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相比,尚可喜的部下显得有些散漫,几个明军士兵正围着半截石碾子烤火,其中一个把鞋脱了,脚翘在碾盘上,露出破了洞的袜子,冻裂的脚后跟红得刺眼。
钟明辉踩着断壁残垣登上半塌的敌台,皮靴碾过碎砖,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放眼望去,这座昔日的明军卫所早已破败不堪,夯土城墙多处坍塌,箭楼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斜插在废墟中,城内的房舍大多倾颓,杂草从石板缝间疯长,几乎吞没了曾经的道路。
“钟大帅,这里就是以前的千山卫?”身后传来辽南镇左翼游击彭遇冲的声音,他披着铁甲,腰悬长刀,眉头紧皱,“当年可是驻兵三百的卫城,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钟明辉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扫视着四周。
残破的城墙上还能看到当年激战的痕迹,箭簇深嵌在砖缝里,几处坍塌的墙垛上残留着炮击的凹坑,甚至还有几具早已风化的白骨半埋在土里,无人收敛。
“明军败退后,这里就被放弃了。”钟明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清虏占了辽阳、沈阳几座大城,却懒得经营这些卫所,只留了这些遍地的残垣。唉,可惜了!”
彭遇冲冷哼一声:“鞑子向来如此,只知劫掠,不懂经营。”
钟明辉点点头,目光转向远处。
荒芜的田野间,几座低矮的屯寨孤零零地立着,但早已人去屋空。
新华军的前哨先前回报,说这里屯殖的百多名包衣和汉奴听闻大军将至,早已逃散一空,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寨子。
钟明辉抬手按了按帽檐,貂皮护耳蹭过冻得发红的耳廓。
“专员,你其实可以跟马得功那些明军留在海州城的……”周成平低声说道。
“跟那帮胆小鬼待在一起,平白让人生出几分忌惮!”钟明辉嗤笑道:“万一,从哪儿杀出一路清军骑兵,说不定就被他们直接给丢在后面了。所以呀,还是跟你们在一起,要安全得多!”
他说这番话时,丝毫没有回避彭遇冲的意思,显见已经将他当做自己人。
在海州城,他是费尽口舌,极尽劝说,希望大军共同北上,一举端了辽阳城,以做出威逼沈阳的架势,从而调动清军兵力。
但马得功却死活不愿相随而来,唯恐遭到清军的袭杀。
哪怕钟明辉以辽阳城积存了大量清军财富为诱惑,他也坚决不“以身犯险”。
末了,钟明辉负气表示会带着两千余新华军独自北上,以一己之力攻打辽阳城。
可能是尚可喜在大军临行前有交代,其麾下游击彭遇冲在犹豫再三后,提出愿意率领所部六百余官兵跟随前往。
对此,钟明辉是甚感欣慰。
这几年,对尚可喜的支持和投入还真没白费,关键时刻晓得主动予以回报。
嗯,到时候,得想办法搞掉这个马得功,争取让尚可喜上位。
“报……”一名传令兵快步奔上城墙,朝钟明辉敬了一个军礼,“钟帅,我们在东边树林里发现了几十个汉奴,没逃远。”
钟明辉眉头一挑:“带几个过来问话。”
不多时,几名衣衫褴褛的汉奴被带到了钟明辉面前。
他们面容枯槁,眼神畏缩,有的甚至佝偻着背,像是常年被鞭打留下的习惯。
脑后一根丑陋的金钱鼠尾辫,随着身体的晃动,左右摇摆着。
这么冷的天,大多数人竟穿着单薄的夏衣,而且到处都是破洞,赤着的双脚冻得发紫,每走一步都咧下嘴。
“你们为何不逃?”钟明辉蹲下身,拿过一只水缸,递给为首的一名汉子。
那汉子哆嗦着接过去,嘴刚碰到水缸边缘就被烫得一激灵,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像是怕水里有毒。
他颤巍巍地跪下,嗓音沙哑:“回……回将军的话,小的们无处可去,逃了也是死……”
他指了指西边,枯瘦的手指节突出:“去年开春,沙头屯的人跑了七个,被八旗老爷骑马捉了回来,先是抽了个半死,最后全都剥了皮,挂在寨门口的老槐树上……那树现在还在呢,叶子落得比别处早。”
钟明辉的手指攥紧了水壶,壶身的冰碴硌得掌心生疼。
他身后的新华军士兵们都沉默着,有人悄悄把背包里的干粮递过去,那些汉奴惶恐地推开,嘴里念叨着“不敢要,不敢要”。
一名士兵看不过去,直接把干粮塞到其中一个少年手里。
那少年愣了愣,飞快地塞到嘴里嚼起来,噎得直翻白眼。
“你们……都是这里的汉奴?”钟明辉和声问道。
“是……是……”那汉子低着头,“原本是山东济南的农人,两年前被主子,哦,不是,被鞑子给掠到关外,就成了旗人的奴才。”
钟明辉沉默片刻,又问:“辽阳现在有多少守军?”
