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正常工时。”廖德明微微一笑,“而且,人家还管一顿午饭,是白面馒头配鱼汤。”
——
“那边拓殖点的炊烟好似比矿区还要早半个时辰,瞧着比俺们还要辛苦。”
一行人戴着斗笠,披着雨披,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往那边的拓殖点走去。
雨丝斜斜地打在斗笠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泥浆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带着“咕叽”声,雨披下的衣衫很快被湿气浸得发沉。
小吉抬头望向数百米外的拓殖营地,喘了一口气,脸上显露出好奇的表情:“你们说,这帮拓荒者放着金川的好地不种,偏生来这里遭罪,图啥?”
潘东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河岸边不远的坡地上,十几座木屋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那些屋顶盖着削得整齐的云杉树皮,炊烟从砖制烟囱里袅袅升起,混着松木的清香飘过河面。
在今年的五月之前,那里还是密不透风的林子,如今竟硬生生辟出了大片平地,数十多个青壮汉子把斧头和锄头抡得风风火火,让矿区里的工人们心里总犯嘀咕。
这些人做啥呢?
“管他们做啥呢!”那名络腮胡啐了口唾沫,泥浆溅在雨披上,“他们在这里拓荒种地也好,等来年有了收成,咱们就不用跑一百多里的金沙滩采买粮食了。去年间,金沙河爆发洪讯,物资补给船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月,差点让咱们断粮。”
“嗯,老罗这话说得有道理。”潘东青点点头,“要是这里发展起来了,再弄出一个集市,那可就热闹了!”
说话间已到拓殖点门口,木栅栏门虚掩着,上面挂着个木牌,写着“通安堡”三个楷字。
几个汉子正合力抬着一根粗壮的云杉原木,喊着号子要将其竖立起来,瞧着模样,似乎在建瞭望哨之类的建筑。
在营地的角落,一个矮瘦的汉子正抡着大斧劈柴,斧头落下的“咔嚓”声清脆利落,劈好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山一样。
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用麻绳穿起的鲑鱼,鱼眼凸起,鱼肉已晒得泛白,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味。
更多的人则持着铁镐和铁锹平整地基,地基边缘插着木楔,上面画着刻度,显然是按规矩施工。
带队的矿场主事寻到拓殖点负责人,两人拱手寒暄几句,主事回头指了指矿工们:“廖总管让我带着二十个好手过来,任凭张屯长调遣。”
那负责人身形不高,但格外壮实,穿着短打劲装,腰间别着柄带鞘短刀,刀鞘边缘磨得发亮。
他走到矿工面前,朝矿工们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洪亮:“俺叫张猛,是这里的屯长。”
他虎口磨出的厚茧比潘东青的还硬,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锐利。
“前些日子通安堡闯进来一头棕熊,把储存的土豆啃了半窖,还伤了两个巡夜的弟兄。”
张猛指了指西边的栅栏,“原先那道栅栏太简易,木头都朽了,得换成实心寨墙,防野兽也防土人。”
他领着众人往西侧走,边走边说:“木料都备好了,是干透的云杉,就缺熟练的人手。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通安堡跟矿区比邻而居,该互相照应。以后矿上有用得着咱们的,尽管开口,定当回报!”
潘东青好奇地四下打量这座拓殖据点,面积不大,仅五六十米见方,远不如他们所在的矿区营地大。
但这里的房屋却比矿区要稍微规整许多,虽然也是原木搭建,但缝隙之间都用泥浆仔细糊过。
营地的东边和南边开垦出几块田地,里面栽种着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和白菜,几个汉子穿着雨披,拿着锄头正在收割,菜畦边还种着几株辣椒,红通通的果实挂在枝头。
说实话,这座拓殖点自五月建立以来,他们这些矿工还没这般近距离地接近它,也没跟这里的人打过交道。
他们一直都处于非常忙碌的建设之中,伐木、建房、平地、烧荒……,就没见有任何歇口气的时候,似乎比他们这些采金的矿工还要辛苦。
“哎,我说老哥,你们咋选了这么个地方拓殖开荒。”潘东青悄声问旁边一名拓殖点的移民,“我都纳闷,金川那边一马平川,土肥得流油,为啥要来此地?你看这河边,除了石头,就是遍地的树木,开垦起来多费劲!”
