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闻言终于怔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若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肃卿兄也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人人都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鄢懋卿接着又问,
“那天下不是便只剩下只会坏事的人了,又要靠谁来成事?”
“倘若如此,我看咱们也没有必要再为皇上办事了,不如现在便班师回朝,拉着皇上去煤山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岂不痛快一些?”
“这、这话可不兴说出来啊……”
听到最后这句话,高拱只觉得惶恐难当,连忙出言制止。
如果说他刚才那几句话有点大逆不道的话,鄢懋卿这句话差不多都可以与谋逆划等号了。
不过鄢懋卿的问题也同样震撼到了他,使他感觉内心涌出一股子从未有过的热流。
鄢懋卿的话虽糙了一些,但理一点都不糙!
他既然明白天底下的许多事,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么自然也很容易明白,此事虽然无法杜绝,但若人人视而不见,不对此加以遏制。
这天底下的事便只会越来越坏,什么整饬吏治、什么新政改革、什么励精图治……全都是空谈,全都只能办成坏事,他忠心的大明朝终归难逃一亡!
“下官明白了,多谢鄢将军提点!”
高拱忽然感觉自己领会到了鄢懋卿这回要做什么的事情,又立刻躬身一拜!
他想以一己之力击碎一些东西,发起一场自上而下的革新,从就连皇上都深陷其中的根源入手!
英雄!
高拱脑中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他是官场上的逆行者,他是舍身忘己的改革家,他是真正的忠义之士!
朝堂中官吏何止千万,却只有鄢懋卿,才有打破陈规的胆量,才有可能使行将就木的大明起死回生!
而此生遇见他,理解他,追随他……
便是上苍赋予我高拱的使命,这是命运的安排,最大!
父亲,这回请你睁大眼睛看着我!
大哥出任山西按察副使一年有余,还不是一样受制于人,收效甚微?
而我这回,便将亲身参与一件恐怕即将震动天下的大事!
我高拱虽是庶出,亦可成为你的骄傲,亦可光耀门楣,亦可不作大哥的影子!
“肃卿兄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
鄢懋卿将胳膊从车窗里面伸出来,按了按高拱的肩膀,心中偷笑。
高拱啊高拱,我在后面推着你,你自己也抓紧啊。
还有那个沈坤,你也长点心吧。
你们两个都是有入阁潜力的人,这回我若是能让你俩真正进入朱厚熜的视线,让你俩受到重用,也算是对你俩有知遇之恩了。
你俩应该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日后我得以致仕回乡,也依旧可以算是朝中有人,你俩还能让我受地方官员的窝囊气不成?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以后就指望你们两个了,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呦……
心中如此想着,鄢懋卿的神色又正经起来,正色说道:
“肃卿兄方才请我示下,便请肃卿兄听令,自此刻开始,你与伯载兄率英雄营严阵以待!”
“若我所猜不错,这些人恐怕对我们使的还是请客、送礼、收下当狗的老路数。”
“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进城之后,太原知府必在府衙内设了宴席,为我等接风洗尘。”
“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待所有官员、权贵和商贾全部进入之后,立即以排除白莲教为由,命英雄营围了知府衙门,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
“制度规矩什么的不必在意,我们西厂……呸!”
“我们詹事府皇权特许,事得专决,我们的制度就是制度,我们的规矩就是规矩!”
“若遇任何武装抵抗,便到了考验你与沈坤练兵成果的时候,抵抗者统统视为白莲教造反,格杀勿论,不必请示!”
“啊?”
即使高拱已经做好了办大事的准备,听到这样的命令依旧是惊得瞠目结舌。
他还以为鄢懋卿只是打算对张寅动手,却没想到鄢懋卿竟是要将太原的官员、权贵和商贾给一锅端了,这怕不是要将天捅破了吧?
“肃卿兄,难道我说的不够清楚?”
鄢懋卿神色严肃的看了过来。
“得令!”
高拱当即脚下一顿,行了一个军礼。
他这个人还是比较死板,自打鄢懋卿升官了之后,便在任何场合都只称职务,礼数也从不缺失。
“替我转告沈坤,不必有所顾虑,任何后果由我一肩承担,绝不会连累你们任何一人。”
鄢懋卿接着又道,
“还有,我再强调一遍,若遇抵抗,绝对不可心慈手软。”
“记住一句话,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唯以战才可止战。”
“我们杀戮,不是为了制造杀戮,而是为了减少杀戮。”
“你与沈坤也不希望有更多被白莲教骗光了钱财子女的无辜百姓,再被他们蛊惑利用,前赴后继的前来送死,甚至累死英雄营的兄弟吧?”
