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汉帝果真视师善为子侄辈,有耳提面命的情分,那区区流言,自然不必介怀。”
“可汉帝之后呢?”
“据我所知,汉帝已经年过六旬有余,年迈且多病。”
“便是师善外舅关云长将军,今年以来也鲜有出征了吧?”
“将来新帝继位,人事一改,如师善这般年轻而权重者,还能照旧‘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吗?”
麋威表情一变,
徐邈此言,可以说是提醒,也可以说是挑拨。
但不论目的如何,这种顾虑都不是空穴来风。
在季汉群臣中,麋威算不上最年轻,也算不上最权重。
但将年纪和地位结合在一起,他就是最瞩目耀眼的那一个。
若继任的皇帝没有刘备的器量与气魄,会不会闹出功高震主的的狗血戏码?
不论以当世的人生阅历,还是后世多出的千年见识,麋威都知道徐邈这种顾虑是合理的。
甚至,这很可能是徐邈在为家族将来投汉作一个提前的考察。
摸一摸季汉朝堂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生态,怎样的气候。
值不值得他老徐家的年轻人改换门庭。
这一刻,麋威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某个小胖子的模样。
刘禅是个有为的明君吗?
至少比起老刘,差了一个档次。
只能守成,不能开拓。
那他是个昏君吗?
也不至于。
至少历史上,他守国四十年。
早年更是严格按照诸葛亮的标准,做到了“亲贤臣、远小人”。
哪家昏君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能说,能力上,刘禅就是个中人之姿。
除了晚年确实有些昏聩,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主。
但不管昏君还是明君,刘禅对功高重臣的优容,那是绝对不下于老刘的。
试问季汉功高者,有谁比得过诸葛亮?
历史上诸葛亮就没遭到内外诽谤吗?
刘禅有动过诸葛亮分毫吗?
非但没有。
甚至在诸葛亮好不容易北伐有了点成果,就迫不及待将他推回了丞相的高位上。
所以第二个浮上麋威心头的人物,自然就是诸葛亮了。
而这一位,就更没必要怀疑他的器量了。
历史上的李严够对不起诸葛亮了吧?
诸葛亮事后不还是只夺其官,不害其命?
甚至还把他长子李丰带在身边培养,官至二千石。
既如此,自己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担心将来功高震主,还不如担心将来被诸葛亮嫌弃性情太疏懒,把《诫子书》改一改变成《诫师善书》,然后懒名就此流传到后世呢!
于是哂然笑道:
“不瞒徐公,皇太子虽年少,但容人之量颇类陛下,更有诸葛丞相这等当世大贤辅助,断无此忧耳!”
“至于说皇太子百年之后……呵呵,人生不过百年,能于此世遇上贤君良相,便算不负,夫复何求也!”
这一次,徐邈认认真真观望了麋威好一阵,确认他并非作伪,才再次开口:
“是啊,人之一生,能与贤良共事,确实难得。”
随后,便低头喝酒,不复多言。
麋威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意思他已经传达到了,彼此的心意都已经清晰。
如此一直吃喝到日暮,徐邈起身辞别,麋威亲自相送。
一路行至河边,徐邈忽然顿步,回头道:
“如师善要辟一位本州有名望的贤长为别驾,何妨遣使去睢阳问一问卢毓卢子家?”
麋威目光一闪,道:
“听闻卢公担任谯郡太守时得罪曹丕,被左迁为睢阳典农校尉?”
“是。”徐邈没有隐瞒。
“魏帝本意要徙民充实祖地,但卢公以谯地贫瘠,百姓穷困,上表请求反迁谯之民于外,因此不得上意。”
“卢公有爱民之心,且其先考与汉帝有师徒的名分,算是故旧。”
“有此二者,师善要辟他,或能成事。”
麋威想了想,没再多说,拜谢对方。
第252章 时也势也
回城的路上,麋威与妻子同乘一车。
不同于寻常的安车(坐着乘)和立车(站着乘),大多为开敞结构,最多加个伞盖。
汉代女性贵族所乘的“軿车”,前部和左右皆有帷幕遮蔽,只留尾部通风。
私密性更好。
麋威一上车,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关令惠见状挑眉道:
“喜欢这脂粉香?”
麋威一把搂住妻子,面不改色:
“除却巫山不是云。”
关令惠噗嗤一笑,顺势贴了过来。
“跟徐公谈得如何了?”
麋威:“有从蜀贼之心,没有从蜀贼之胆。”
跟妻子说悄悄话,自然不必讲究什么礼数。
关令惠:“不再争取一下?”
麋威微微摇头:
“没这个必要。”
“包括他临别举荐的卢毓卢子家,我也不打算派人去试探了。”
关令惠:“为何?”
麋威:“时也,势也。”
“其实从石广元石公情愿留在我府内任治中从事,我便看出来了。”
“人心思汉也好,人心思魏也罢。这中原的士人,终究还是心系于中原之地的。”
“其实也不止中原士人了。普天之下的仕宦者,谁不心系于这片天下之中?”
“这是自秦以来,四五百年间形成的历史惯性。”
“长安洛阳不得其一,我朝便总会给人偏安一隅的感觉,这天下人就不会把陛下视作真正的正的中原天子。”
“所以能不能得士,一在法度,二在军事。”
“而这两者之得失,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当下的关中之争了。”
“若能得关中,便是我不去主动征辟,彼人也会主动来归附。”
“若功败垂成,便是今日徐公与我为善,来日也未必不会翻脸。”
“由此观之,他今日主动约见,恐怕正因知晓关中或会易主,方才急于求一条后路罢了。”
“这于我方,终究是好事。”
关令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谈及自己与徐邈女儿的交谈:
“妾已经问清楚了,徐公之女确实请媒谈过几家婚事。”
“但因近来战事,全都没了下文。”
“且所谈皆为本郡士家,并无来自弘农湖县的王姓人家。”
麋威方才在庙中已经猜到这个结果,此时只能微微一叹。
遗憾跟王濬大腿缘分未到。
这时关令惠忽而抬起葱指戳了戳他的面庞,问道:
“良人想不想纳妾?”
麋威闻言一愣,正色道:
“为夫心系天下,岂能耽于女色?”
“也不怕将来被青史所载,然后被那些个小说家评论家指着脊梁骨唾骂什么这压抑那压抑?”
关令惠早就习惯了丈夫时不时口出令人迷惑之语,直接无视他的威言威语,也是正色起来:
“徐公今日投石问路,岂能只是讨一个不明不白的将来承诺?”
“良人心存天下,自是不耽于儿女私情。”
“可人家未必这么想啊。”
麋威到底是聪明人,一下就反应过来:
“细君言下之意,徐公其实有与我结姻亲之意?”
关令惠:“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