那瘦小的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不太清楚……这个问题,上面的大人……吩咐下来,我会遵照……执行。”
他说话中带着浓重的口音,咬字不太清楚。
“你是倭人?”潘东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鄙夷。
他虽然是山东人,但他爷爷那辈却是从江南那边流落过去的,儿时可没少听老人讲述倭寇的残暴和野蛮,说他们砍人头跟砍西瓜似的。
“是,在下来自北北九州。”那倭人移民低头说道。
潘东青“哼”了一声,没再理他,心里却泛起嘀咕:新华怎么会弄来倭人来拓荒?
小胳膊小腿的,林子里跑来一只狼都能将他给叼走喽!
“你们在这里挖了几年金砂,该知道这条金沙河是条黄金水道吧?”张猛走了过来,“往上能到黎溪(今耶鲁小镇),往下通金川、镇江。将来要往内陆腹地深处去,这河边的通安堡就是歇脚的驿站。”
“上头说了,黄金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脚下的土地。而我们在这里扎下根,修了仓库,囤了粮食,将来东探的队伍就能从这儿出发,一直走到东昆仑山那边去。”
“东探?”
“没错!通安堡就是向东探索的第一处补给点,以后咱们新华人将金沙河两岸都填满后,便可以通过一座座如通安堡这种提前建立的据点驿站,翻越东昆仑山,去开拓内陆更为肥美的土地。”
“或许,东边还有无数的金矿,等着你们去开采。”
——
第446章 “驿站”(二)
1640年11月9日,宜阳堡(今坎卢普斯市)。
霜降前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宜阳堡外的田野终于安静下来,黑褐色的田垄裸露出冻硬的泥土,残留的土豆藤蔓在北风里蜷成枯黄的绳结。
三十多个移民佝偻着腰,将最后一批土豆堆进夯土垒成的粮仓。
北风卷着枯黄的草叶掠过田垄,来自朝鲜的朴全斗用生硬的汉话嘟囔道:“这鬼地方的风比忠清(道)那里还割人。”
“这里还是比辽东要好点。”常平安笑了笑,“你要是在那里待一个冬天,就晓得辽东的风雪能杀人!”
他往远处的山林瞥了眼,“至少,这儿雪还没下来,算是老天爷开恩了。”
粮仓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土豆,来自日本长崎的田边三郎正蹲在地上把土豆按大小分拣,并顺便将破了皮的挑出来,以免腐败损坏。
他的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土,连指节都冻得发肿。
他把圆滚饱满的土豆码在左边竹筐,畸形瘦小的归到右边,破了皮的则扔进脚边的陶盆——那是今晚的口粮。
掌心攥着的燧石刀冰凉刺骨,石面上还留着他反复摩挲的痕迹。
这是上周翻地时挖到的,青灰色的石体裹着层老土,敲开后露出锋利的刃口,可以轻松削断稻草。
当时与他们接触的原住民向导比划着,指节敲着胸口又指向远山,大概是说这燧石刀是他们祖先狩猎时留下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田边却假装没看懂,揣起燧石刀就回了寨子。
此刻他正用这石刃轻轻刮去土豆上的冻伤斑,石屑混着土豆皮簌簌落在草席上。
“省着点削!”屯长庄承忠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他踹了一脚粮袋,粗粝的麻布发出闷响,“冻伤斑削掉就行,别跟削萝卜似的去皮!冬天还长着呢!待下次补给送来,怕是明年六七月了,可莫要浪费太多。……你们想开春喝西北风吗?”
“是,屯长。”田边慌忙点头应道,石刃顿时收了半分力。
“哼,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庄承忠哼了声,迈步走出了粮仓。
他刚走到寨子外围的木栅栏前,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新修复的栅栏看着齐整,可凑近了看,横七竖八的松木杆间隙能塞进拳头,固定用的藤条也只打了个松垮的活结。
“吴老三、常平安、孙德志……”他朝着不远处的木屋吼道,声音在空旷的寨子上空荡开,“都给老子滚出来!看看你们修的狗屎栅栏!”
几人听到吼声,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吴老三的布鞋后跟还沾着草屑,孙德志手里的麻绳都没来得及放下。
看到屯长指着刚刚才修复的木栅栏,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几人脖子都缩了缩,大气不敢出。
“咔嚓!”
庄承忠抬脚猛踹在栅栏立柱上,那根碗口粗的松木竟晃了晃,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一根横木应声断裂,带着顶端的削尖轰然落地。
原本严整的寨墙顿时露出个三尺宽的豁口,冷风裹挟着草叶直往里灌。
“狗日的!”庄承忠指着豁口处残留的几撮褐毛,“三天前那头熊就是从这儿闯进来的,把储粮窖的玉米啃得满地都是,你们忘了刘老五被熊拍碎的木瓢了?”
