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子见京城的老二和老三传回信来说,这个鄢懋卿恐怕有点东西。”
长子张大仁却还是有些担心,蹙着眉头在一旁劝道,
“他今年才考中了进士,不到一年便已经做到了太子詹事一职,那可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光是此事便值得注意。”
“而且从他中了进士之后,还做了许多识破惊天的大事,得罪了朝中许多人,可屡次遭人弹劾状告却始终屹立不倒,这也十分值得商榷。”
“最需要在意的是,如今皇上还将历来既有争议的西厂权力给了他,待他比那些宫里的内官还要亲近。”
“种种事迹都足以证明,皇上可能就是他的靠山,而他也是皇上如今最宠信的人。”
“这种人就算再坏,怕也不是蠢人,父亲万不可掉以轻心,当心在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才是。”
张寅闻言脸上依旧挂着不屑的笑容,却也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道:
“你言之有理,公然与其为敌的确并非明智之选,最好便是恩威并施。”
“先以敬酒迎之,还是原来的路数:请客,送礼,收下当狗。”
“若他敬酒不吃,亦有罚酒待之,使其明白其中利害,自然便如此前来的那些个巡抚、巡按一般,不敢不吃敬酒。”
“难道他还能软硬不吃不成?”
“你不要忘了,他的靠山是皇上,乃翁的靠山何尝不是皇上。”
“他既然不是蠢人,便该明白他若敢对我们动手,必定又要扯出当年的那桩案子,届时拂了皇上的颜面,最后吃亏的会是谁?”
“权力便该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宠信也该对宠信的来源负责,若他连这都不明白,自此便没了靠山,也失去了宠信,就连皇上也容不得他。”
“再者说来,强龙又怎能压得过地头蛇?”
“尤其是在太原,这地方是乱还是不乱,百姓是顺还是不顺,不过只是乃翁一句话的事罢了。”
“就连那些官员、权贵和商贾亦是咱们的人,几乎人人都有把柄都在咱们手中,只能与咱们共同进退。”
“你心中有所担忧,难道他们心中就不担忧么?”
“兴许事情尚且到不了咱们这里,便已经有人抢着给这个鄢懋卿使绊子,令其寸步难行了。”
张大仁点头: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对了,儿子还听人说,这个鄢懋卿似乎还是翊国公郭勋的义子,能有今日离不开郭勋的扶持。”
“呵呵呵,那不是就更好办了?”
张寅闻言笑的越发自信,佝偻的腰肢都挺了起来,
“当年郭勋为了不受牵连,可以不遗余力的协助我们,还替我们游说张璁和桂萼相助。”
“如今他也一样会因此管好自己的义子。”
“那么这回对于鄢懋卿而言,一方压力来自皇上,一方压力来自义父,这便是在考验他的忠心与孝心。”
“难道他敢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
太原城郊。
“将军,前面斥候来报,再有三十里便到太原府城了。”
高拱来到鄢懋卿的马车前禀报,
“太原知府邓世荣已携太原府大小官吏与城内大族富贾出城迎接,前来接应的人与我军相距亦已不足十里,请将军示下。”
“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可在其中?”
鄢懋卿掀开车帘开口问道。
他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张寅(李福达)如今依旧是太原卫指挥使。
并且以大明自朱元璋制定的卫所制度,这个官职还是世袭,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长子在其过世之后,依旧可以接替其成为太原卫指挥使。
不得不承认,张寅当初这一波玩的属实高明。
买了这么个官职之后,非但将自己从叛贼洗白成了边将,还把后世子孙的就业问题都一并解决了。
如果换做是鄢懋卿的话,他要买肯定也要买这样的官职,简直一本万利。
“斥候虽然并未禀报,但太原卫指挥使亦是城中官员,虽与将军同为正三品,但将军可是钦差,此人应该不敢轻易驳将军的颜面才是。”
高拱分析着回答,接着又有些疑惑的问道,
“将军特意提到此人,莫非是将军的故交?”
