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294节

  接下来的日子,刘文成被扔进了实打实的拓殖事务里。

  天不亮就得跟着周作民去巡查水渠,踩着露水丈量田垄,深一脚浅一脚去核对工时,发放饭票。

  周作民手里总拿着根木制测绳,每走十步就弯腰在地上插根木签,嘴里念叨着“坡度太陡,水流会冲垮渠岸”,然后让他记下“需加固渠堤若干米,关键部位用石料或水泥填充”。

  他起初用不惯测绳,丈量时要么拉不直,要么数错计数,周作民在吼他几句后,不得不亲自指导他重新测量,直到数据准确为止。

  晌午,在田野中吃饭,他捧着粗瓷碗,看着碗里的玉米馒头和玉米糊糊,忽然想起大明县衙里精致的茶点,还有一众文人举办的风雅诗会。

  一些年纪尚幼的孩子无不大口吞咽着食物,妇人会低声告诉他:“快吃,吃完了有力气帮着拾柴火,不然夜里要冻着。”

  他注意到,妇人手上缠着布条,指尖露出的地方结着厚厚的茧子。

  “刘文书,下午跟我去盘库。”管物资的老郑吃完饭,抹了把嘴,递给他一副粗布手套,“仓库里的铁钉、木料和农具都得核清楚。前些日子,盘库少了三五斤铁钉,周屯长发了火。唉,我这脑子不怎么够用呀!”

  仓库就在屯署公房后面,是整个堡寨少有的几栋砖石建筑之一,里面堆着各式物资:码得整整齐齐的粮种、捆成束铁锹、锄头农具、还有一桶桶鲸油、一罐罐盐巴和其他调料。

  老郑拿着账本,每点一样,就让刘文成记一样:“新进铁钉四箱,一百零七公斤,今日少了二十六公斤,得下来核对一下用在哪了……”

  “铁锹三十五把、锄头四十二把、铁镐二十六把,镰刀倒是还有很多,嗯,有七十五把……”

  “鲸油还剩三罐,得省着点用了……”

  刘文成蹲在地上清点农具,冰冷的铁屑沾在手套上,扎得手心发痒。

  他数到第三遍才数清数目,抬头时看见老郑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旁边还画着一个个特殊的编号,标注着每种物资的位置和库存数。

  “这些都得记清楚?”他忍不住问道。

  “当然!”老郑敲了敲账本,“少一根铁钉,盖屋时就可能少装一块木板。多报一斤菜油,说不定就耽搁食堂几天做饭。所有物资都得对上账,要不然短了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可就要被问罪贪渎,会被发配北方苦役的。”

  刘文成默默低下头,继续清点库房物资。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明时,总听到那些府县六房胥吏聊如何绞尽脑汁地欺上瞒下,掏空地方官库,每当灾荒赈济时,都会面对空空如也的府库。

  那些典库大使在出入记账时极尽潦草敷衍,从没认真管理过自己所负责的库房。

  可在这里,每一根铁钉、每一斤菜油、每一把农具都连着屯民的生计。

  在尚处于蛮荒状态的琼江河谷拓殖,不仅仅是垦荒,更是与天争命。

  春涝、夏旱、秋冷,稍有懈怠就可能颗粒无收。

  还有源源不断涌入的移民,嗷嗷待哺的工业,以及上官下达的诸多目标和任务,让所有拓殖屯民无不处于劳碌之中。

  这种生存压力,成了击碎刘文成“士农工商”等级观念的重锤。

  站在热火朝天的垦殖田地里,心中所念“读书人弯腰刨土,有辱斯文”想法在渐渐褪去。

  因为,他发现不仅屯长周作民读过十余年的书本,乃是新华“国子监”--新洲管理培训学院结业的“读书人”,就连被他当做粗鄙之辈的民兵队长张大河竟也粗通文墨,看得懂文书,写得了报告。

  而他们却终日穿行于田地泥沼之中,诸多“细作”、“粗作”活计也做得得心应手,极为熟稔,但却未曾表露任何读书人的高傲。

  “在这里,能让地里的庄稼活了,让更多的移民吃饱肚子,才是真本事!”周作民曾如是说道。

  某个晚上,刘文成在工作笔记里划掉了“士者劳心,农者劳力”,改成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先有仓廪,后有礼节”。

  在物资贫瘠、生产不丰的拓殖区,蛮荒的土地上养不起“礼义”,活下去的务实计算,才是最实在的“德政”。

  在合湾屯,那些看似琐碎的数字,其实是一个个移民的生计和希望。

  他曾经鄙夷的“胥吏杂役之事“,才是新华治理的根基。

  在新华做官,似乎跟大明的情形迥然相异。

  “垦荒之道,非在文章,而在手足;治屯之要,非在教化,而在衣食。”

