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架山。”
“……”吴三桂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异色。
“你带着人立即驰援笔架山,务必保住我们的粮草。”洪承畴的声音依旧沉稳,“若遇鞑子阻击,不可恋战,速速突围至笔架山,不惜一切代价冲入营寨,与佟瀚邦合兵固守!”
“末将遵命!”吴三桂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待吴三桂的背影消失在城楼阶梯处,洪承畴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掌心早已沁满冷汗,在袖中微微发颤。
他望向笔架山方向,夜色深沉,只有远处的火光隐约可见。
“督师……”曹变蛟欲言又止。
“若是吴三桂的关宁骑兵救之不及,那我们便要另做筹划了。”洪承畴摆了摆手,制止了曹变蛟的话语。
“你将松山的北面的两座大营尽数放弃,部队全部集中于乳峰山四座大营,掘土为壕,等待我下一步指示。”
“末将遵命!”曹变蛟领命而去。
“传令城中各营,加强戒备。”他低声对身旁的亲兵道:“再派斥候,盯紧笔架山方向。”
——
长岭山上,皇太极背着手,目光沉沉地望向笔架山的方向。
夜风掠过他的貂裘,带起几缕霜花,在火把映照下如细碎的银屑飘散。
松山城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明军大营的火炮也终于停歇,只剩下零星的战鼓声在夜色中回荡。
佯攻已经持续了大半夜,眼见天色即将微明。
鳌拜率领的两万步骑,轮番冲击明军防线,云梯架上又推倒,推倒又架上,死伤已然不小。
可对面的明军却始终稳如磐石,火器轰鸣,箭雨如蝗,硬生生将清军的攻势一次次逼退。
“皇上,明军的炮火比预想的还要猛烈。”索尼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尤其是他们的新夷大炮,射程极远,我们的云梯还未靠近营寨,就已经被轰碎了无数架。”
皇太极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
明军的顽强,他早有预料。
洪承畴不是杨镐,松山也不是萨尔浒。
可即便如此,他仍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明军的火炮太猛太密集了,仿佛根本不在乎弹药消耗。
“阿济格那边……有消息了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还没有。”索尼摇头,“但按照时辰推算,此刻应该已经踏上了‘天桥’,正在向明军粮草营地发起攻击。”
皇太极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东珠,感受着那颗圆润玉石传来的冰凉触感。
他在等。
等一个足以撕裂明军防线的机会。
笔架山的粮草,是洪承畴的命脉。
若阿济格能一举夺取或者焚毁明军囤粮,松山十三万大军顷刻间便会陷入绝境。
到那时,明军必然慌乱,防线也必然松动。
可若阿济格失败了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皇太极的眼神骤然一冷。
不,不能失败。
大清已经赌上了最后的精锐,若此战不胜,八旗的士气将彻底崩散,多尔衮在乳峰山的防线也会被明军冲垮。
“再派斥候,去笔架山方向探听消息。”他沉声下令,“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嗻!”索尼躬身退下。
皇太极独自站在高坡上,夜风拂过他的面庞,带来远处战场上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他想起萨尔浒之战前夜,父汗努尔哈赤也曾这样站在浑河岸边,望着对岸明军的营火。
那时的八旗兵少甲薄,可最终,他们赢了。
“父汗……”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寻求某种冥冥中的指引。
“皇上,要不去帐中歇歇。”一名巴牙喇护兵闷声说道:“笔架山来了消息,奴才会第一时间报告过来。”
“歇歇?”皇太极苦笑一声,“歇不住呀!我且吹吹夜风吧。”
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东方,海平线的亮色渐渐升起,却迟迟没有传来他盼了整夜的消息。
“皇上,您看!”那名巴牙喇护兵忽然指向远处。
东方的天际线亮起一道又一道红光,不是日出的暖色,是火的赤红。
紧接着,隐约有炮声滚过来,闷得像远处的雷。
皇太极的心脏猛地一跳,踮了踮脚尖,抬首眺望着。
“是咱们的人得手了?”那巴牙喇护兵一脸喜色。
皇太极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片红光。
他想起阿济格出发前的眼神,像头饿极了的狼。
择人而噬!
可惜了!
