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物被涂油的黑帆布严密覆盖,看不出形状,也没有标签。
数量虽少,但每辆都沉得离谱。
即使是硬化路面,那些包裹着铁皮的车轮依然压出了白色印痕。
六匹挽马紧绷着全身肌肉,马夫几乎靠鞭子才能让车辆动起来。
他忍不住低声:“这么重的货物……是攻城锤?投石机?还是用来对付重骑兵的铁栏?”
索雷尔盯着那座巨门许久,最终还是压下所有猜想,既然进不去,只能先离开。
他披上斗篷返回接待馆,途中始终不时回头看那片阴沉的建筑群,像是在盯着一头不知何时会醒来的巨兽。
回到房间后,他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飞快闪过过去几天在城内看到的画面。
不结冰的道路、无臭味的收容区、会主动扶老人的骑士、只需十五分钟的行政审批……
索雷尔终于勉强拼凑出一点轮廓:
传统领主靠皮鞭让领民畏惧,好一点的领主靠施舍让领民感激。
但路易斯·卡尔文靠的是制度与生活本身,将自己融进了整个城市的空气里。
这里的民众会为一碗粥哭,会为被扶起的老者欢笑,会在骑士巡逻时点头致意。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恩赐,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离不开这套体系。
“对这些人来说,路易斯不是‘领主’……”索雷尔睁开眼,喉咙发紧,“他如同太阳一般,他们已经离不开他了……”
索雷尔忽然意识到一个比工业区更可怕的事实。
“如果我要收买赤潮的将军,他会被自己的骑士绑起来送上审判台。如果我要煽动暴乱,这里的市民恐怕会第一个冲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索雷尔胸腔像被什么压住:“在这座城市里……路易斯是神。而我只是个想用金币去收买神明的凡人。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挺直了背。
即便知道不可能成功,仍然必须履行使命,他若空手回去,只会成为第二天的笑柄,或者替罪的牺牲品。
索雷尔缓缓呼出一口气,从怀里取出那封只在帝国核心圈层流通的火漆密函。
那是二殿下给的底牌,也是帝国愿意为拉拢路易斯·卡尔文开出的最夸张条件。
册封北境大公。
承诺赤潮领的自治权与徭役豁免。
开放南方两条核心商路的七成利益作为合作起始基金。
未来帝国新龙座议会中的席位保证。
这些条件,随便拿一条出来,都能让帝国一半的贵族跪着流泪。
索雷尔盯着密函,心里却只有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些东西……路易斯可能根本看不上。”
但他仍必须试。
他甚至已经想好策略:趁路易斯还在发育期,从帝国册封开始,以皇室名义为路易斯镀上一层金。
用北境大公的地位诱导对方产生政治野心,之后顺势把雷蒙特家族的南方商路利益抛出去,让这位年轻领主产生依赖。
等赤潮与雷蒙特在利益结构上深度绑定,再慢慢把路易斯拉进雷蒙特家族阵营。
对是雷蒙特家长的阵营,而不是二皇子家族的阵营。
这是他在帝都最擅长的一套方法。
可现在,他看着赤潮城的方向,却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猎取一头野兽,像是在试图用绳子套住一座山。
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密函放回怀中。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谈……至少,让二殿下看到我尽力了。”
索雷尔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像是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路易斯·卡尔文不会被轻易拉拢……那我就从他周围的人下手。先从布拉德利,再从军团将领,再从商路管控者……”
他喃喃道:“哪怕撬不动整座山,我也要敲下一块石头。”
第392章 谈判的艺术
风雪敲打着土楼城堡的穹顶,声音低沉。
书房里只有壁灯亮着,空气中带着红茶的热气。
路易斯靠在半圆椅背上,正翻着最新一期的《赤潮日报》。
粗浆纸还带着轻微的木屑味,排版规整,字迹清楚。
虽然纸张不太好,但能明显看出编辑部下了不少功夫。
自从赤潮普及识字教育与夜校之后,能读字的人迅速变多。
路易斯便让教育署试着办报,把本地新闻和简单的故事写进去。
纸张粗糙,却足以让普通人接触到北境甚至帝国以及世界的最新信息。
虽然翡翠联邦与帝国上层早有贵族间流通的报刊,但识字率极低,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
赤潮则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将文字推向底层。
路易斯推行扫盲,不是为了修身,而是为了未来的生产。
他清楚文盲或许能干活,却无法在工坊里看懂规程、识别符号,或按照图纸完成工序。
在赤潮能读写的人,才能成为工匠、记录员、基层官员,或军团士官。
识字,是进入赤潮体系的第一道门槛。
若赤潮未来要扩张、要建设、要统一北境,那就必须先让底层拥有读写能力。
只有读得懂规则的人,才会愿意遵守规则,而能理解制度的人,才会主动维护制度。
敲门声响起。
布拉德利推门进来,手里夹着几份文件:“大人,新城堡的主体结构已经稳定,明年春季便能完工。”
路易斯头也没抬:“艾米丽她们今天又去了?”