第215章 臭小子和废物大哥
……
“……”
望着数百人组成的迎接队伍,立于人群前列的高捷,目光说不出的复杂。
在场的都是太原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一同出城二十里迎接一个三品官员,这种情况的确是很不多见。
别看太原知府邓世荣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忙前忙后的张罗。
其实他这个知府在这群人中,充其量也就是个管家的定位,根本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因为这里面有的是比他品秩高的官员。
哪怕高捷自己这个按察副使,都是和他同品同秩的正四品官员,而且大部分时候还不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毕竟他可是省级监察官员,邓世荣则是府级地方官员,这属于现管的范畴。
何况除了按察使司,压在邓世荣的头上还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两大省级衙门。
这些衙门里面有的是比邓世荣品秩更高的官员,甚至哪怕比他品秩低的官员,也不是他敢轻易得罪的,否则同样难缠。
如果说今日有什么重量级的人物没来,其实也就三个:
一个是晋王,朱新;
一个是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关杰山;
一个是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尹元昆。
晋王朱新自然不必多言,那可是皇室宗亲,正宗的藩王,能派几个属官代表前来,已经给足了鄢懋卿面子;
而布政史关杰山,则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
自然也没必要屈尊前来迎接鄢懋卿,派几个布政使司的官吏代表前来也符合礼数。
而按察使司……
高捷就是按察使司的代表,而且他就是如今按察使司品秩最高的人。
因为现在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一职处于空缺状态,暂由关杰山这个布政史兼领。
明朝一省通常都施行三司分立,关杰山一人便总领其中两司,由此已可看出他在山西的权势究竟有多大;
至于都指挥使尹元昆,则是因为如今不在太原。
自明宣宗起,虽然都指挥使依旧是二品大员,凡朝廷有吉凶丧事,序头衔,都指挥使在布政使、按察使之前。
但是权力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一旦朝廷派巡抚下来,都指挥使就立刻沦为巡抚的下属,听凭巡抚调遣行事。
数月之前郭勋领了巡抚一职奉命前往大同办事,尹元昆便也即刻启程去了大同,至今仍未归来……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报——!”
骑马前去接应的小吏策马归来,大老远便喊了起来:
“钦差快要到了,距离此处还有五里!”
“先把家伙耍起来,把欢闹的声音传过去!”
知府邓世荣立刻朝着欢迎队伍后面的锣鼓队喊了一嗓子,随后嘈杂的乐声便响了起来,刺的高捷耳膜瘙痒难耐。
高捷心里清楚,这些人之所以搞出这场超出规格的欢迎仪式,是因为他们心里没底。
鄢懋卿这回打的是剿灭白莲教的旗号前来,还从京城带来了兵马。
一时之间,谁也搞不清楚鄢懋卿究竟打算做什么,又或者说皇上打算做什么?
最主要鄢懋卿来的还很突然。
虽然此前就有鄢懋卿即将率军前来山西剿灭白莲教消息传来,但这些人根本就没当回事,他们坚持认为所谓的“剿灭白莲教”只是一个幌子,鄢懋卿此行肯定不会来太原府,肯定是直奔大同而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江水暖鸭先知”?
大同如今正在办什么事,除了身处大同之外,最心知肚明的肯定就是与其一衣带水的太原府了。
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不论是剿灭白莲教的事,还是大同的事,都与太原府息息相关,哪一件都够他们喝一壶,他们心中又怎么可能有底?
不过同时高捷也清楚,无论是剿灭白莲教的事,还是大同的事,恐怕都极为难办。
对此他已经想了无数个昼夜。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局之法,哪怕这个鄢懋卿是直接带着兵马来的,那也几乎不可能办成……
要知道,他来太原出任按察副使一职已经一年有余。
这期间他已经做了无数种尝试,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就连他自己也已被边缘化了。
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小案之外,其余稍有影响的事,下面的官员便会立刻跳过他,直接去找兼领按察使一职的布政史关杰山请示,甚至连卷宗都推三阻四的不给他看。
是他的能力不行么?
高捷心中自有傲气,从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