥协和达成共识的。
他是来砸盘的……盘都砸碎了,阻碍也就不存在了,还有什么事会办不下去?
不过这可急坏了终于对鄢懋卿行踪后知后觉的朱厚熜。
“这个混账东西又发什么癫,他不尽快赶去大同解局,去往太原又要作甚?!”
大同的局面十分被动,郭勋和严嵩已经彻底没招了。
所以朱厚熜此前才会立刻给鄢懋卿选定了日子,催他在五日之内开拔,为的就是尽快扭转大同的局面。
否则一旦让某些事情形成定局,就算是他也很难再插手进去。
而且郭勋和严嵩的密信中还提到,俺答那边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们这半年下来已经开采出了不少石炭,却始终不见碳税衙门投入运行,无法顺利开展石炭贸易。
这已经让俺答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多次派使者前来催促,态度也逐渐变得不耐……
甚至就连朱厚熜,都觉得俺答的急躁可以理解。
大明天子难做,难道鞑靼首领就好做了么?
俺答这回贿赂了鄢懋卿四十万两银子,还说服麾下的一众首领一起去挖矿运矿,必是承诺了要带麾下部落一起过上富足的日子。
如今已经投入血本,却始终见不到回头钱,他下面的那些部族首领肯定已经开始向俺答施压。
而以鞑靼那种部落制的社会形态,注定俺答不可能像大明天子一样,实在不行就躺平摆烂以求安生,否则很快就会有其他的部落首领挑战他的权威,试图取而代之。
而他最终的结果,八成就是身首异处。
因此俺答此刻的情况恐怕也已十分危急,他能不急才怪。
俺答急了能怎么办呢?
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立刻率众南下劫掠大明一波,立威的同时,无论如何先喂饱了麾下的那些部落,稳住人心再说。
而一旦俺答被迫这么做了,再有别有用心的人掀动大明舆情,通贡的事肯定也就彻底坏了。
如此这个钱袋子都没了,还怎么被朱厚熜抓在手里,如何在大明呼风唤雨?
“黄锦,拟旨!”
“用最严厉的措辞,命令鄢懋卿立刻前往大同办事,不得有误!”
“这回他若敢抗旨不遵,坏了朕的大事,朕要他的脑袋!”
“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混账东西!”
第213章 高拱的大哥也在太原!
太原卫指挥使司。
“呵呵,鄢懋卿?”
已年近古稀的指挥使张寅捋须而笑,老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
“一个嘴边毛都没长齐的后生,还想坏老夫多年来的经营,只领了两千兵马就直奔太原来了?”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张寅”只是他现在的化名,而他的真实身份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暴露
——李福达。
而他的这些年发展的白莲教弟子和教众,则会在私底下称呼他为“祖师”或“老掌柜”。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经过当年那场连嘉靖帝都亲自过问的“李福达案”之后,那么指认他的人要么处死、要么戍边、要么贬官,还有谁敢跳出来指认他就是李福达?
甚至事后他官复原职,几乎默认了李福达的身份,在太原一带大肆发展教众。
这里的官员、权贵和商贾大部分都心中有数,又有谁敢检举他呢?
他们不敢!
因为嘉靖帝亲自下场为他正名,又让他官复原职之后,他便与嘉靖帝绑定在了一起。
有人指认他是李福达,检举他是白莲教首领,那就等于指责嘉靖帝承认当年制造了冤假错案。
这是在指认和检举他么?
这是在打嘉靖帝的脸!
天下谁人不知嘉靖帝最护己短,这种行为他断然无法容忍,又有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去触这个霉头?
因此这十几年来,他根本就是在“奉旨传教”,无论是谁都得睁只眼闭只眼,连提都不敢提。
如此久而久之,甚至有不少官员、权贵和商贾为了能够从中分一杯羹,得到他手底下这些教众的支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便利,也已经加入了他的白莲教,甘愿做了他手底下的“掌柜”。
毫不夸张的说。
如今太原已经被他经营成了铁板一块,任何外部势力都休想插足,包括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以太原为中心,他的势力亦已辐射向了周边地区。
就连大同代王一脉那样的皇室宗亲,私底下也与他交往甚密,许多事情都受他安排在大同的“掌柜”罗廷玺影响。
而这一切。
自然全都要感谢嘉靖帝朱厚熜!
如果没有朱厚熜在当年的“李福达案”中为他洗白,早在那时他就被抄家诛族了,而他自己这样的反贼说不定还得受凌迟之苦,哪里会有如今的光景?
这才叫做“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甚至连一文贿赂都没有上,便靠上了大明朝最粗最壮的大树。
世事就是如此无常,哪有什么是非曲折,哪有什么黑白对错?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与朝廷,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草台班子罢了,未必便比他这“老掌柜”高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