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315节

  他自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后,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

  此刻他穿着三层貂皮袄,却还是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钻,不由得将暖炉往怀里又揣了揣--那暖炉里的炭火,已经是今日最后一块上好的红炭了。

  “皇上,睿亲王、郑亲王、多罗贝勒,还有各部额真们在外头求见。”帐外传来索尼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迟疑。

  “让他们进来。”皇太极松开扳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些人为何而来,从十几天前,各旗的旗主和将领们就没断过递牌子,无非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话。

  总结至一点,那就是撤兵!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寒风卷着雨星子闯进来,牛油灯骤然矮了半截。

  为首的郑亲王佝偻着腰,玄狐帽上积的雪簌簌往下掉,他身后跟着多尔衮、豪格、多铎、阿巴泰、鳌拜等十数人,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棉甲上的霜花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奴才给汗王请安。”众人跪地时,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太极摆摆手,目光扫过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宗室亲贵。

  多铎的左耳冻得发紫,那是天聪年间征朝鲜时留下的旧伤;鳌拜的右手缠着绷带,前日巡查壕沟时被明军的鸟铳打伤了指骨;最让他心头一沉的是济尔哈朗--这位力主与明军决战的宗亲,往日里挺直的脊梁竟也弯得像张弓,辫子末端的白发沾着冰碴,像是落满了雪。

  “都起来吧。”皇太极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为粮草的事?”

  多铎性子最急,刚直起身就忍不住开口:“汗王!再这么耗下去,一个个八旗子弟真要冻饿而死了!”

  他扯开衣襟,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夹袄,“镶白旗昨日清点,已经冻毙了十一个披甲兵,还有四十多个咳得直不起腰。今日的口粮,掺了一半的糠麸,弟兄们嚼着都剌嗓子!”

  “镶蓝旗也一样。”豪格瓮声瓮气地接话,同时小心地看了眼父汗,“昨日派去打柴的甲兵,在林子撞见明军的哨骑,虽然宰了他们十几个,但咱们也折了七个。现在想要捡一捆柴,得跑十几里远,还不一定带的回来,帐里的火都快烧不起来了。”

  济尔哈朗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这是各旗报上来的册子,汗王过目。镶红、正蓝两旗已经断了粮,正蓝旗的战马饿死了二十九匹。更要紧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科尔沁的台吉派人来说,他们的牧群在北边受了风灾,答应送来的牛羊,怕是……”

  “怕是送不来了,是吧?”皇太极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纸页上冻硬的墨痕,只觉得一阵冰凉。

  他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从九月初的每日两餐干饭,到中旬的一餐干饭一餐稀粥,再到如今的每日一餐米糊,这册子上的字,每一笔都浸着八旗子弟的苦涩和无奈。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风刮过帐顶的呜咽声。

  牛油灯的光晕里,能看见众人呵出的白气,像一团团转瞬即逝的云雾。

  多铎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案上:“汗王!不如就听下面的旗丁,撤兵回盛京!”

  他粗黑的眉毛拧成个疙瘩,“咱们跟明狗耗了一年多,快两年,占了锦州外围,也杀了他们不少人,不算亏本。等开春了,咱们绕开山海关,从密云那边破关,去京畿抢一票,不比在这冰天雪地里啃糠麸强?”

  “对!”谭泰眼睛一亮,“前年从墙子岭入关,咱们掠了四十多万丁口、百万金银,还得了无数绸缎布匹。明狗的城池守得再牢,乡下的百姓还能跑了?”

  皇太极没有作声,目光落在舆图上的松山城。

  那小小的墨点周围,密密麻麻标注着双方的营垒和壕沟,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想起一个月前,清军刚筑起长岭山营寨时,弟兄们还能围着篝火烤肉喝酒,甲胄上的铜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可现在……

  力主于松锦决战,可是他一意推出的,岂能任由他们更易?

  他瞥了眼帐角堆放的粮草袋,那里只剩下不到二十袋米,还是前些时日从朝鲜强行征来的。

  “你们觉得,洪承畴会让咱们安稳撤兵?”皇太极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帐内瞬间安静,“松山城的明军有十余万,骑兵就有两三万之数。要是拔营后退,明军从后面掩杀过来,那些城墙上的新夷大炮,会眼睁睁看着咱们走?”

  多铎猛地抬头:“他们敢追来的话,那就掉头将他们尽数吃掉!要论拼命,明狗哪里拼得过咱们八旗精骑?”

