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也很是机灵的抓住两个后蹄,配合哥哥将整只羊平放在地上。
刘大冲则抄起剪刀,利落地从羊脖颈开始往下推。
羊毛“唰唰”地落下,露出粉白的皮肉。
“爹,这只羊好肥呀!”二柱抹了把汗,指着刚剪完的羊。
“嗯,今年苜蓿长得好。”刘大冲抬头望了望远处绿油油的苜蓿田。
当初,刚来岚山村时,这大片坡地全都荒地,长着凌乱的杂草和稀稀落落的树木。
如今,大半种了苜蓿喂牲口,剩下的种玉米和土豆,虽然卖不了几个钱,但胜在省心,可以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饲养的几十头牲口上。
金沙滩地处金沙河谷的核心地带,气候温和、水源丰沛、土地肥沃,是新华境内主要的畜牧养殖区之一。
这里属于典型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四季分明,冬季不冷,夏季不热,适宜牲畜全年放牧。
再加上当地富含有机质的冲积平原,适合种植苜蓿、黑麦草等优质牧草,为牛羊提供高营养饲料。
源自东昆仑山脉(今落基山)的纯净冰川融水,水质极佳,既满足牲畜饮水需求,又能促进牧草生长。
粗略统计,金沙滩拓殖区有移民两千四百人,却饲养着大量牲畜,牛存栏数超过一千八百头,马六百多匹,羊四千三百多只,几乎占了整个金川地区牲畜存栏数的两成。
该地区还是典型的农牧结合型经济,当地的农人普遍采用“种养结合”模式,将牲畜粪便拿来沤肥,除了满足自身农田所需,还大量转运至其他拓殖区,使粪便还田,这样既减少了粪便污染,又提升了土壤肥力。
“东家!”父子几人正喝着水,歇着气,栅栏外传来一声呼唤。
两个身着短褂的汉子扛着麻袋走来,正是刘大冲请来的帮工赵阿大和小孔。
“莫要喊什么东家、西家的,咱可担不起!”刘大冲笑着招呼他们,“来,先喝口水。待会咱们一起将圈里的羊都剪了。”
小孔从丁氏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灌下,抹嘴道:“啧啧,还是糖水嘞!老刘你太客气了!”
“家里也无甚可招待的,喝点糖水,攒点力气。”刘大冲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忙到中午,就在屋里吃顿便饭。”
“哟,那可就叨扰了。”赵阿大余光瞄到丁氏正往鸡窝走去,想来是要杀只母鸡招待他们,肚中的馋虫立时开始蠕动。
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爬上了新华人的移民船,来到这块新洲大陆,且不说每日都能吃饱饭,那鱼虾更是没缺过,还时不时地能吃顿肉。
这好日子,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是从未想过的。
人手多了,自然不能所有人都挤到羊圈里,便将剪羊毛的场地挪到了圈外的空坝上。
大柱和二柱牵出两只羊,众人上前三五下便将其尽数摁倒。
刘大冲单膝压住羊背,剪刀贴着羊皮“咔嚓咔嚓”地推过去,雪白的羊毛像剥开的蚕茧般层层脱落。
“老刘,这羊好养吗?”赵阿大一边帮着整理羊毛,一边搭着话。
“好养!”刘大冲直起腰,捶了捶背,“白天撒在山坡上,任由它们啃食青草就是。要想多长膘,多产毛,那就种些苜蓿和黑麦草。不过,放羊的时候要留心一点,别让偷偷摸过来的狼给叼走了。”
“还有熊!”小孔接过话来,“前些日子,丢失不在的孩子据说在山上的林子找到了。一地的骨头,还有被扯碎的衣服,管民兵的老冯说是熊干的。唉,造孽呀!好不容易才养到六七岁,就被熊给叼了去,爹娘不得哭死。”
“呵,所以,单独一个人最好不要钻林子里。”刘大冲摇摇头说道:“在咱们新华,这熊呀,狼呀,可比大明地界多得多。就算是拿着枪的汉子,遇到这些野兽怕是也讨不了好。”
“嗯,老刘说得是。”赵阿大点点头,双手用力,配合着小孔将羊翻了个身,让刘大冲好剪羊的背面,“去年间,刚来这里的时候,村长和民兵队长就再三提醒我们,莫要为了打几头驼鹿,猎几张皮毛,就随意往林子里钻。”
“说起这些野兽,我倒想起家乡的一个笑话了。”小孔笑着说道:“说是在我们沧州府那边,若是有一只老虎蹿入村子,那它连一根毛都带不走,都要被饥民吃到肚子里。”
“这人呀,一旦饿极了,别说林子里凶猛的熊和老虎,就是连同类的人也会吃。”赵阿大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河南、陕西那边,人吃人都是极为寻常的事。”
“你说,这人一旦吃了人,那他还是人吗?”小孔叹了一口。