“下午刚去。”布拉德利微微一笑,“她们对那座新城堡比您还在意。”
路易斯把报纸放下,抬眼问:“帝都来的那位使者,索雷尔,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这是索雷尔来了十几天以来,路易斯第一次主动问起。
布拉德利如实汇报:“白天就在城里闲逛。在收容所和行政厅待得时间最久。第七天晚上,他派了两名高阶骑士试图靠近东区。”
路易斯挑眉:“能靠近?”
“没有。”布拉德利平静道,“第二层围栏都没碰到就被巡逻拦住了。之后他安分了些。”
路易斯轻轻一笑。
“不过从那天起,他开始用金币贿赂接待馆的侍女与厨师。”布拉德利继续说,“不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是为了打听您的喜好,喜欢什么酒,偏好什么食物,或者……什么样的女人。”
路易斯扶着额角,像是被逗到了:“挺努力的嘛。”
“我让侍女随便编了些。”布拉德利淡淡地说。
路易斯笑道:“没问题,让他们赚点外快也好,看样子他打算走讨好路线。”
他站起身,端起红茶,在窗边停了一会儿。
窗外风雪正浓,城堡灯火被打成了一片朦胧。
“差不多了。”路易斯顿了顿,“去告诉他,我刚刚冒着风雪回来了。虽然很累,但出于对二皇子的尊重,我愿意立刻见他。给他二十分钟准备时间。”
“是,大人。”布拉德利领命离开。
书房重新归于安静,路易斯继续垂眼看着桌上的报纸。
事实上,他从未离开赤潮领一步。
不去见索雷尔的原因很简单,让对方在这座城市里多停留几天,亲眼看清赤潮的真实。
而他等待的那份礼物也准备好了。
…………
领主府,大会议室。
这里的陈设简单,但对于一位北境之主来说得近乎简陋,唯独墙面上那幅巨大的北境全图地图显得格外醒目。
路易斯·卡尔文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穿索雷尔预想中的贵族礼服,也没有披着象征武力的铠甲,只是普通的深灰色厚重风衣
一股凛冽的寒气随着他的步伐涌入温暖的大厅,瞬间冲散了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南方熏香。
“索雷尔爵士!让你久等了!”
路易斯的声音爽朗而热情,他没有走向主座,而是直接快步走到索雷尔面前,握住他的手。
“外面的雪太大了,冰河航路那边出了点岔子,实在走不开。布拉德利没怠慢你吧?”
路易斯的笑容灿烂得像个毫无城府的邻家青年,那双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歉意。
索雷尔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僵硬了一瞬。
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他见识了工业区那令人窒息的吞吐量,见识了收容区里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流民转化线,也见识了超凡骑士看大门的奢侈。
在他的想象中,赤潮的主人应该是一个阴鸷、冷酷、散发着恐怖威压的暴君。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有些帅之外,太……普通了。
然而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让索雷尔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只老虎如果对你咆哮,你至少知道它想吃人。
但如果一只老虎对你像人一样微笑,并亲热地搂住你的肩膀,那你永远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
“不敢,不敢。”索雷尔连忙抽出手,深深地鞠了一躬,“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阁下。”
“那就好。”路易斯随意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坐,别拘束。我们北境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索雷尔小心翼翼地坐在路易斯示意的位置上,只敢坐半个身子,背挺得笔直。
他来之前想好的策略,被反复演练了不下百次,这一刻终于要登场。
“路易斯阁下。”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镶金天鹅绒盒子,双手呈上,里面大概是二皇子的信。
“二殿下听闻您在北境的功绩。殿下认为,普通的伯爵头衔,已经难以匹配您的地位。”
路易斯挑了挑眉,端起茶杯,像是随口应了一声:“哦?那殿下觉得我该是什么?”
索雷尔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那个足以搅动帝国格局的名号:“北境大公……也就是昔日埃德蒙公爵的位置。”
他盯着路易斯,等待对方露出野心被点燃的神色。
“殿下一旦登基,将正式承认您对北境的统治权。您将成为帝国不可替代的北方守护者,而那个年仅五岁的小埃德蒙,自然也无法再影响您对这片土地的继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