对于张寅这个人,虽然今日是头一回听鄢懋卿提及,但鄢懋卿此刻一提,他就有了一些印象。
毕竟当年的“李福达案”闹得不小,而他的父亲高尚贤当时又官拜光禄寺少卿。
因此即使当年发生此案的时候,高拱只有十余岁,也曾解析过这件时事,教育他们兄弟五人。
不错,高拱还有四个兄弟,大哥名为高捷,二哥名为高掇,四弟名为高才,五弟名为高拣,而他则是排名老三。
只不过如今除了高拱之外,只有大哥高捷考中了嘉靖十四年进士。
而且高拱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是,他这大哥如今就在太原,而且出任的是山西按察副使,正四品官员。
自嘉靖十四年中了进士之后,高捷很快就受到重用,担任户部主事。
后来母亲去世丁忧,期满之后他又改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不久升任武选司员外郎。
结果因为在任期间因坚持选法严肃清洁,引起上司不快,被穿了小鞋调出京城,前去出任充州知府。
到任后继续严处豪强横行不法,巧取豪夺之事,深受百姓爱戴,并用智谋于两月之内平定了辖区内的巨盗李邦珍聚集流寇抢劫之乱。
最终因功升任山西按察副使,自此留在太原公干,至今已有一年有余。
不过高拱不说,却不代表鄢懋卿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大哥。
他只是不知道高捷如今就在太原出任山西按察副使而已。
却知道这位高老大在历史上还曾率兵防守代州,在兵力薄弱的情况下,设计用粮草军虚张声势吓退鞑靼。
再后来倭患爆发,他又升任南京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兼提督操江,亲自募兵练兵,披挂上阵,将倭寇拒于南京之外。
事后诸将都上了功劳簿,只有高捷不在其中。
南京各衙门欲上疏为高捷请功封爵,结果不想高拱这个不懂事的臭弟弟,居然又在翰林院以“皇朝祖制文官不封公侯”竭力阻止,不然高捷说不定真有可能因此封侯。
然而也是因为抗倭得力,高捷很快便惹来了一身的骚气。
没过多久便有人上疏弹劾高捷纵容属下兵卒骚扰地方,借故将其降为曹淮兵备副使,不久再降为陕西右参政。
在这些人的穷追猛打之下,高捷处境日益艰难,感觉已有杀身之祸,于是称病辞官,解甲归田。
自那之后,高捷便再未出仕,最终于隆庆二年于睡梦中无疾而终……
说起来,高拱应该还不知道。
自打鄢懋卿此前致仕回乡不成,品秩还越来越高,越来越受朱厚熜重用之后。
鄢懋卿早就已经将这位“高老大”视作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所做的事情正有复制其人生轨迹的痕迹。
第214章 我们的规矩就是规矩!
“并非故交,只是曾有耳闻罢了。”
鄢懋卿笑了笑,反口问道,
“不知肃卿兄是否听说过发生在嘉靖五年的‘李福达案’,对此又是何看法?”
高拱闻言收回思绪,立刻又想起了父亲当年对此案那番深入浅出的解析,也终于意识到了鄢懋卿将进入山西的第一站定在太原的原因,于是结合自己的个人看法说道:
“下官以为,此案中张寅是否真是李福达,又是否与白莲教有关,其实根本就没人在乎。”
“此案正如天底下的许多事情一样,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山西巡按御史马录等人,并非真心查办此案,只是欲借此事扳倒在‘大礼议’中大力支持皇上的郭勋罢了。”
“郭勋、张璁、桂萼等人,也并非真心为张寅平反,只是为了自保或借此事排除朝中政敌罢了。”
“就连皇上……也并不在意张寅的真实身份,只是为了遏制三法司中的‘守礼派’,借故将司法权柄收回罢了。”
说到“皇上”的时候,高拱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说真的,如果此刻对话的人不是鄢懋卿,高拱是绝对不会将相关“皇上”的话如此直白的说出来的,他又不是傻子,怎会轻易授人话柄?
而他如今对鄢懋卿说出这番话来,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于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便凑到距离马车车窗更近的地方,用更低的声音,却更为郑重的语气道:
“如果鄢将军此行的目标是张寅,就算此人真是白莲教贼首,鄢将军真欲来一招擒贼先擒王。”
“下官恐怕不得不说一句肺腑之言:恳请鄢将军慎重行事!”
“因为哪怕到了现在,也依旧没人在乎,朝堂中也依旧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如朝中有人只因鄢将军的一句话,便咬死了鄢将军私通白莲教,联合起来上疏弹劾一般。”
“亦如皇上命鄢将军前来山西剿灭白莲教,其实心中也从未想过能够真正根除白莲教,实则另有目的一般。”
“皇上没有当真,攻讦鄢将军的朝臣只怕更清楚鄢将军有多冤枉,自然更不会当真。”
“皇上与朝臣都不当真的事,若只有鄢将军自己当了真,那便极易落得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请鄢将军三思,务必先以大局为重!”
高拱的说辞极为含蓄,几乎是点到为止。
因为他知道鄢懋卿是个聪明人,就连他和沈坤都早就猜到了此行皇上的真实目的,鄢懋卿肯定不可能不明白。
同时他觉得鄢懋卿更不可能不明白,平反皇上当年亲自参与定性的案子,究竟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只是他实在看不懂此刻鄢懋卿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因此不得不在鄢懋卿疑似准备办蠢事之前,出言提醒一番,希望鄢懋卿想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哇,肃卿兄如今看事情便已如此通透,我今日便把话放到这儿了,我敢打赌日后内阁必有肃卿兄一席之地。”
鄢懋卿闻言不由衷心感叹了一句,顺便送了高拱一句真实可信的预言。
同时他也听得出来,高拱还真是挺没把他当外人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对他说,也不怕他跑去检举。
这让鄢懋卿不禁想起了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鄢将军,下官所言皆出肺腑,何故见哂若此?”
高拱还以为鄢懋卿是在揶揄他,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我之所言亦皆出肺腑,信不信由你吧。”
鄢懋卿也是有些委屈,心说人心不古的时代真话就是没人信,却又笑呵呵的道,
“不过肃卿兄刚才说的有些话,我心中实在难以认同。”
“肃卿兄说,天底下的许多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嘉靖五年如是,如今到了嘉靖二十年,也依旧是如此。”
“既然肃卿兄明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多是坏在此处,却偏偏又劝我视而不见,听闻不问。”
“我不禁要反问肃卿兄一句,这究竟是何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