“都是为了活下去,无所谓人不人了。”赵阿大摇摇头,“大明那地界,就是一个巨大的修罗场,就算不被人家吃掉,也会被活活饿死。要不然,就跟着那些造反的流民四处乞食,然后某一天被官兵砍去脑袋。”
“听村里的文书说,那些招安投降的流寇又反了,而且声势更大,还杀到了蜀地。”刘大冲轻声说道:“你说,大明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连‘天府之国’的蜀地都遭到流寇的荼毒,那大明境内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最起码,江南还是安全的。”赵阿大笑了笑,“毕竟,隔着一条大江,流寇也好,鞑子也罢,那是没法窜过去。”
“要我说,江南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小孔说道:“昨日,村里文书给我们读报,说在五月份的时候,苏松湖等地暴雨连连,水势骤发,冲毁了无数的房屋和田地,受灾百姓好几十万。就这般,官府也没个救济,连抚慰的银子和粮食都拿不出来。”
“唉,你说说,这番情形让百姓咋活哟?”
几人一边干着活,一边聊起大明的糟心事,唏嘘不已。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新华好。”刘大冲剪完最后一下,拍了拍地上那只光秃秃的羊,“其他地方,咱也不晓得。最起码,在我们金沙滩这里,地肥水甜,粮食丰足,就连羊都比别处多长二两毛!”
“那是肯定的。”赵阿大闻言,脸上的褶皱裂了开来,“自来到新华后便能吃饱饭,能穿暖衣,还有遮风避雨的木屋住,再也不用想这顿吃完后,下顿再寻摸去哪里张罗的事。嘿嘿,更难得的是,过两年,咱也能分到田地了。”
“老刘,你养的这些羊,还有几头牛,全都是这十年里慢慢积攒出来的?”小孔环视四周,打量着牛棚、羊圈,眼里满是羡慕之色。
“呵呵……”刘大冲笑了,脸上挂着几分自傲的神情,“那可不,全都是我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在这儿,只要肯下力气……”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犹如地毯般的苜蓿田:“不仅饿不着,还能给子孙后代攒下一份可以传下去的家当。”
不过,若是有一分机缘,那是再好不过了。
当年,作为一名矿工,在金沙滩矿区采掘黄金,靠着偷摸攒下的一大把金砂,让他有了第一桶金,在分得四十亩田地未多久,便购买了七八头牲畜,还盖起了这么一大座院子,过上了较为殷实的生活。
现在嘛,金沙河矿区已经上移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剪子湾(今波士顿湾)一带。
想要淘点金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临近正午时,村长家的闺女挎着竹篮来了。
“爹让我送些新蒸的芋头糕。”少女红着脸把竹篮塞给大柱,然后朝正在剪羊毛的刘大冲说道:“我爹说,收羊毛的商队来了,准备停留两天,现在晒谷场候着。要是刘叔去卖羊毛,可得早些预备着。”
刘大冲手上的动作一顿。
去年商队压价的事他还记着,每斤平白少了几角钱,心疼了好几天。
“我晓得了。”他朝少女点点头,转头对赵阿大说道:“下午剪完了羊毛,还得麻烦你们帮着梳理一番,然后打捆包好,不能让他们挑三拣四,寻咱的问题。”
“放心,保证弄得妥妥帖帖。”赵阿大和小孔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那少女走出几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县里来了官人,说要采买一批耕牛送往新拓殖区。我爹说,收购价可能没有市价高,但可以拿着官府开具的凭证,抵扣农税和牧税,还是比较划算。”
“哦?”刘大冲闻言,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行,我记下了。晚间,我过来找你爹合计一下这个事。”
“哟,老刘,你这有四头牛,怕是又能卖不少钱吧?”赵阿大看得眼热不已。
啧啧,在大明,家里有四头牛、一匹马,那可是实打实的大户。
更不消说,人家羊圈里还关着三十多只绵羊。
哦,对了,老刘还有四十亩好地。
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打拼十几年,是不是也能拥有这般家当?