他唾沫星子喷在吴老三脸上,“就这破烂玩意儿,熊瞎子再来的话,半夜一撞,能把你们的炕都掀了!”
吴老三慌忙辩解:“屯长,我们用了新松木……”
“新松木?”庄承忠弯腰捡起地上的断木,拇指抠了抠木茬,“这木头心都朽了,泡过春水的吧?还有这藤条,连树皮都没刮净,冻一晚上准得脆裂!”
他把断木狠狠砸在地上,“都给我拆了重弄!去把寨子后面那几棵硬松木抬出来,用铁钉钉死,横木间距缩到两尺,再在外侧加层荆棘丛!”
常平安瞅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已经染成酱紫色,忙道:“屯长,眼看要落黑了,要不明天……”
“明天?”庄承忠瞪圆了眼,“昨晚巡夜的老李说听见林子里有熊吼,你想等熊闯进寨子再修?现在就去!天黑前必须弄好,我亲自盯着!”
吴老三不敢再吱声,赶紧招呼常平安几人往仓库跑。
田边三郎在粮仓里听见动静,悄悄探出头张望,正看见几个土著原住民站在栅栏外的山坡上,朝寨子的方向张望。
田边心里一紧,赶紧缩回脖子,把燧石刀往怀里塞了塞,指尖却不小心被石刃划开道血口,血珠滴在土豆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庄承忠叉着腰站在栅栏边,看着吴老三他们扛来硬松木,又让人抱来铁钉子和锤子。
北风越刮越紧,打在脸上像刀割,他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呢绒大衣,抬头望了望天空:“这鬼天气,可比金川冷多了。”
“都给我钉牢实了!”他把目光又转向木栅栏,朝正在抡锤子的常平安喊道,“每根横木至少钉三个钉子,竖着的立柱要埋进土里两尺深,用石头夯实了!”
常平安应着声,锤子抡得更起劲了。
铁钉子砸进硬松木的声音在寒风里格外清脆,惊起几只躲在树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进灰蒙蒙的天空。
日头渐渐沉到西山后头,天色暗得越来越快。
吴老三正往立柱旁填土,突然“哎呦”一声蹲下身,原来铁锹把上的一根细木刺扎进了他的手指,血珠顺着掌心往下滴。
“出息!”庄承忠骂了句,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扔了过去,“里面有止血的草药,自己敷上。”
吴老三接住布包,心里一暖,赶紧胡乱敷了药,用布条缠上继续干活。
堡外的石马河(今汤普森河)水流渐缓,在落日下泛着清冷的光。
几个汉子抬着几只木桶从河边回来,桶里是他们用渔网捞的河鱼,稍稍处理加工后,便是堡寨的冬季粮食储备。
突然,瞭望塔上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所有人,抄家伙!”庄承忠望着远处二十多个黑影正掠过稀疏的林子,朝他们快速逼近。
当堡寨里的三十五名汉子端着火枪,持着长矛严阵以待时,那些抵近的黑影却停了下来。
未几,一名土著原住民越众而出,高举双手,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缓缓走来。
“要换盐……”比划了半天,那名土著终于从肚子里搜检出几个能清晰表达的汉语。
庄承忠闻言,不由松了口气,但攥着火枪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瞥了眼身后的粮仓,里头屯着够吃半年的粮食,盐巴也有十几罐。若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足以支撑到明年六月。
“问问他们,愿意拿什么东西来换?”庄承忠示意交涉的屯丁问话。
对于跟土著原住民交易,宜阳堡的新华人并不排斥,相反还会积极主动的参与进来。
一小罐盐巴,就能换来一张质量不错的河狸皮。
一壶烧酒,也能换来一张蓬松柔顺的狐狸皮。
甚至,一把锋利的钢刀能换取一张厚实滑顺的熊皮。
更不要说,不值几个钱的土豆、玉米,能从他们手里换得辛苦猎取的驼鹿肉和鲜鱼。
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那名土著听见问话,朝身后挥了挥手。
七八个身影立刻走上前来,从背篓里翻出各式物件摆在地上:七八张完整的河狸皮,还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卷成筒状的狐狸皮在暮色里泛着银红色的光泽,一头肥硕的驼鹿被拖了过来,留下一地的血迹,还有几篓河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