要是能将那些粮草都抢过来,那就能让饥一顿饱一顿的旗丁吃得肚儿圆圆。
可是那片红光只亮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被浓雾吞了回去。
炮声也停了,只剩下风卷着松涛,在耳边呜呜作响,像是某个悲戚之人在恸哭。
“再派探马!”皇太极的声音有些发飘,“我要知道笔架山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报!……”
话还没说完,东方的雾里突然冲出一匹快马。
马上的骑士裹着烟尘,甲胄带着血,飞奔而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呼喊着。
到了营地门口,立时滚鞍下马,朝着山上快速行来。
“皇上!……”那名甲骑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然后一脸悲戚地说道:“皇上,笔架山……笔架山败了!阿济格贝勒重伤……”
皇太极的手指猛地攥紧刀柄,身形微微晃了晃,眼神中露出噬人的凶光。
“再说一遍!”
“皇上,我部急袭笔架山,在‘天桥’处遭到明军强力阻击,骑兵损失近半。阿济格贝勒为火炮所伤,情形不大好,恐怕……”
皇太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心神。
他转头望着那片渐渐泛起一丝亮色的海边,觉得是那么的刺眼。
“败了?”他惨然一笑,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手无意识地想抓着什么。
坡下的甲兵还在啃干粮,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汗王正死死咬着牙,将嘴中那句“不可能”狠狠地咽回了喉咙里。
夜风卷着硝烟过来,带着明军火炮特有的硫磺味。
皇太极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貂裘早已被冷汗浸透。
远处的明军大营里,炮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像在敲打着大清的命脉。
他知道,这场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只是那悬在心尖上的星子,此刻已经灭了。
或许,只能拼命了。
——
第479章 砝码
九月二十五日,哭娘岛(今海洋岛)。
咸涩的海风卷着初秋的凉意,扑在钟明辉的脸上,带着熟悉的腥味与苦涩。
风里还夹杂着一丝烟火气——那是移民安置区的灶台刚起的火,混着新收的玉米秸秆特有的焦香,在海雾里漫开淡淡的暖意。
他登上半山的一处平崖,靴底碾过崖边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回首眺望时,太平湾正被一层薄霭笼罩,数艘渔船像睡在摇篮里的婴孩,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几张晾晒的渔网搭在桅杆上,网眼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阳光穿过时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像是给小船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这个角度能将整个小岛尽收眼底,西面是成片的仓库和移民临时安置区,东侧是渔村和岸防炮台,南面山坡和谷地中则分布着一块一块垦出的农田,几个戴斗笠的农人正在翻地,锄头起落间扬起细碎的土尘。
钟明辉接过护卫递来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水已经有些温热,带着木桶特有的淡淡清香。
十年前刚来时,岛上只有几处苦涩的泉水,现在却已经有了三口水井和一套引水系统,将山涧的水引入各个移民安置区。
这是三年前才完工的工程,由一位从泉州来的水工师傅设计。
脚下的平崖被当地人称为“望乡台“,是拓荒者们最早开辟的一处休憩场所。
崖边立着几块平整的石头,权当桌椅。
钟明辉在一块表面最为光滑的石凳上坐下,这块石头被磨得发亮,不知承载过多少思乡人的叹息。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岛上这十年来的变化。
最早的草棚屋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砖木结构房屋,屋顶覆盖着烧制的灰瓦,屋檐下还挂着风干的海带和鱼干。
道路也从泥泞小径变成了碎石铺就的宽敞通道,两旁甚至栽种了从陆上运来的松树苗,虽然还不高大,最高的也才齐眉,但枝叶已经舒展得像把小伞,能为行人提供些许阴凉。
钟明辉的目光落在太平湾南侧的那片空地上。
那里现在堆满了建筑材料,青砖、石料、还有几卷粗壮的麻绳,是准备建造一座真正的灯塔。
计划是由一名来自新洲本土的学生绘制的,参考了始兴港的样式。据说塔顶会装一面能旋转的铜镜,利用日光反射指引方向,夜里则点上鲸油灯。
有了灯塔,即使在雾天或夜里,船只也能安全入港。
这个工程预计需要六个月,如果一切顺利,将在明年三月完工。
“大人果然在这里。“平崖下传来一个声音,带着些微喘息。
钟明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魏平山。
这位老部下总能找到他,尤其是在他需要独处的时候。
“坐。“钟明辉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移民转运工作进行得如何?“
魏平山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今年,经我哭娘岛转运的移民共计三千四百五十二人,大部分皆来自辽东、河北等地。“
“其中,青壮男子一千八百六十余,妇人一千一百三十余,孩童、少年有四百五十余。生病或者身体不适而留置在岛上的移民有两百四十余,已经安排郎中对他们进行医治,估摸着都是营养不良,或者其他一些小毛病,将养些日子便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