“嘿嘿,四头牛可不能都卖了,还得留一头耕田种地呢。”刘大冲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剪完这只羊,咱们就吃饭。灶台上炖着老母鸡呢,我再让大小子去打壶酒,咱们几个好生喝几口。”
“哎,干活,干活!”赵阿大嘴角咧着,手脚麻利地将一只羊摁倒在地。
阳光越来越暖,远处的牧草在风里泛起波浪。
羊圈旁,堆起的羊毛渐渐成了小山,雪白蓬松,像一堆不会融化的雪。
——
第445章 “驿站”(一)
晨曦刚漫过金沙河右岸的云杉林,淡金色的光缕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湿漉漉的腐叶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通安(今霍普市)矿区的木栅栏内已飘起了第一缕炊烟,那烟在潮湿的晨雾里散不开,像一团淡青色的棉絮悬在矮矮的木屋顶上。
潘东青将粗瓷碗里最后一口玉米糊糊喝得精光,瓷碗磕碰牙齿的脆响在潮湿的晨雾里荡开。
他抹了把胡茬上的粥渍,伸手摸了摸桌角的铁镐,从窗户格栅投进来的晨光照亮了他满是裂口的手掌,那是他三年挖矿生涯刻下的痕迹,每道纹路里似乎都嵌着洗不净的金砂。
“潘大哥,今儿个下着小雨,雾气重,河边矿道怕是更潮湿,俺们还要上工吗?”旁边传来年轻矿工小吉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期盼。
这孩子是去年才从登州逃难来,据说跟着他爹在招远金矿做过一年矿工,在抵达新华后便被分了过来。
曾经一副稚嫩的面庞,早被矿尘染成了土黄色,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
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筛金盘,木框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框上刻着细密的防滑纹,是他自己用刻刀一点点凿的,说是这样筛砂时不易脱手。
潘东青瞥了一眼食堂最里头的包间,木门虚掩着,能瞧见里面昏黄的油灯,那些管事和大匠正围着方桌用餐,桌上摆着酱肉和白面馒头,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他们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偶尔传出几句说笑,半点没有驱使矿工上工的意思。
“外面雨丝飘得密,这天气愈发冷了,许是不上工了吧?”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嘿嘿,那最好不过了。”小吉将手中的筛金盘往地上一丢,朝餐桌上一趴,胳膊肘压着个粗面馒头,“若是不上工,那就回去裹着棉被再睡一个回笼觉。”
“可是,不上工的话,可就没工役钱可拿了。”潘东青叹了一口气,“明年七月,我在矿上的服务期就满了。到时候分田置业,盖房、买农具、买牲口,可是要花费不少银钱。”
“潘大哥,干嘛非要去分田呢?”小吉歪着头问道:“俺觉得,这矿上就挺好,有吃有喝,逢年过节还能吃上肉,还有工役钱可以拿。若是能淘到足够份量的砂金,还有额外的奖励。一年到头,这进项不比耕田种地少!”
“呵呵……”潘东青笑了,“小吉呀,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哦,不对,十八了……”小吉不解地看着他。
“想娶媳妇不?”
“呃……”小吉闻言,脸色微红,“还早呢……,等俺攒够钱,再去……再去寻摸一个……”
“嗤!”潘东青嗤笑一声,“十八岁,可不早了!有些娃子十四五岁就成亲生孩子了,你他娘的十八了,还不想着去寻摸一个女人?”