  “拼命?”皇太极反问,指尖点在舆图上的乳峰山,“上个月曹变蛟能冲到本王帐前两百步,靠的不是勇气,是咱们的壕沟被炮火轰塌了!现在明军的火器营就架在松山城头,弟兄们冲上去,是想让炮弹把骨头都碾碎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因激动而起伏:“你们忘了萨尔浒怎么赢的?忘了广宁怎么得的?就是因为明狗急功近利,总想着速战速决!现在洪承畴龟缩不出,可他背后的崇祯皇帝呢?”

  皇太极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望向远处的松山城。

  那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像嵌在黑夜里的碎钻,却透着一股让他心悸的安稳。

  “明国的流贼已经占了河南,李自成号称百万之众,崇祯在京师坐得住?”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洪承畴敢跟咱们耗,崇祯不敢!说不定,此时,京师的催战圣旨已经像雪片一样飞来,到时候洪承畴万般推脱,到最后也只能逼着兵卒来填咱们的壕沟!”

  济尔哈朗眉头紧锁:“可八旗各部……”

  “朕知道旗丁们苦!”皇太极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冻得通红的脸颊,“镶黄旗的兵,朕每日多给一勺米;冻伤的弟兄,帐里的药材优先供应;至于科尔沁的牛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谕礼亲王,让他把派人去一趟草原,给那些台吉送上朕的一把刀!让他们掂量着,该送多少牛羊过来。”

  帐内一片抽气声。

  送上皇太极的宝刀,那就是赤果果的威胁。

  要么老老实实地送来物资补给,要么等我大清缓过气来,就将你们斩尽杀绝!

  “汗王!”济尔哈朗急得往前一步,“这般激进,怕是……”

  “没有怕是!”皇太极打断他,抓起案上的腰刀,猛地劈在帐柱上。

  刀刃嵌入松木半寸,震落的冰屑簌簌往下掉。

  “当年萨尔浒之战,咱们三天吃雪啃干粮,不照样把杜松的大军砍得片甲不留?现在不过是少了一顿饭,冷了些日子,就想缩回盛京?”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扫过每一张脸:“豪格!你带五百甲兵,去各营巡查,敢有私议退兵者,斩!”

  “多尔衮!你领镶白旗、正白旗、镶蓝旗,加固西面的壕沟,明日拂晓前必须再挖三尺!”

  “索尼。”他的转头望向一边侍立的索尼,“你回一趟盛京,告诉各旗宗室,让他们再想办法,凑两三万石粮食过来。”

  众人看着帐柱上颤动的刀刃,又看看皇太极布满血丝的眼睛,终究是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这位汗王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奴才遵旨。”众人再次跪地,膝盖落在冻土上的声音,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帐帘再次合上,寒风被挡在外面,牛油灯的火苗渐渐平稳。

  皇太极扶着帐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弓。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看到一丝暗红的血渍时,只是皱了皱眉,随手将其抹去。

  “鳌拜。”他扬声道。

  “奴才在。”鳌拜从帐外进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去,把本王帐里的貂皮都拿出去,分给冻伤最重的弟兄。”皇太极重新坐下,拿起那卷粮草册,指尖在“正白旗,冻死七人”的字样上轻轻摩挲,“再……给各旗的牛录章京传句话,就说明日起,非战斗时的稀粥,朕陪他们一起喝。”

  鳌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汗王!您的身子……”

  “快去!”皇太极摆摆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鳌拜应声退下,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北风依旧在帐外呼啸,像是在嘲笑这孤帐里的帝王。

  皇太极望着舆图上的松山,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随父汗出征时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骑着匹小马,跟在努尔哈赤身后,看着八旗的铁骑像潮水般漫过明军的阵列。

  那时的雪,好像也这么大,却从未觉得这么冷。

  他拿起暖炉,里面的炭火已经快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

  但他没有叫人添炭,只是将冰冷的手拢在上面,目光死死盯着舆图上那片小小的墨点。

  “洪承畴,崇祯……”他低声呢喃,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咱们就看看,谁先撑不住。”

  帐外的风更紧了,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

  长岭山的寒夜,还长得很。

  ——

第482章 袭海州(一)

  十月二十日的海州卫,被一场细碎的雪花裹得严严实实。

  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城头,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将这片萧瑟的土地彻底掩埋。

