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以为他在抱怨,“大人,我这就……”
“不是脏,是干净得不对劲。”索雷尔轻轻抬手,示意他别乱动。
收容区外的蒸汽管道冒着白雾,几名工作人员身披厚围裙,引导新来的流民排队进入一栋巨大的公共澡堂。
那澡堂外墙上刻着赤潮的太阳纹,门口站着两名医女。
一名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短暂打量后走过来:“两位是外来访客?这里是收容线,若要参观,需要站在黄标线外。”
索雷尔抬眼瞥到地上的黄线,忍不住问:“你们每天都清洗这么多人?”
工作人员点点头:“这是规定。新入城的流民必须先处理虱病和霉斑,否则可能带来疫症。”
索雷尔闻言怔了怔。
流民进去时蓬头垢面、满身虱子。
出来时已剃短了头发,衣服被换成统一的旧棉衣,每个人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就在这时,一个被推出来的中年男人忽然停住脚步,端着粥的手微微发抖。
他看见墙上赤潮的太阳纹,眼眶莫名地湿了。
他对谁都没有说话,却突然跪在雪地里,用力磕了一个头,声音哽住:“谢谢……谢谢……我以为我活不过这个冬天……”
工头赶紧把他拉起来:“别跪,吃完去登记,还得干活。”
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弱妇人小声问医女:“真的……真的可以留下吗?不会赶我们走吗?”
医女把一条干净的披肩披到她肩上:“只要愿意登记和干活,就能留。”
妇人抱着孩子,忍不住当场哭出来:“谢谢……赤潮救了我们……”
索雷尔看着这一幕,多多少少有些听不下去。
这些人感激涕零,可在他不理解,毕竟流民不是财富,只会带来风险。
路易斯为何要花这么大成本来处理这些人?
按帝国贵族的标准,这行为毫无意义,吃力、不划算、回报低。
可在赤潮,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像是在执行一套无比成熟的规程。
索雷尔看不懂,而真正的原因,他更不可能想到。
流民数量的增多意味着人口底盘变大,代表可动员劳力、可训练士兵、可培养工匠的数量在成倍上涨。
洗净后的流民不会立即有用,但他们会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就会被纳入赤潮的粮配、工分与审核体系,不一定会留在城内,而分配到周围的赤潮其他领地。
一旦进入体系,他们不是负担,而是资源,是可以被持续加工的人力矿。
路易斯不是在救济,是在给未来的产业扩张,提前储备人。
至于如何找到新的产业,对于路易斯这位来自地球的穿越者,以及有着每日情报这个金手指的领主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索雷尔当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的视角里,这套流程既耗钱又耗力,简直愚蠢至极。
他没看懂这套体系的逻辑,是因为他的眼界不够。
第三天下午,索雷尔走到居民区的广场。
那是市民集中的区域,也是观察城市风气最直接的地方。
恰好看到一名推独轮车的老人脚下一滑,整袋面粉撒了一地。
索雷尔下意识以为骑士会挥鞭驱赶挡路者。
毕竟在帝都,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赤潮城里,巡逻骑士立即勒马,翻身下地,先扶起老人,然后把散落的面粉重新装回袋中,确认无碍后才继续巡逻。
周围的市民没有退开,反而几个孩子眼睛亮得像星子:“我也要当骑士!”
索雷尔愣在原地,骑士,不再是特权阶级,而是保护者。
平民也不再是要躲避目光的下等人,他们能够直视骑士、甚至以他们为荣的。
如果是只有一位这样的话,那也只能代表单独的骑士品德高尚,但是他这几天的经验,赤潮的骑士对于平民们都十分的亲切,并且不会不耐烦。
这意味着,这是路易斯特意立的规矩,并且每个骑士都在好好地遵守。。
这不是单纯的管理,是在重塑阶级意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旦底层认同新的秩序,旧贵族就成了多余的摆设,这对于路易斯是不是也不利。
可问题就在这里,索雷尔看懂的部分,只停留在表层。
至于更深层的逻辑,为何改变阶层、为何要让骑士变得温和、为何要让民众主动拥抱这套秩序,他仍然摸不准。
对索雷尔来说,这种做法太复杂,也太冒险,不符合帝国贵族的任何常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只能先放在心里。
而第四天,他被允许在布拉德利的许可下,进入赤潮城议政厅外围参观。
那幢建筑没有黄金、没有浮雕,甚至没有帝都喜欢炫耀的彩绘窗。
寒铁梁柱一根根撑起大厅的穹顶,赤潮的红旗像垂落的瀑布一样从高处落下,与冷硬的铁质结构形成强烈压迫。
外厅十分喧闹,不断有赤潮的市民过来办理业务,人来人往,喧哗不断。
里面却安静得惊人,办事员们手里拿着红、黄、灰三种文件夹,步伐轻快,不交头接耳,也没有混乱。
每个人的动作简洁、准确,像是被磨过一遍又一遍的齿轮。
前面有个商人递交申请文件,从取号、递交、审核到盖章离开,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
些场景让索雷尔怔住,在帝都这种手续最少要三天,还得准备三份润笔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层层盘剥,没有地方小吏,没有中间商吃差价……路易斯的意志,能在没有损耗的情况下传达到最末端。”
这是强势的集权,是高效率的行政机器,是新秩序的运行方式。
但这里,他再次卡住,帝国若这样做,会立刻引起所有贵族反弹。路易斯怎么做到的?北境为什么没炸?
