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中央画着白色的直线,工整、笔直,不像手工随意涂抹,而像是一种带着衡量的标记。
索雷尔怔住了片刻,才慢慢吐出一句:“这是……北境?”
他去过南方的主干道,也去过帝都的造路工坊,但眼前的路面甚至比南方不少地方还要好。
马车继续往前驶,很快第一座建筑出现在风雪里。
赤潮驿站。
房屋不算大,但线条干净利落,墙面是规整的灰色石砖,门口挂着鲜红色的旗帜赤红的太阳纹。
烟囱里冒着稳定的白烟,说明里面有持续的取暖。
比建筑更吸引视线的,是在驿站外忙碌的那些人。
一队穿着深红色制服的道路工人正推着铁制刮雪器沿路清雪。
动作有条不紊,偶尔有人吹口哨,节奏轻松得不像是在北境的冻土线上干活。
没有镣铐,没有皮鞭,没有监督骑士。
工头拿着一块硬板记录雪量与路段状况,还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空,像是在判断下一次清雪的时间。
索雷尔看了许久,才发出感叹:“北境的领民……在笑?”
这句轻声的自语,带着一种无法接受的荒诞。
在他的印象中,北境的领民不是冷,就是饿,不是麻木,就是恐惧。
那些人应该蜷缩在破屋里瑟瑟发抖,而不是在雪地里吹着口哨干活。
索雷尔缓缓放下窗帘,眉头明显皱了起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进了某个已被赤潮彻底吞下的领地,这里的景象,与他这几天在北境看到的荒凉完全不一样。
而随着马车一路向北,邀请接踵而至。
几乎每到一处城堡或镇堡,索雷尔都会被领主的随从拦下,请他务必赏光,哪怕只坐一刻钟也好。
以他二皇子特使的身份,这些领主就算心里各怀鬼胎,面上也必须保持恭敬。
但索雷尔很快发现,那些宴席之间的差异大到近乎荒诞。
仿佛沿着同一条道路,他却被拉进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繁荣与破败、热情与冷硬、希望与腐朽。
宴席的内容、领主的态度、领民的精神状态,都被切成了截然相反的两半。
比如索雷尔刚抵达第一处时,是在傍晚前的灰光里。天色像被雪压得透不过气,而城堡大门却开得很快,像是早已等在那儿。
年近五旬的领主亲自迎了出来,披着暖炉烘过的斗篷。
他的脸冻得通红,一把抓住索雷尔的前臂:“殿下的使者能来,是我全领的荣耀。”
说着便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只赤潮玻璃杯,双手奉上,神情郑重,却不是为了什么大义,而是因为这东西在他家的仓库里已经成了正式商品,可以拿去和周边领地交换实打实的利润。
“往年我连自己家人都送不出像样的礼物。”领主压低声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眼光,“现在可不一样了。这玻璃杯好卖得很,听说南边的贵妇抢着要。殿下请收下,这杯子价值不低。”
接着老领主看见索雷尔那辆被冻得吱嘎作响的马车,又皱起眉:“那破车在我这儿丢人。我给您换辆新的,赤潮的车架,跑得稳,也更保值。”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担心索雷尔影响他家的体面,而不是关心索雷尔本人的安危,满满的暴发户气质。
索雷尔也好奇为什么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会出现这种暴发户气质的领主,而且他送的东西确实也价值不菲。
于是索雷尔踏进对方的庄园,想要一探究竟。
宴厅暖得过头,灯火通明。桌上的菜肴丰盛。
宴会上的闲聊中,老领主语气里藏不住得意:“三年前我领地冻死四十多人,去年十五。今年就两个都没有。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卡尔文领主。”
索雷尔挑了挑眉。
领主继续道:“我领里的工坊、道路、暖炉……都是和赤潮做生意换来的。
我也不瞒您,殿下使者我家今年的分红,是往年税收七倍。我管他是什么卡尔文,只要他能让我家族兴旺,他就是我愿意追随的人。”
窗外传来孩子的笑声。
索雷尔顺着声音看去,几个孩子穿着赤红的厚毡靴在雪地里追逐。
领主随口瞥一眼:“哦,那些?是领地中有骑士血缘天赋的人,路易斯大人需要,想要多帮我培养一些骑士,我也得提前准备人。”
另一桌的女主人柔声道:“我儿子在赤潮城的学堂读书,长大了回来继承领地,那肯定是更上一层楼了。”
语气里没有半点的被逼迫,更多的是一种算计后的满足。
这些话并非这家独有。
一路北上,索雷尔几乎在所有加入赤潮体系的领地都听到类似说辞。
不是因为领主突然仁慈,也不是为了领民的幸福。
而是因为赤潮带来的繁荣、市场和技术,实实在在让他们的家族更稳、更富、更有未来。
至于领民生活变好?