  城墙的垛口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被北方一吹,纷纷扬扬地向外飘散。

  何寿山缩着脖子,将棉甲的领口又紧了紧。

  他身上套着的汉军正白旗佐领甲胄,铜钉早已磨得发亮,边缘处甚至能看到露出的锈迹。

  作为海州卫城的守将,他此刻站在南门的箭楼上,目光越过白茫茫的旷野,望向南方那片无尽的雪原,心里像揣着块冰,凉得他发慌。

  “佐领大人,你都站这儿半个时辰了。”身后传来亲兵何福的声音。

  这小子是他从保定府带出的族弟,十年前,跟着他在大凌城降了大清,又随着他入了汉军正白旗,算是他最为贴己的人。

  此刻,他捧着件油腻的貂子皮袄,手冻得直哆嗦,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这风跟刀子似的,再站下去,怕不是要冻掉耳朵。”

  “何福,你说这雪,能把路封到什么时候?”何寿山的声音裹在风里,散得七零八落。

  何福讨好地将皮袄往他肩上披,陪着笑:“怎么,大人还盼着路通?依小的看,最好开春都别通!再下几场大雪,将这路一封,明军那帮兔崽子就过不来了。”

  “明军还敢来?”何寿山嘴角一撇,“他们哪来的胆子?数年前,黄龙带着上万的精锐,想要过来占便宜,不照样让咱们大清的骑兵砍得脑袋滚成了球?现在,就辽南镇那点残兵,怕是龟缩在盖州,连城门都不敢出。”

  “大人说得是!”何福将双手放到嘴边,使劲地哈气,“两个月前,他们还想跑来海州卫打秋风,结果遇到镶黄旗的三百甲骑,吓得一股脑地就跑回了盖州,连他们攻下的耀州都不敢待。”

  何寿山哼了一声,没接话。

  数年前,盖州一战,阿济格率数千甲骑打得黄龙丢盔弃甲,还于阵中将其斩杀,然后一路向南推进,连克明军数座堡寨,直接杀到旅顺城下。

  要不是天气转暖,明军水师再次活跃,源源不断地提供物资军械,还有那新华人出动几百个火枪兵来救,说不定我大清就能一举覆灭整个辽南镇,荡平辽东半岛,彻底解除这个要害之敌。

  不过,经此一战后,辽南镇便一蹶不起,难以再对我大清构成威胁。

  虽然,后来明朝又重新任命了一位总兵,试图重整辽南,但其势已大不如从前,兵力仅维持在四五千人,一直龟缩于旅顺、金州、复州等三处沿海要塞。

  想不到,当我大清抽调大量兵力前往锦州与明军鏖战时,辽南镇居然狗胆包天,又蹿了出来,跟那新华人合兵连下熊岳、盖州、耀州,并试图攻打海州。

  当我大清镶黄旗三百甲骑对其发动猛烈攻击,立时将辽南镇吓退,一路又退回了盖州。

  不过,我大清兵力一时间不够,也未趁势收复耀州,将它当做与明军的缓冲。

  如今,已是初冬时节,天气转冷,大雪降下,想必明军不会在这般严寒天气里来攻吧。

  虽然,他不是很担心南边的明军打来,但所驻守的海州城却也甚是艰难。

  为了打赢锦州十余万明军主力,我大清几乎将所有能抽调的兵力和物资都尽数拉到了前线。

  原本有一千二百兵力驻守的海州卫,经过数次征调,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些汉军八旗的披甲兵,人数也仅六十余,其中二十多个还是两年前从杏山抓来的明军俘虏,因勤勉忠诚被破例抬旗入了汉军八旗。

  剩下的,就是抽选出来的一百三十多个青壮包衣,拿着临时加工赶制的木矛,轮流戍守。

  此时,就有数十个包衣正站在城墙上直打哆嗦,看着委实经不得大用。

  城里的百姓和居民?

  大多是些年迈体弱的汉奴,还有些汉军八旗留下的家眷,妇孺孩童占了八成多,别说打仗,能扛着锄头站在城头充充门面就不错了。

  更糟糕的是,城里还没多余的粮食,全都靠着麸皮、霉烂的陈粮勉强度日。

  那些汉奴更是以偷食草料、树皮充饥,这天气一转冷,估摸着又要冻饿而毙一大半。

  死了也好,可以省下一点吃食。

  要不然,这些汉奴偷了草料吃,那些牛马牲口可不就要饿肚子了?

  他转头望了望北面,心里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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