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也依旧有损他的威严,今后便会有人不断发起挑战,不断试图蚕食他手中的皇权。
这同样是他的逆鳞,否则多年前就不会有那场震动天下又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当初的皇上不肯妥协,不肯示弱。
现在好不容易重新找回了那口锐气,重新振作起来的皇上自是更加不可能妥协示弱!
正因如此,他昨日在得知严嵩跪在宫外求见时,才故意坐视不理。
既不命其退下,亦不下令召见。
他就是要借此向天下人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谁能入阁,谁不能入阁,只有朕说了才算!
哪怕严嵩是众望所归的阁臣人选,也依旧只能给朕在宫外跪着,乞求朕的垂帘,恳请朕的宽恕!
这在皇上看来,无疑是成本最低的做法,亦是一种保护严嵩的手段。
皇上的确有心保下严嵩。
因为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严嵩这回八成是被人陷害了。
他可太了解严嵩了,这个老东西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这么愚蠢。
而这件事也恰恰能够证明,严嵩在朝中是一个孤臣。
并且从以往的事情来看,这还是一个既听话又办事的孤臣。
此前的馆选、前些日子的复套朝议,倘若没有严嵩鼎力相助,皇上的意志便不能得以伸展。
皇上如今要办实事,缺的就是这样的孤臣,失去严嵩便犹如自断一臂!
而除了严嵩这件事。
如今发生在鄢懋卿身上的事也是相同的道理。
这在皇上看来,同样是文官集团想从他手中夺走封赏决议权而发起的一次挑战。
发生了昨夜的事,也恰恰能够证明,鄢懋卿在朝中也是一个孤臣。
其实不需要发生昨夜的事,皇上便早可确定。
因为他除了将郭勋拜做了义父之外,哪怕在翰林院都是几乎处于孤立状态,只与高拱走的较近。
并且从以往的事情亦可看出,鄢懋卿虽然没有严嵩那么听话,甚至有时还胆敢利用皇上,但是办事的能力却又远在严嵩之上。
这点皇上早已通过沈炼随同鄢懋卿出使俺答时详细记录的爰书有所了解,黄锦清楚的记得,皇上查阅那道爰书时几乎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姨妈笑,甚至看到拍案称奇的精彩之处时,竟还大笑着与他分享。
这是这些么多年以来,黄锦从未在皇上身上看到的情况。
从那时起黄锦就已确定,鄢懋卿已经真正走进了皇上心里,被皇上视作了秘密武器。
否则前些日子发生宫变时,皇上又怎会特意将鄢懋卿召进宫去协助查办?
偏偏鄢懋卿还就是有这种令人不得不叹服的能力。
连陆炳都查不出来、甚至连那些宫女都不知道的幕后主使,经过鄢懋卿那么一通装疯卖傻般的胡闹之后,居然自己就招了!
皇上如今要办大事,缺的就是这样的福将奇臣,失去鄢懋卿便犹如自断一腿!
因此鄢懋卿这个人皇上更加要力保。
甚至不忍让他去承受不该受的委屈,免得伤了锐气,自此不再锋利!
这。
才是皇上此刻面临的抉择困境,亦是他此刻怒发冲冠的真正原因!
经历过一次“大礼议”,皇上如今已不再年轻,早已明白“大礼议”对朝堂的撕裂,对国家的损害,因此断然不愿“大礼议”再次上演。
但若要皇上自断一臂一腿,向疑似再次形成的“深层朝廷”妥协让权,那也是万不可能!
唉……谁说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天子亦有一本难念的经。
或许还是天下最难念的经……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黄锦!”
一声暴喝猛然将黄锦惊醒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奴婢在”。
“严嵩今日不是又来正阳门跪着了么,命陆炳即刻将其打入诏狱,不要用刑拷问,等候朕的发落!”
朱厚熜红着眼睛大声喝道。
“奴婢遵旨……”
黄锦脑子一时有些跟不上,尚不明白皇上这究竟是要对严嵩打算做什么。
就听朱厚熜紧接着又气都不喘的喝道:
“再给朕拟一道旨,因鄢懋卿协办辛丑宫变有功,初授奉议大夫一职,制书日期就写在朕封赏他的夫人之前!”
奉议大夫,初授的文散官名,没有实际职权,和诰命夫人一样只代表相应的资历和地位,类似于职称。
最重要的是,奉议大夫也是正五品。
正好可与白露的五品诰命夫人相配!
第119章 天塌了呀!!!
“奴婢遵旨!”
听到这个地方,黄锦瞬间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
皇上只怕是想……全都要!
