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担任户部主事,督运粮食的时候,便能清查出兵卒冒名之事。
后来他升任武选司员外郎时,核查整理注选,选法严肃清洁,杜绝徇私鬻官之事,虽引起上官不快,被调出任充州知府,但在职期间,也以一己之力使武官选授和封荫之事清明了许多。
再后来在充州出任知府三年,他也采取多种措施,对豪强进行打击,根除诸多弊端,致力惠利百姓,被州郡百姓称为“神明”,甚至集资为他立了一座生祠。
唯有如今来了太原,做了这个比知府更有权力的按察副使,却处处碰壁,事事掣肘。
这不是他能力不行,不是他无心办事……
而是这里面的水实在太深了,深到整个太原府,乃至整个山西都几乎成了铁板一块!
这是一块即使他粉身碎骨,也断然无法撬动的铁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虽然是一个有理想和抱负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极为理智的人,不会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去做“夸父逐日”的事。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的记得父亲在他入朝为官时的告诫:
“社稷,陛下之社稷;性命,己身之性命。知其不可为,毋宁舍身以试,徒死无益也。”
说得通俗一点,其实就是:
“能办事就办事,办不成也别玩命,真没什么用。”
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而这句话,其实也是祖父送给父亲的。
他的祖父高魁,就是在大太监刘瑾专权期间,感觉有性命之忧便立刻辞官回乡养老。
他的父亲高尚贤,也是在任光禄寺少卿期间,见朝廷高官勾心斗角扯上了他,伏蠹小人又仗权要挟于他,便故意在奏疏留下为皇上不容的明显误失,借故被罢官回了新郑老家。
现在,他也已经有了这个心思。
只不过他如今正值壮年,当今皇上又视进士为私人蓄士,极少轻易放归田野。
因此他现在也只能暂时蛰伏于此,且看日后是否有机会逃离山西这块铁板,再看是否有发挥余热的机会……
而他今日代表按察司来此迎接鄢懋卿。
其实也不对其抱有任何期望,甚至没兴趣与其会面交流,反正结果都一样。
现在他心中唯一的期待,也就是见一见家里那个“不成器”的老三高拱,看看他中了进士之后是否比以前成熟了一些。
这个老三是他的四个弟弟中,唯一一个不服他的臭小子。
小的时候,高拱五岁便善对偶,八岁便诵千言,十七岁便考中了举人,一度被视为神童。
而他呢,年幼时喜好角斗、射猎,年近二十才幡然醒悟,振作学习。
然后便在嘉靖十三年考中了举人,次年便又考中了进士。
结果高拱却在十七岁中了举人之后,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整整十三个年头,才终于在今年考中进士……
别以为高捷看不出来,这老三从那时候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呢,总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还是那个人人夸赞的“神童”。
可惜这臭小子再也没机会了。
因为父亲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他现在就算终于考中了进士,还选上了庶吉士,父亲也看不到了。
哈哈哈哈,臭小子,你就认输吧。
哥就是比你强,哥就是后来居上!
不要以为你选中了庶吉士,这回还侥幸做了个领兵的参将,就可以在哥面前耀武扬威!
哥可是在父亲过世之前就考中了进士,你再怎么不服,在父亲心里哥也永远比你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半个时辰后。
“……”
高捷终于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看到了高拱,微微挺起胸膛。
这臭小子……似乎比以前黑了一些,身子看起来似乎也壮实了一些,骑上马挎上刀看起来的确颇有气势。
不过哥还是比你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高拱也看到了高捷,目光交汇之际,也立刻微微扬起了头。
这废物大哥……高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还有何颜面挺胸与我对视?
身为朝廷按察副使,你这一年多来尸位素餐,可曾纠一个官邪,戢一名奸暴,平一桩讼狱,雪一件冤抑?
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然后自惭形秽吧!
这回我来太原办的事,可是你下辈子都办不成、不敢办的事,希望你一会回了城里,进了太原府衙之后还能这般厚颜!
待我办成了你办不成的事,我定要将这些事情写在黄纸上,寻个路口烧给父亲好好看看,让父亲知道你我之间差距究竟有多大,谁才是最值得他骄傲的儿子!
至于高捷是否会私通白莲教,又是否会与这干虫豸同流合污……
这点高拱倒是不怎么忧心。
毕竟这位废物大哥的品德,也就比他差一点而已,倒还不至于如此不堪。
第216章 全部抱头蹲下!