他完全理解不了。
事实上,赤潮的行政体系之所以能高效运转,是因为路易斯改造的是利益结构而非权力结构。
旧贵族分层盘剥的利益链被切断,换成了“基础设施,产业,税收”一体化的利益闭环。
中间环节越少,效率越高,而赤潮领的资源增长会让多数人跟着赚钱,官员的薪资可是非常高的,在加上透明的晋升制度,这些官员们自然主动服从这套体系。
索雷尔当然看不见这些。
他只能看到表面的秩序,却完全看不懂底层的逻辑,他忽然明白为何北境的领主会那么怕赤潮。
这不是在建立一个领地,这是在建立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正在快速壮大的巨大机器。
一个拥有自己军事、产业、能源、行政体系,且不依赖帝国任何资源的机器。
索雷尔站在行政区的高台边缘,仰望着巨大的红旗,忽然觉得自己被这机器的影子完全吞没。
而视线越过城墙,看见远处那片始终被淡雾笼罩的地带。
那里没有繁华街区的灯火,也没有魔石灯的柔光,只有巨大的建筑群像山脊一样横亘着。
线条笔直,表面冷硬,没有贵族偏爱的花纹与装饰。
更像是一整片由铁与石堆出的屏障,从冻土中拔地而起。
索雷尔第一次见到时,以为那是某种军事要塞。
没有旗帜,没有号角,也没有士卒的操练声,越发显得压抑而陌生。
布拉德利之前提过“军事管制区”,索雷尔便以为此处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地方安静得反常,不像军营,却也不像工坊,他根本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什么。
索雷尔眯起眼,盯着那片黑压压的建筑群,看得心里发痒。
“路易斯到底在那里面放着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也越想越不安。
于是索雷尔低声吩咐随行的两名高阶精英骑士:“不要惊动任何人。只需要靠近,看看那些黑房子里到底在造什么。”
骑士们换上灰斗篷,在黑暗中悄悄从侧门离开。
索雷尔点了烛台,坐在窗边等。
雪落得很密,烛火跳动,他的心也跟着跳。
没过多久,脚步声低沉传来。
两名骑士双双跪下:“大人,进不去,根本进不去。”
索雷尔眉头一沉:“守卫很多?”
“不是很多。”骑士艰难开口,“是强。”
他抬头,表情复杂得像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那里至少有三名……不,可能有五名超凡骑士在巡逻。”
索雷尔差点没站住。
在帝国一名超凡骑士足以统领五百人的军团,也能成为一位男爵的座上宾。他们是战场上的核心,是贵族权力的象征。
而在赤潮?
路易斯竟然用五个超凡骑士,看工坊大门?
索雷尔心里发凉:“那个冒烟的地方……到底藏着什么?”
第二天,他亲自到东区主干道外远远观察。
雪更大了,但那条通往工业区的大道却依旧没有淤堵,运输队沿着湿润的路面不断推进。
索雷尔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安全距离外。
即便如此,他仍然被那规模震得头皮发麻。
输入口是被吞噬的原料。
数百辆由双马牵引的重型货车排成队伍,从雪地深处驶来。
货车上堆着:整齐切割的原木、黑亮的精炭、来自矿山的粗铁矿石……
甚至还有几车被油布遮住的长条金属件。
这些东西源源不断被吞入巨大的铁门后,如同喂到巨兽腹中。
索雷尔喃喃:“这座工坊一天的消耗量,抵得上雷蒙特家族铁匠铺一年的用量……”
他盯着不断前进的运输队,“里面到底养了多少个铁匠?一千个?一万个?”
他越想越无法呼吸。
而另一侧的门口,零星的货车正缓慢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