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里,兵力也是少得可怜,只有满洲八旗镶黄旗五十多名甲骑,再加上两百多名老弱汉军步卒。
若是海州有警,他们多半不会来救,镇守辽阳才是根本。
至于盛京……
他听闻皇上已经将所有八旗护军悉数带走,就连皇宫里的侍卫也没留几个,可以说是一座空城,尽是一些壮妇、半大少年以及“忠勤”的包衣守着。
也不知道,现在锦州那边打成什么样了,更不知道,我大清会与明军相持到什么时候。
唉,这明军怎么又变得能打起来了?
从盛京传来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是武英郡王阿济格在一个月前被明军炮子所伤,待巴牙喇亲兵将他抢回大营时,就已伤重不治死逑了。
对于这个消息,何寿山是半信半疑,认为是明军放出的谣言,试图动摇我大清的军心士气。
阿济格是什么人,那可是皇上的十二弟,尊贵的皇室宗亲、武英郡王,在与明军征战中,每战必克,鲜有败绩,怎么会在锦州前线、十数万大军中被炮子击杀呢?
嗯,多半是谣传!
何寿山晃了晃脑袋,就要转身离开城头,返回官署。
“大人,你看那边!”何福突然扯了扯他的胳膊,声音发颤。
何寿山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南方的雪原尽头,隐约出现了几个黑点,像墨滴落在宣纸上,正一点点晕开。
他揉了揉眼睛,他娘的,莫不是雪地看久了,眼花了?
可眨眼的功夫,那些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连成了一片灰黑色的潮水,正朝海州城的方向涌来。
“那是……那是狼群?”何福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或者,是咱们大清的兵马……”
“闭嘴!”何寿山低喝一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
那根本不是狼群!
那是旗帜,是兵马!
是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进攻旗幡!
虽然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旗面,但绝对不是我大清的兵马。
那汹涌的气势,那密集的队伍,怕不是几千人的规模。
可问题是,我大清境内可还有这般规模的兵马?
“敌袭!”何寿山拔出腰刀,大声地嘶吼道:“明军来袭!……全体戒备!”
“快去,召集城中所有士卒集结!”何福被他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跑下箭楼。
城墙上的一些包衣们也发现了城外的异常,纷纷伸长脖子张望,窃窃私语声像受惊的蜂群,在寒风中嗡嗡作响。
“不要慌,各守垛口!”何寿山吼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快,快,都拿起家伙什,准备迎敌!”
雪地里,一支庞大的队伍正缓缓逼近。
最前面的是骑兵,大约有六七百人,胯下的战马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们穿着深色的棉甲,头盔上的红缨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眼。
骑兵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队列严整,肩上扛着长矛和火铳,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更让他心惊的是,队伍中间有数不清的雪橇爬犁,上面似乎还载着……几门火炮!
那些火炮被十几匹马拉着,在雪地里碾出几道深深的辙痕。
“大人,这得多少人……”一名汉军八旗领催哭丧着脸,低声呼道。
何寿山紧咬牙关,手搭凉棚,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最少……最少四千人!”
“完了……”那名汉军八旗领催回头看了一下逐渐乱起来的海州城,一脸死灰,“四千人?就咱们这城,怕是……怕是守不住啊!大人……”
“守不住,也要守!”何寿山也是满脸绝望,“我大清军律,弃城者,皆斩!所以,咱们唯有死战,我等的妻儿家小方有活命的机会!”
我大清军法严酷,规定“凡守城将吏,弃城而走者,论死,籍其家”。
崇德三年(1638年),辽南镇总兵黄龙率五千精兵突袭盖州,汉军旗参领刘武元因弃守城池,被处斩首,其家产充公,妻儿家小皆被贬为包衣阿哈。
相反,若将士力战而殁者,则恤其家,子袭职,妻孥给田宅。
比如,崇德五年(1640年)松山之战中,被明军火炮击杀的蒙古佐领诺木齐、汉军旗参领刘玉良,二人的长子皆获袭父之职。
而且,阵亡将士家属可继续领取死者半数俸禄,免除赋役。
若子嗣年幼,则由旗内公库供养至成年。
所以,为了后方的妻儿家小,何寿山唯有选择殉节死战,根本不敢弃城而逃。
“铛铛铛……”沉闷的钟声在海州城上空响起,犹如丧钟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
第483章 袭海州(二)
何寿山踩着结冰的石阶登上城头,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像冰碴子扎在肉上。
他眯眼扫过城墙,心像被坠了块铅砣,一点点往下沉。
六十二名汉军八旗兵,有一半缩在垛口后面,棉甲的领口翻得老高,把半张脸埋进去,连眼皮都不敢往城外抬。
那一百多个包衣更不必说,个个衣衫褴褛,手里的兵器歪歪扭扭。
有几人攥着开裂的木矛,还有人握着锈迹斑斑的短刀,最扎眼的是个矮个汉子,手里竟捏着根烧得焦黑的火棍,棍头还带着没刮净的炭屑。
“都给我站直了!”何寿山猛地拔出腰刀,刀刃在雪光里闪着冷冽的寒芒,“咱们是大清的兵!是汉军八旗的脸面!就算死,也得把骨头留在城头上!”