那汉子茫然地摇头:“小的们不知……辽阳离这儿远,旗人老爷们怎会让我们去那里。”
“那可曾听到管束你们的包衣提起辽阳的事?”
那汉子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的回忆,随后低声道:“前些日子,管我们的包衣管事喝了一点酒,便开始发脾气,曾骂骂咧咧地说……说辽阳的粮食都被征走了,连许多旗人主子的存粮都不够吃,再过些日子,怕是要饿死我们所有的汉奴……”
钟明辉眼神一凝:“粮食被征走了?知道运去哪儿了?”
“听说是……松锦前线。”汉子嗫嚅道:“包衣管事说,不仅辽阳城里的旗人老爷们要节衣缩食,就是盛京皇宫里的宗亲贵人也得省着点口粮,尽全力保证前线的吃食供应……”
钟明辉与身旁的几名军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有别的消息吗?”周成平追问道。
那汉子摇头:“小的就知道这些……”
“军爷,我知道一个消息……”那名少年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怯生生地望过来。
“哦,你说!”钟明辉又将水壶递给了他。
“好些天以前,我听到包衣管事念叨,说城里的兵都调去锦州了,留下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现在连看城门的都是些旗人小主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还够不到长矛尖……”
众人听罢,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钟明辉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带他们下去,并吩咐道:“给他们些干粮和热水,再匀些衣物给他们穿上,今晚就宿在营中。”
待汉奴们退下后,彭遇冲朝钟明辉拱了拱手:“恭喜大帅,看来咱们赌赢了!辽阳果然空虚无比,连十来岁的小鞑子都要扛着长矛守城。”
钟明辉笑着点了点头:“是呀,咱们赌赢了!若是此番破了辽阳城,彭游击怕是要升参将、副将了!”
“呵呵……”彭遇冲闻言,顿时喜不自胜,“多谢钟大帅成全!”
第二混成营的几名参谋军官上前一步,摊开地图:“钟帅,从千山卫到辽阳还剩二十五公里左右,若明日行军十五公里,后日正午便可抵达城下。”
钟明辉盯着地图,沉吟片刻:“路上会不会耽搁太久,清虏的探马可能已经发现我们了,辽阳守军或许正在备战。”
“但他们可征调的兵力应该不会太多,实力相当有限。”参谋军官说道,“当然,他们会将城中的壮妇、老人,甚至半大孩童尽数动员起来,兵力当不至于超过一千人。”
钟明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好,明日行军十五公里,后日正午抵达辽阳城后,立即发起进攻!”