“可是……,可是俺才来新华未多久……”小吉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个屁!”潘东青伸手在小吉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咱们老百姓讲究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新华有吃有穿,手里能攒下银钱,不赶紧讨个媳妇生娃,难不成要等老了睡冷炕?”
“要是搁在大明的话,连肚子都吃不饱,自然不会寻思娶媳妇生孩子的事。但现在可不同了,可现在不同了,新华给咱活路,就得把日子过起来。”
“哦……”小吉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个憨货!”潘东青笑骂道:“在矿上是能赚到不少工役钱,但你瞧瞧这里,可有半个女人的身影?”
小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食堂里围聚着三三两两的矿工,有的仍在埋头吃饭,有的像他们一样,坐在餐椅上闲聊说笑,等待矿场主事下达上工的命令。
一眼望去,皆为青壮男子,哪里有一丝胭脂气息?
他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你若是在矿场这么一直干下去,就算一年能赚一百块钱,但你却始终无法讨上一个媳妇。”潘东青说道:“那些矿场主事和武装警卫尚且一两年便要轮换一波,难不成你还要一辈子都耗在这里?”
“哦……”小吉眨了眨眼睛,“那能不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再回矿区做工?除了挖矿淘金砂,俺也不会种地呀!”
“哟,你娶了媳妇,舍得让人家枯守空房?”潘东青笑着说道:“再说了,种地有啥难的!只要有一把子力气,跟着村屯里的老农认真学就是。春天下种,夏天打理,秋天收获,四十亩地够一家人几年的嚼谷的!”
“小吉,别听老潘胡说八道!”一名满脸络腮胡的矿工大声笑道:“他这个人呀,有些魔怔了,总想着耕田种地,打粮食。估摸着是在大明被饿怕了,唯恐吃不到饭。要想赚钱多,哪有比矿上淘金砂来得快!上个月俺淘着块指甲盖大的金粒,奖励的银钱够买三斗米!”
“你懂个屁!”潘东青回头怼他,“在咱们老百姓眼里,没有比拥有自己的土地更重要的事,也没有比吃饱肚子更让人心安的。”
“老子在大明是被饿怕了!你是不晓得,一家六口在大明活活饿死,就因为没地种,租地主的田,收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现在新华给咱分田的机会,俺死都要抓住!”
“是是……”那络腮胡苦笑着说道:“你说得都对,土地重要,吃饱肚子更重要。可你也不想想,咱们现在什么地方?新洲大陆呀!按照上头官人的说法,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而且还是没主的。”
“就这,咱们新华还会缺土地?听说老移民到子午河或者新华湾那边落籍,除了有40亩份地,还允许你额外购买40亩坡地和林地。这么多地,你他娘的种得完吗?”
“这话说的,搞得好似新华的土地是无穷无尽一样!”潘东青撇撇嘴,“你想想,在大明洪武年间,全天下的老百姓是不是都有地可以种?可几百年过去了,人口越来越多,这土地却没跟着变多,到最后可不就没地种了?”
“咱们新华现在才多少丁口,你就想得那么远了!”那络腮胡怔怔地看着他,“那些官人不是说,这新洲大陆比整个大明还要大吗?……这得多少土地,又要多少人口才能将这里填满?”
“反正总有将这片土地填满的时候。这人呀,会源源不断地生出来,可土地却不会凭空长出来。咱们现在趁着来得早,那不得提前置办一份田地,好传给子孙后代。要不然……”
“总管来了!……”有人低呼一声,矿工们纷纷放下碗筷,站了起来,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通安矿区总管廖德明穿着深蓝色呢绒短衫,袖口绣着银线纹样,在几名管事和护卫队长簇拥下从包间里走出。
“今日有雨,暂歇一日。”廖德明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他目光扫过众人,“不过,营区内务要整理,房间打扫干净,灶房的排水沟要疏通,避免疫病滋生。另外,需要二十个壮劳力,去隔壁拓殖点帮忙搭建寨墙。”
矿工们面面相觑,去隔壁拓殖点帮忙修寨墙,算不算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