在一片闹哄哄又假惺惺的恭维声中。
高捷也终于近距离见到了此行真正的钦差——太子詹事、总兵官鄢懋卿。
“山西按察司按察副使高捷,见过鄢部堂。”
高捷的品秩不低,本就立在欢迎人群前列,自然有资格单独与鄢懋卿施礼说话。
其实如果按照鄢懋卿此刻所领的总兵官职务来说,应该也可以称他一声“镇台”或“将军”。
不过“镇台”通常都是对武官的尊称,鄢懋卿此行虽领了一个武官官职,但本质上却还是科举进士的文官。
而且在如今的朝廷风气中,武官的地位远远比不上文官,这么叫的话可是会被某些小心眼的文官视作无礼的,因此还是称呼“部堂”更为合适。
而此刻如此近距离看清鄢懋卿的面容,高捷心中也是略感意外。
他虽然早就听说这回来的钦差比较年轻,但却没想过居然会这么年轻,甚至连胡须都还没有长齐,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莫不是将其当做了饵料,先扔进来打了窝,其实还留有后手吧?
“高捷?”
鄢懋卿本来与其他人都是施过礼后便一笑而过,到了高捷面前却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一下才问,
“你是高捷,高大的高,敏捷的捷?”
“正是。”
高捷心中有些疑惑,难道这位“鄢部堂”知道自己?
再转念一想,也对,听闻高拱那臭小子与鄢懋卿还是同科进士,或许高拱曾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
然后就见鄢懋卿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明显浮现起了一股惊喜之色:
“可是新郑高家的高捷,你与高拱……?”
“高拱正是犬弟。”
高捷顺势接过话茬,余光瞟了正在不远处巡视麾下兵马的高拱。
“犬弟?”
鄢懋卿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称呼自家弟弟的,就算再谦虚一般不也应该是“舍弟”么?
“犬弟”二字都有点贬低、甚至是差了辈分的感觉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山西按察司按察副使?”
鄢懋卿紧接着又眼巴巴的追问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按察副使究竟是干什么的,不过他更清楚的是高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这样的人在太原,还肩负如此要职,这简直就是麻将中俗称的“暗杠后开”。
有了他的协助,搜集起这些个官员、豪族和商贾的罪证来,岂不越发事半功倍,足可令他赢上加赢?
“请鄢部堂指教。”
高捷则被鄢懋卿那灼灼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只得又施了一礼加以掩饰。
“指教怎敢当,久仰久仰!”
鄢懋卿却当即与他套起了近乎,笑容说不出的灿烂与真诚,
“高道台应该还不知道吧,我与高拱可是同年,此前在翰林院还是同桌呢。”
“此前高拱便时常与我说起你这位长兄,每每提到你都难掩尊敬崇拜之情,因此我亦早就对高道台心有向往。”
“今日有幸得见高道台,竟比高拱所言更加不同凡响,幸会幸会。”
“鄢部堂真是折煞下官了……”
高捷都差点被鄢懋卿忽然迸发出来的热情烫伤了,心中却还是忍不住腹诽。
你要说点别的我可能就信了。
你说高拱那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还难掩对我的尊敬崇拜,是不是就多少有那么点不实事求是了?
如此想着的同时,高捷还又不自觉的偷瞄了高拱一眼。
这一眼正巧撞上高拱听到动静投递而来的疑惑目光。
高捷立刻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错不了!这臭小子绝对不可能在外面人面前说我什么好话,更绝无尊敬崇拜我的可能,他只会编排我这个长兄!”
而这一幕被笃定鄢懋卿不可能认识高捷的高拱看见,目光中立刻多了几分鄙夷,只觉得在鄢懋卿面前丢尽了脸面,心中羞愤难当:
“高渐卿啊高渐卿,一年未见你好的不学,竟学会了依靠我的关系与上官拉关系套近乎?”
“我当初无论是在进士会馆,还是在翰林院,亦或是如今去了詹事府,可从未对人提过我还有个正四品的长兄!”
“你不知羞耻我还羞耻,高家的脸都被你一个人丢尽了!”
“你等着吧,此事我一定详细写进手记(日记)里,再一笔一划抄录在黄纸上,等回乡祭祖的时候,在祖坟前面烧给高家的列祖列宗好好瞧瞧!”
“……”
其余一众官员见此情景,亦是面面相觑,内心多了一丝不安。
这里的人大多知道高捷在太原是个什么处境,如今忽然见高捷与鄢懋卿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而鄢懋卿对高捷又表现出如此明显区别对待的热情,总觉得这回又多了一些不确定因素。
“鄢部堂,下面这位是布政司参议……”
知府邓世荣则眼观鼻鼻观心,适时的将鄢懋卿领向了下一名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