  ——

第452章 破晓(一)

  1641年1月18日,渝州(今旧金山市)。

  冬雨如丝,缠缠绵绵地打在专区公署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外面的天气湿冷而刺骨,官邸内的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韩剑心头的寒意。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手中的情报已被捏得皱成一团,边角沁出的墨渍染黑了他的指尖。

  “这些消息可准确?”他的沉声问道,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愤怒和不甘。

  他的助理梁富水站在阴影处,低声回道:“回大人,消息来自刘长官那里,说委员会和内阁已达成默契,只待全体大会走个程序,就会发布你的任命,断不会虚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刘长官还托人带话,让您……让您暂且忍耐。”

  韩剑转过身来,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今年三十有六,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眉宇间却刻下几道深深地纹路,那是常年边疆风霜与权谋筹划留下的痕迹。

  “吕宋……”他冷笑一声,将纸团投入炭盆,火苗猛地窜高,映红了他眼中跳动的怒火,“这是准备将我发配到这片遍布瘴气之地,跟叛乱不断的土著打生打死吗?”

  “呵,说是去开拓新局,实则是个烂摊子,西班牙残余、桀骜不驯的土著、心怀鬼胎的各路起义(华人)队伍,还有虎视眈眈的荷兰人,让我去收拾,不过是想让我在那里耗尽锐气,再也回不来,给朝堂诸公惹麻烦!”

  “大人……”梁富水欲言又止,手指不安地绞着袖口,“大人,据闻,中枢和内阁指摘你……在永宁拓殖区太过激进,恐生边衅。”

  “激进?”韩剑冷笑一声,转身走到悬挂地图的墙边,一把拉开帷幕,“开疆扩土乃国之大计,而且为我华夏子民开辟更多生存空间,更是我辈当务之急。哼,就西班牙人那副德行,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去主动挑衅!”

  “唐斯海战,西班牙海军一战尽墨,别说太平洋地区无有可堪一用的海上力量,就连他们视为禁脔的加勒比,怕是也抽不出几条能打的战舰。”

  “你信不信,就算我们新华将拓殖点直接设置到圣迭戈湾,西班牙人也会佯装不知,任由我们拓土占地。除非,我们将战舰开到阿卡普尔科港,或者进抵巴拿马,估计他们才会不情不愿地动弹一下。”

  他越说越激动,双手撑在地图两侧,指腹因用力而发白:“要依着我的看法,我们新华就应该趁着西班牙人目前最为虚弱的时候,对其发动雷霆一击,彻底摧毁整个西属美洲殖民当局的军事潜力,让他们不再成为我新华拓殖扩地的阻碍……”

  “大人慎言!”梁富水急忙打断,目光扫向紧闭的房门。

  这番话要是传到本部中枢那里,这位上官怕是更要遭到压制和贬斥。

  作为他的政务助理,多半也要受到牵连,跟着“倒大霉”。

  韩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意。

  他走回窗前,推开窗棂,让刺骨的寒风灌入室内。

  远处,永宁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一条蛰伏的野兽,随时可能咆哮着吞噬一切。

  “小梁,你说……”韩剑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如烟,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若我们现在动手,会如何?”

  梁富水浑身一震:“大人是说……主动挑起与西夷的战争?这……万万不可!”

  这太疯狂了!

  在我们新华,权归于中枢,事限于内阁,怎么可以自作主张,擅起边衅呢?

  虽然,拓殖区属于半军事化管理模式,在诸多事务上也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但这般有悖于中枢政令的决定,擅自向西班牙发起军事挑衅,无异于“造反”呀!

  “不,我们不会主动挑起战争。”韩剑轻声说道:“可若是西班牙人先动手呢?”

  “大人的意思是……”梁富水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悬着的心仍未放下。

  “去年七月通过的《南进计划》,可曾限制过我们向南拓殖的界限?”

  “原则上不能越过北纬三十四度……”

  “我们最南边的拓殖点在何处?”

  “西陵堡(今加州蒙特雷市)。”梁富水应道:“去年八月设立的据点,迁有移民五十五人。”

  韩剑忽然笑了,手指重重敲在北纬三十二度的位置——那里标注着“圣迭戈湾”,旁边用小字写着“西属小堡垒,无有驻兵”。

  “若是我们的探索队‘不期’越过北纬三十四度,在圣迭戈湾建立一处‘临时’营地,只说是为了躲避风暴或修补船只,你说西班牙人会怎么做?”