将严嵩下诏狱,却明确的告诉陆炳不要用刑拷问,这就是在保他。
皇上这恐怕是在将计就计,心中一定已经另有安排。
如此既以强硬态度维护了完整的皇权,向天下人宣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威严,亦可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惴惴不安,偃旗息鼓,快速平息这场舆情。
而将鄢懋卿初授奉议大夫一职,还要将制书日期写在封赏白露之前。
如此就变成了先封鄢懋卿,再荫白露。
既合乎官学提倡的三纲五常,又符合历代诰封制度,自可堵住下面那群人的嘴!
但下面那些人可不要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皇上是什么人,没有人比黄锦更加清楚,他可不是不记仇的人。
这回严嵩的事是两难抉择的阳谋,逼得皇上只能二选一,要么惩处严嵩杀鸡儆猴,要么交出廷推入阁权。
皇上被迫做出了选择,虽然看似落了下风,但既然还是有心要保严嵩。
那么此刻便不是退步,而是收拳。
收拳是为了出拳时更有力度!
唯有对鄢懋卿这件事的处置,令黄锦有些意外。
下面那干奸臣应该也是想逼皇上二选一,要么收回白露的诰命夫人封赏,要么被推到大明官学的对立面,严重些甚至妨碍法统。
结果没想到皇上另辟蹊径,走了第三条路。
如此一来,此事反倒成了推动皇上下定决心,不再将鄢懋卿当做秘密武器置于翰林院蛰伏,快速为其加官进爵走上明面的好事。
在这件事上,皇上没有收拳,而是径直出拳予以回击。
如此一退一进,纵观全局上来看,倒也未曾落了下风。
妙啊!
真是妙啊,不愧是皇上!
此等两难之境中亦如此清醒理智,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可做出如此决断……皇上圣明!
“呼——!”
望着黄锦振奋离去的背影,朱厚熜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累!
乏!
倦!
疲!
这次突发事件,竟让他感受到了比当年的“大礼议”更加巨大的压力,更加刺骨的危险。
想不到时隔多年,“深层朝廷”卷土重来,手段竟如此狠辣,设计竟如此巧妙,招招皆是无解阳谋,竟一举将朕逼到如此地步。
这一刻,朱厚熜甚至感觉后怕。
倘若当年“大礼议”中杨廷和背后的“深层朝廷”有如此程度的水平,那时只有十几岁的他还能扛过来么?
朱厚熜心中没有答案,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查!”
“如今暂时稳住了朝局,也暂时稳住了敌人,朕先不打草惊蛇,让陆炳暗中去查,掘地三尺的查!”
“如此可怕的‘深层朝廷’,必须顺藤摸瓜,查出真正的幕后核心,斩草除根!”
“否则假以时日,必成朕的心腹大患!”
……
严府。
“夫人,天塌了呀!”
一个侍女跪在欧阳端淑面前,泣不成声的哀嚎,
“老爷已经被皇上亲自下令打入了诏狱,公子今日跟随老爷一同在承天门外跪请皇上召见,也随老爷一同去了诏狱,如今命严年回来取铺盖被褥来啦!”
“你说什么?!”
欧阳端淑面色大变,骤然站起身来,捂着心口踉跄了两下,又无力的坐了回去。
这回她终于确定,严嵩昨夜惊厥时的预感是对的。
这回严家恐怕真是在劫难逃,兴许真是天意如此,是老天来收人了……
可是她想不明白。
就算是老天来收人,也应该先收严世蕃这个儿子,而不是先收严嵩这个老子。
毕竟这些年以来,严嵩做过的恶事与在她不设限的娇惯下养出来的严世蕃相比,说是九牛一毛也不为过。
(此刻严嵩尚未入阁把持朝政,许多事还没资格做,就连历史上做了内阁首辅之后,也相对比较收敛,反倒是严世蕃肆无忌惮,能够公然说出“朝廷不如我富”“朝廷不如我乐”这样的话来。查阅史书也可以发现,严嵩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在给严世蕃擦屁股,比如沈炼、周尚文等冤案,都是因严世蕃放纵而起……据说,严世蕃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一次邀请严嵩来观赏,严嵩见数量之巨出乎想象,也顿时目瞪口呆,隐约感到大祸将至。)
诏狱是什么地方,欧阳端淑怎会不知?
既然是皇上亲自下令,这回只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且不说严嵩这把年纪进了诏狱是否能经得住拷打,就算能熬过来,那么接下来也还得承受惩处,天知道皇上这回究竟会降下怎样的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