他的吼声刚被风撕成碎片,城外突然炸起一阵震天的呐喊,不是散乱的呼号,而是成千上万张嘴同时迸发的“嗬嗬”声,像闷雷从雪原尽头滚来,震得城砖缝里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何寿山猛地转头,只见那支明军已推进到三百步外的开阔地,正有条不紊地列阵:骑兵分作两翼,步兵结成黑压压的方阵,矛尖如林,最扎眼的是前排那几架火炮,炮身裹着油布,被十几匹壮马拖拽着,正缓缓向城池挪动。
风突然转了向,一面巨大的明黄色旗帜“哗啦”展开,上面用朱砂绣着的“马”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红得像血。
“辽南镇总兵马得功亲自来了?”
何寿山的目光还没从那面明军认旗上挪开,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明军侧翼的雪原上,有一片深色的潮水正在移动。
起初他以为是明军的后续部队,可再定睛一看,不由怔住了。
那似乎不是明军!
大约两千人的队伍,正沿着明军左翼的边缘齐步前进。
他们穿着统一的军服,上身是靛蓝色短褂,下身是玄色长裤,裤脚扎在牛皮靴里,远远望去,像一道黑蓝相间的长带,在茫茫白雪里割出一道利落的痕迹。
最古怪的是他们的帽子,不是明军的笠帽,也不是清军的暖帽,而是硬挺挺的大檐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冻得发红的下颌。
“那是……什么兵?”身边的何福颤声问道,手里的长矛“哐当”撞在城砖上。
何寿山没答话,只是死死盯着那支队伍。
他们中有一部约四百多的士卒,军势极为齐整,一排排,一队队,随着步伐的迈进,一浪一浪地向前滚动。
每一步迈出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落脚时“咚”的一声闷响,数百人竟踩出同一个节奏,连马蹄声都被这整齐的脚步声盖了过去。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们的装备:没有长矛,没有弓箭,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杆乌黑的火枪,枪身比明军的鸟铳更长更沉,枪口朝上,手扶枪托,枪身两侧的金属部件在雪光里闪着冷硬的光。
最诡异的是枪头,竟还斜斜挂着一柄尺许长的铳剑,刃口泛着青白色的寒光,像是枪和刀被硬生生焊在了一起。
“新华人!”何寿山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两个月前,他们曾在盖州熊岳、盖州出现过,与辽南镇明军合兵攻克上述两座堡寨,随后又消失在战场上。
却不想,在这么一个风雪天,他们又出现在海州城下。
而且,人数足足有两千余人。
忽然,那支队伍停了下来。
两千人同时立定,动作整齐得像被刀切过,似乎连帽檐的角度都相差无几。
他们没有像明军那样呐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队列严丝无缝,像一块被冻在雪地里的冰块。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们的身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却吹不散那股子森然的寒气。
何寿山突然觉得手心发黏,握着刀柄的手竟有些打滑。
他打了十几年仗,见过明军的精锐,也见过八旗的甲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军队。
他们不像来打仗的,倒像来执行什么精密差事的匠人。
没有喧嚣,没有躁动,连呼吸都仿佛被统一了节奏,可就是这种沉默,比明军那震天的呐喊更让人头皮发麻。
“大人,他们开始架炮了……”何福嘶声喊道。
“李顺泰!”何寿山立时醒过神来。
“大人!”一名汉军领催从远处的垛口跑来。
“带几个人去将所有城门堵死!”何寿山瞪着血红的眼睛。
“大人,全部……”那名领催悚然一惊。
这是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呀!
“全部!”
“……嗻!”那名领催一咬牙,大声应诺道。
——
“拆!把城门两侧的民房全拆了!“李顺泰的声音在风雪中嘶哑破碎。
他挥舞着腰刀,指向城墙下那片低矮的茅屋,“砖石木料全堵在城门洞里!……给我堵得死死的!“
三十几个汉奴被鞭子抽打着走进那片废墟。
赵铁山佝偻着背,抡起铁镐砸向土墙,激起一阵烟尘。
他原是保定一名铁匠,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但凭着手艺也能养活一家人,却两年前被入关劫掠的清军掠来为奴。
仅数年时间,一个强壮魁梧的汉子便被折磨成瘦弱不堪的老头,每挥动一下铁镐,整个人便气喘地摇摇欲坠。
太饿了,随着力气的消耗,嘴里直冒酸水,手臂也渐渐缓了下来。
“动作快点!……不许停!”一名包衣挥动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后背。
赵铁山一个趔趄,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老赵……”身旁瘦得像一片纸的孙瘸子伸手将他拉起,眼睛里裹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明军要打进来了……”
透过飘飞的雪雾,赵铁山看了一眼那名惶急不安的汉军八旗催领和几名包衣,朝地上啐了一口酸水。
“咱们剃了发的,官军攻进来固然会砍那些汉军的脑袋,但也一样会砍咱们的脑袋……”他惨笑道,手摸了摸光光的脑门,“呵,这就是官军的斩获和功劳!”
“就算官军攻不进来,咱们还能活到几时?”冯二牛扶着铁锹,剧烈地喘着粗气。
赵铁山闻言,身形一怔,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同伴。
所有人眼里无不透着一丝希冀和渴望的神情。
或许,官军杀进来,不会砍我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