  “探索队?”梁富水闻言,不由怔住了。

  什么样的探索队要前往西班牙人眼皮底下去“探索”?

  这不明摆着是……故意挑衅!

  “没错,一支勘察地理和土著民情的探索队。”韩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鹰,“我记得《南进计划》里有关地理探索的章程是这么写的,拓殖区可组建‘地理探索队’,携带自卫武器,在‘未知区域’建立临时据点,勘探所在地区矿产资源和土著部落详情,只要不超过三个月,无需报备中枢。”

  “我们在派出武装勘探人员时,只需在呈文里写明‘遭遇海上风暴,需临时靠岸休整’,谁能说什么?这意外嘛,我们都无法提前预料。你说呢?”

  “大人,这明眼人稍事琢磨,便知其中蹊跷……”梁富水提醒道。

  “那又如何?我们可曾违反中枢政令?”

  “大人,你这又何必呢?”梁富水轻声劝解道:“此番行径,终会恶了中枢和内阁,对大人而言,委实……,委实……”

  “出力不讨好!”韩剑笑了笑。

  “……”梁富水看着这位上官坚定的表情,情知他心意已决,根本不是他这么一个小小的政务助理所能说服的。

  “时不我待呀!”韩剑叹了一口气,走到炭盆前添了块松木,火苗噼啪作响,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虽然,还不清楚大明王朝能挺多久,但我知道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需要早做安排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不知道大明王朝寿终正寝的具体时间,但它死前的一些“临床表现”,韩剑还是了解一点。

  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便是松锦大战,经此一役,大明的关外精锐兵团几乎损失殆尽,辽东局势彻底陷入到难以挽回的境地,大明也开始进入倒计时。

  当然,对于没有研究过明史的人来说,松锦大战何时爆发,以及何时结束,也是不甚了了。

  但这场战役中,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却为众人所熟知。

  洪承畴!

  他在辽东战场的出现,就意味着这场大战行将开启。

  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崇祯帝任命洪承畴为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

  而去年(1640年)返回本土的移民船队也带回了辽东战场的消息,清虏于三月前出义州(今义县义州镇)筑城屯田,并不断派兵袭扰锦州。

  洪承畴则于五月出山海关,与围困锦州的清军展开军事对峙,双方互有攻守,胜负泰半。

  松锦大战的帷幕已缓缓拉开,若是没有强大外力的干预,以大明君臣的各种奇葩操作,此战的结局将注定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未雨绸缪,新华当做两手准备,以应此番危局。

  其一,便是尽可能地动员新华在辽海地区的所有力量,或者去扯一扯清虏的后腿,或者给予明军辽东军团以援助,从而改变双方之间的军事实力对比。

  其二,那就是在无力阻止明军大败的情况下,就要制定清虏入关后的各项预案,做好长期干涉大明局势的心理准备。

  而在此种情势下,新华就要竭力稳定本土安全,消除任何可能存在的军事威胁,以防在抽调大量军力和资源投入大明局部战场时,被人掏了家,袭了后路。

  故而,韩剑才坚定地主张先发制人,在西属美洲殖民当局无法获得其本土支援的情况下,发动一场短促而有力的战争,重创他们在美洲殖民领地的军队,尽可能地削弱西班牙人的军事实力。

  若是能一举解除西班牙人的武装,使其无法再构成对新华的军事威胁,那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即使,这一场战争不能尽歼西班牙军队,但也要给予他们一个最为沉重的打击,摧毁他们军队的战斗意志,让他们以后从心理上就对新华产生畏惧。

  韩剑看着炭盆里的火焰不断跳动,轻声说道:“他们想让我在吕宋耗尽锐气,可他们忘了,拓殖者的锐气,从来不是在朝堂上磨出来的,是在惊涛骇浪里炼出来的。”

  ——

第453章 破晓(二)

  “长安,是寓意着我新华长治久安,还是彰显我们新华欲复汉唐之势?”

  1月28日,晨雾还未散尽,轻纱般的雾气笼罩着长安堡(今萨克拉门托市),将新砍伐的红杉木和夯土所筑的城墙晕染成朦胧的剪影。

  几名骑马的军官踏着晨露奔至堡寨大门,陆军第五混成营指挥官雷鸣春猛地勒住战马,马腹下的铁蹄在湿滑的黄土路上擦出几道浅痕。

  雷鸣春看着堡寨门楣上的两个字,微微颔首,然后笑着朝身旁的几名同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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