——
第486章 战辽阳(二)
初冬的辽阳城,寒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冷意。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头箭楼上,仿佛再往下坠几分,就能把这座周长十六里的巨大城池砸得粉碎。
镶黄旗佐领鄂尔泰站在南门城楼上,铁甲上凝结着细密的霜花。他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那里正漂着几缕不详的烟尘。
“佐领大人,全城能拿得动武器的都动员起来了。”分得拨什库阿克敦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算上一些忠勤的包衣、旗人壮妇,以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勉强凑了一千四百人。”
鄂尔泰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鼻尖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冰晶,随着呼吸上下颤动。
他今年三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按理说本不该坐守辽阳城。
但两年前,他跟着多铎攻打杏山、塔山时,被明军推下了城头,摔瘸了一条腿,已经无法再冲锋陷阵了。
于是,他便一直留守后方,做着守城、催粮的活计,过得倒也安稳。
最起码不用再亲冒矢石,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拼命了。
松锦大战从去年开打,从最初的斥候袭杀,到数百规模的战场对冲,到现在十数万人绞在一起的战略决战,我大清已经所有家底都压上去了。
凡是能提刀跨马的旗丁悉数上阵,甚至不乏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以及四五十岁的老人。
比如,眼下的这座辽阳城,乃是我大清最为核心、最为重要的大城,平时驻军4000-5000人,绝对是防御严密,军容鼎盛,明军宵小之辈,哪里敢正面望一眼。
可现在,偌大的辽阳城,就驻守了五十余镶黄旗甲骑和两百多汉军八旗,连城墙的一面都站不满。
而且,他们这五十多个甲骑之中,不是像他这种瘸了一条腿的,就是断了一只手的,要么就是一些疲弱老人。
真正拥有强悍战斗力并且囫囵完整的甲兵,恐怕连一半都凑不齐。
至于那两百多名汉军八旗,战斗力也很可疑,估摸着跟明军辅兵一般模样。
毕竟,凡是能打一点的部队都调往松锦前线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辽阳城,防御力虚弱得像纸糊的灯笼。
虽不至于一击而破,但要是数千明军真的扑过来,谁都没信心能将之守住
要搁着三天前,鄂尔泰是打死都不会相信明军敢来进攻辽阳。
自天命六年(1621年),我大清夺占这座原辽东镇城后,超过二十年都未再遭过兵锋袭击。
即便是那个频频袭扰我大清侧翼的辽南镇,他们最多也就攻至海州,然后便裹足不前,轻易不敢继续深入我大清腹地。
却未曾想到,四天前,那帮胆小如鼠的明军在袭取海州后,竟然分出两千余兵马一路北上,径直朝辽阳杀了过来。
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哦,是了。
一定是海州城那帮没卵子的汉军八旗在被明军俘获后,将我们大清后方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全抖搂出去了,所以,明军这是这是瞅准了空子,准备过来捡便宜了。
“狗奴才!”鄂尔泰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朝城下使劲啐了一口浓痰。
他左脸颊上有道长长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至下巴,此时在愤怒的表情下扭曲着,显得格外狰狞。
“汉军旗那些废物呢?”他转身,冷冷地问道。
“按佐领大人的命令,都派去分守西门和北门。”阿克敦犹豫了一下,“大人,我们要不要分几个人过去盯着。万一……”
“明军来了,不仅要砍我们的脑袋,也照样会砍他们的脑袋。”鄂尔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放心好了,一旦打起来,他们会比咱们更卖力。再说了,他们的家眷可全都在抚顺,由不得他们三心二意!”
这时,城墙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鞭子抽打的脆响和哭嚎。
鄂尔泰探头望去,只见一群包衣正佝偻着腰,在几个旗人监督下,搬运滚木礌石。
他们身上只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每走一步都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
一个瘦小的汉子踉跄了一下,肩上扛的木头被他带到在地,立刻招来旗丁的一记鞭子,随即便发出凄厉的哭嚎声。
“吩咐下去,对那些参与守城的包衣和汉奴不要苛责过甚,咱们可都指着他们担一份力呢!”
“嗻!”
“让人多熬几锅粥,多加些杂粮,让他们吃饱点。”
“佐领大人……”阿克敦迟疑了一下,随即又重重地点头应道:“嗻。这下子,还让他们讨了便宜……”
“大人,探马回来了!”废了一只左手的额尔赫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城楼,空荡荡的左袖管甩得猎猎作响,皮靴在石阶上踏出急促的声响,带起的冰碴溅在甲片上。
阿克敦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探马气喘吁吁地从下面奔来,额头上还冒着些许汗水。
“报!”那探马单膝跪地,“明军前锋已过沙河铺,距城不足五里!骑兵二百余,步兵……步兵至少两千!不过,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快,步兵大队距此尚有十里,可能是在等火炮!”
城楼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来了!”鄂尔泰重重地在垛口拍了一下,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瘸着腿上前几步,走到探马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