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邈亦随意应道:
“既然说到叶县,那不得不提‘叶公庙’和‘叶君祠’了。”
“叶公者,楚之封君沈诸梁是也。”
“叶君者,汉光武之世叶县令王乔是也。”
“却不知使君想谈哪一位的典故呢?”
“徐公以我表字‘师善’相称便可。”
麋威说着,抬手放到煮酒用的铜鐎斗上方,感觉酒尚未温。
随即道:
“王乔之事虽然有趣,却为怪力乱神之说,智者不取。”
“倒是叶公的事迹,有碑文为证,反而甚为可信。”
徐邈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麋威:“我今日来之前,只听说过‘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的故事,所谓讽喻表里不一者是也。”
“直到今日来庙中观碑,但见文中所载诸事皆详尽,唯独不见叶公好龙的说法,何也?”
徐邈呵呵一笑,道:
“此一段,亦为怪力乱神之说,师善何必较真?”
麋威却摇头道:
“实不相瞒,在见到徐公之前,我亦只当是怪力乱神,一笑便了。”
“但见到徐公之后,想起这一年来,听闻足下往昔在郡县的治绩和贤名,忽而心有所感。”
徐邈笑脸微怔。
麋威却不急不慢取来木勺和耳杯,亲自为众人分酒。
边舀边继续道:
“按此庙碑文所载,沈诸梁就封于叶邑不久,本地便闹起了水患,百姓皆受其害,恰如去年你我所见的模样。”
“叶公不忍民人受灾,遂决心治水。”
“但宛、颍之地,河川甚多,彼此支流支渎交错,治之何易?必须熟悉各川水情,有个总体的规划,然后因地制宜,缓缓疏导。”
“而要总体规划,那自然先作图。”
说着,麋威取来一张包着鲜枣的麋氏纸,吃了一口枣,扬了扬剩下的纸。
“但先秦之时,世上尚无如此便利的纸,而在简牍上作画,何其不便?”
“故我斗胆猜测,叶公是在自家墙壁上做图,以便日夜研究、校对。”
“曲折的河川,草作的图画,望之自是似龙非龙的。”
“而来访的客人、属吏不解其意,随后以讹传讹,都说叶公画龙不似龙,好龙不好真了。”
听到这里,场中众人或是啧啧称奇,或是表情怪异。
主记室掾杨戏暗暗默背一遍,打算今晚回去记下来。
显然都没想到麋威的脑洞如此清奇。
除了徐邈。
他听到“治水”二字,便已经抿紧了嘴唇。
听到最后,更是直接愣住。
良久,直到麋威亲自将温酒捧到他案前,才开声道:
“叶公治水,为民请命,却被后人谣传为表里不一的小人,岂不悲哀?”
麋威坐下,环顾庙宇,道:
“若后人果真当叶公是小人,何故为其修庙立碑,四时祭祀?”
“还不是因为本地人感念其恩德,故不敢相忘?”
“至于叶公好龙之说,不过是一二酸腐文人强行借古讽今罢了。”
“其实细究起来,未必是坏事。”
“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叶公治水之德,只能救其当时之人,却救不了后世之民,于是黄巾军一来,庙宇便破败了。去年战事一起,连祭祀的香火也断了。”
“倒是因为酸腐文人之说,叶公的名声得以广为流传,如你我这种有心人,只要稍加打听,便能还原历史真相。”
“如此,还怕叶公的庙宇不能得以修缮,名声不能反正?”
此言一出,徐邈又是一阵沉默。
而麋威则趁机饮酒润喉,不急不躁。
直到庙外传来女子轻灵的笑声,徐邈才回过神来,将杯中放凉的酒水一饮而尽。
哈出一道白气,道:
“先贤之德,今人只能望其项背,不敢比肩。”
麋威接着分酒,接着道:
“没有‘今人’,何来“先贤”?先者本就是从今者而来的。”
“说不定昔年叶公治水的时候,也曾自愧不如夏禹呢。”
“徐公有为民请命之心,何必瞻前顾后,但有所想所愿,尽力为之便是。”
话到此处,麋威几乎明牌。
而徐邈本就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岂能听不出他邀请之意?
便也跟着明牌道:
“徐某得先曹公知遇之恩,久为魏臣,若叛,便是再立十座庙祠,也会被后人骂作反复小人,当做邪庙淫祠拆毁的吧。”
“徐某终究是个贪于名声之人,怕是只能当个酸腐文人笔下的小人了。”
麋威并未放弃:
“徐公若不愿入朝为官,我豫州府尚缺一别驾从事,徐公可愿意屈就?”
“我将来治豫州,正要仰仗贤长相助!”
徐邈闻言失笑:
“天下谁人不知师善是汉帝肱股?就辟于你,跟投汉有何区别?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第251章 流言不足畏,恩遇不可求
徐邈拒绝征辟的态度十分坚决。
麋威谈不上多么失望。
今日相见,主要目的还是来见一见徐邈本人。
因为对方愿意亲自来见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麋威近来的军事与外宣手段卓有成效。
否则以徐邈早早进入曹操丞相府的履历,若非心思有所动摇,根本是见都不该见的。
就是有些可惜王濬了。
麋威原本还想通过徐邈父女,把这位未来猛将给钓出来呢。
如今徐邈决心归隐,那门第上就无法与王濬一家对应,这桩婚事应该不复存在了。
倒是可以给徐家当个媒人,通过结亲的方式,图个将来。
比如说徐邈的儿子,如今都是白身。
也没有跟曹操结下什么主臣情分。
将来都是有可能就辟的。
这正是他今日特意带妻子来的目的。
也是徐邈特意带女儿来的目的。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双方心照不宣。
其后,又闲谈了片刻另一位“叶君”的故事,话题不免转回当下局势。
没办法,两边都是两千石大员,麋威在季汉权位更重,徐邈在曹魏履历更深。
两人的见识、眼界都摆在那里,说话的机锋都会不自觉带往天下兴衰的大议题。
想要完全闲谈风月是不可能的。
徐邈大概是有感于刚刚麋威的诚意,话锋一转,道:
“师善加冠几年了?”
麋威:“章武元年春为弱冠,今已历四度寒暑。”
章武元年……
徐邈默念一遍这个陌生的年号,微慨道:
“年二十四、五便为一方大牧,权势赫赫,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同样的话,麋威不知听过多少遍,也不知自谦了多少遍。
但此刻从徐邈嘴里说出,却有些不同的意味。
特别是对方连道两遍“可畏”。
谁会生畏?
显然不是已经归隐山林的徐邈。
心念一转,麋威忽而失笑:
“不瞒徐公,麋威本是个好逸恶劳之人。”
“若能坐着绝不站直,若能躺平绝不端坐。”
“不过是当年恰逢其会在江陵遇险,不得不奋力自救,故而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
“我朝陛下有天底下一等一的识人本事,早就洞悉我这懈怠的性子,在蜀中时常耳提面命,敦促我做事要勤快些……如今我外任一方,也因外舅在旁盯着,不得不专心做事,连纳妾的念头都不敢有的。”
“试问如我这般疏懒、惧慎之人,何足畏哉?”
“若有人以此构陷于我,离间上下,怕是谗言一传入蜀中,就会变成笑料的。”
徐邈明显没预料到麋威会如此应对。
一时间分不清对方是真的在自嘲,还是故弄玄虚。
但他本意只是提醒,便直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