那只是顺带的效果,像是粮仓溢出来的一点余粮领主们并不在意,但也懒得反对。
宴席继续时,窗外传来孩子的笑声。索雷尔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几个小孩在雪地里追逐,脚上穿着赤潮的厚毡靴,不再赤脚,也不再畏缩。
有巡夜士兵路过时,会弯腰替孩子重新系好鞋带,然后继续巡逻。
索雷尔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些故事淹没。
这些繁荣背后,全是从赤潮而来:粮食、道路、工坊、暖炉、煤炭、玻璃、铁器、新农具。
领地的经济被改造,领民的生活方式被重写,领主的权力结构被重新定义。
第二类领地就截然不同了。
表面上,这些领主给足皇子使者面子:派侍卫迎接、摆宴席、挂上家族纹章示敬。
但索雷尔一下车就能闻到空气里的那股味道,是被现实逼得没退路的倔强。
走进城堡时,他看到的永远是潮湿的墙壁、摇晃的蜡烛,还有缩在角落里试图降低存在感的仆人。
餐桌上的食物同样寒酸:几盘面包、腌得发苦的咸肉、一锅鱼汤。
可这些领主们仍旧挺直身板,摆出一副老牌北境贵族的高傲,仿佛这贫穷是荣耀的一部分。
寒风从窗缝灌入,把蜡烛吹得左右乱跳。
他们却硬撑着不换赤潮的玻璃窗:“我们祖上都是这么过冬的。”
语气里明明冻得发抖,却硬要把传统当盔甲。
宴席开场,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先骂赤潮。
“卡尔文那小子太嚣张了。”
“他也就靠着艾德蒙公爵女婿的身份耀武扬威了。”
“唉,老公爵还活着就好了……”
“我们这些百年贵族可不会被他牵着走。”
可等酒下去几口,话里的缝隙就开始漏风:
“霍克领今年一个冻死的都没有?真的?”
“铁农具……两银币?不可能这么便宜吧。”
“硬化路……要是我也有一条就好了。”
眼神里的那点东西,索雷尔一眼就看懂了,不是怀疑,而是嫉妒,是恨,是一种被时代甩在身后的窒息感。
最讽刺的还不是这些。
尽管他们嘴上叫得最大声“坚守北境的荣耀”。
但索雷尔看见仆人神神秘秘搬过的赠品时,都是一些赤潮的用品,而且是比较劣质的。
他们嘴巴不肯承认,手却已经伸向赤潮。
仿佛只要不让赤潮商队看到,他们就还能维持那点支离破碎的尊严。
索雷尔没有拆穿,只是笑着收下了。
等离开时,他回头瞥了一眼那座阴沉的城堡,像看着一头垂死却还想竖起鬃毛的老兽。
他在心里得出一个更加残酷的判断,这些领主对路易斯不是单纯的敌意,而是恨他让他们看见了自己的落后。
他们嫉妒赤潮的繁荣,也后悔没在早几年加入,却又死撑着高傲,不肯承认现实。
他坐回马车,握紧手套里的手指。
“这不是性格问题……是文明差距。”
而赤潮体系正以一种无声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整个北境拖向新的时代。
而这些人,只能被留在原地,越挣扎越显得可笑。
一路北上,索雷尔原本只把注意力放在各家领主身上。
可渐渐地,他发现最能反映一块土地真实面貌的,并不是宴席、并不是城堡,而是那些在风雪里生活的普通人。
当马车穿过拒绝赤潮体系的旧领地时,那画面刺眼得难以忽略……
冬夜里,街道漆黑,连一盏像样的油灯都没有。风吹过时,是实实在在的冷,而不是被炉火抵挡后的暖。
在破屋外,他看到流民蜷在雪地边缘,用破麻袋裹着身体。
有人被吓到似的躲避马车,有人眼神麻木,只是习惯性地低头缩肩。
孩子们躲在棚子的角落,眼睛大,却没有光。
偶尔盯着路过的人,就像盯着不会带来任何好消息的影子。
最让索雷尔皱眉的,是那些骑士。
披着破旧斗篷的骑士队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完全不顾平民的去留。
他们的马吓得流民四散,有个妇人被逼得撞上墙才没被踏到。
索雷尔在马车里看着这一幕,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这才是我印象中的北境。”
可再往前走几天,画面就像被人从根部切换一样变了。
进入赤潮体系影响范围后,夜色仍旧寒冷,却被点点灯火撑了起来。
道路旁的铁炉正烧着,魔石灯挂在木杆上,散发着稳定的白光,让夜里的人不必再摸黑前行。
路边出现了粥棚,蒸汽在棚口升起,几个老人在排队领热粥,脚边围着两只懒散的野猫。
更远处有小诊所,木牌上画着赤潮的太阳纹。
门口的医女裹着厚披肩,正低声安慰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索雷尔凝视着那些画面,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困惑。
孩子们在街边玩耍,笑声比雪地还干净。有人丢雪球,有人摔倒,立刻有大人过去扶。
妇人,正用赤潮的铁制农具修补篱笆,那农具使用起来毫不费力,妇人手法娴熟,像是用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