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长生岛游击吴进功,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在这儿吹风?喝两口暖暖身子!“
尚可喜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烧喉,让他微微眯起眼。
“老吴,你说……“尚可喜盯着海面,突然开口,“若是有一天,咱们真的走投无路了,该怎么办?“
吴进功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大人说笑了,咱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有粮有饷,还能跟着新华人赚点外快,总比当年在东江镇时强。“
尚可喜没接话,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吴进功见状,试探地问道:“大人是担心什么……“
尚可喜笑了笑:“那个新华的钟大帅曾几次问我,山穷水尽之时会不会屈身投虏。“
吴进功讶然:“大人,咱们所有人都跟鞑子血仇不共戴天,怎会投他们?……除非脑袋被驴踢了!“
尚可喜沉默片刻,忽然道:“可若是……朝廷真的不管咱们了呢?就像十几年前,东江镇缺粮,朝廷拖了大半年才送粮来,诸岛军民饿毙无数,最后送来的还是发霉的谷子。“
吴进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接过酒壶,却没喝,只是盯着海面发呆。
是啊,朝廷靠得住吗?
这些年,他们守着辽海诸岛,跟鞑子死磕,可朝廷的粮饷总是拖拖拉拉,若不是新华人帮衬,从南方运来便宜的稻米,他们早就熬不下去了。
“黄总镇(黄龙)当年在旅顺曾说过一句话,‘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尚可喜拍了拍吴进功的肩膀,沉声说道:“所以,即便朝廷不管咱们了,也不能向鞑子弯下膝盖,低下脑袋。鞑子杀了咱们的家人,淫辱咱们的姊妹,还占了咱们的土地,这辈子,咱都不会跟他们妥协!”
“大人说得是!”吴进功点点头:“要是真的没法活了,大不了咱们也跟着那些辽民去新洲大陆去讨活,怎么着也能有一口吃的。你瞧瞧那些新华兵士,以前不都是一个个活不下去的辽民吗?可现在他们却被新华人养得膀大腰圆,听说家里还分得有房、有地,每个月的饷银更是高达八九两银子。这他娘的才叫活得有滋有味,日子有奔头!”
尚可喜闻言,嘴角牵起抹笑,却没说话。
只是,这笑容里显出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苍凉。
风又大了,吹得他的狐裘大氅猎猎作响。
他望着雾气弥漫的海面,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新洲再好,可他是大明的军将,这里是大明的土,怎么能说走就走?
大明,难道真的容不下几个想打鞑子、想守土的丘八吗?
远处的炮台上传来兵士换岗的吆喝声,在寒风里飘得很远。
尚可喜忽然握紧了拳头,不管怎么样,先灭了鞑子再说,其他的,以后再想。
——
第501章 “同僚”(一)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皮岛。
戌时的更鼓刚过,沈世魁就被管家沈重从喧闹的酒宴上请出来,还带着五分酒意,被两名亲卫搀扶着一路踉跄往偏厅行去。
偏厅里的地龙烧得太旺,熏得他眼角发涩,可当看清来使双手呈上的信物——一枚边缘已磨得发亮、深深镌刻着“毛“字的铜牌时,他顿时清醒了。
这是天启四年毛文龙赐给众多养子养孙的腰牌,后来东江镇内乱,毛帅的养子养孙逐渐星散,这些铜牌也再未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没想到今日竟会攥在一个裹着厚重皮袄的朝鲜商人手里。
“沈老爷安好?“使者摘下狐皮暖耳,露出左耳那道蜈蚣似的疤。
沈世魁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此人瞧着确有几分面熟,但十几年光阴流转,名姓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
“末将……原为东江镇后协左营百总,曹绍中。”那使者脸上挤出几分谦卑又热切的笑,腰弯得更低了些,“那时,卑职的上官是后协参将李九成。还记得当年,在皮岛时,末将曾有次赌钱输了,闹过脾气,还被沈老爷你……当众抽了两鞭子。”
“……”沈世魁闻言,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右手却已悄然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把须臾不离的燧发短铳的握柄,“怎么?时隔这么多年,你是专程找我报这两鞭子的仇?”
“沈老爷!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小的了!”曹绍中眼角余光瞥见几名亲卫的手已按上刀柄,无声地围拢过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沈世魁“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当年是小的混账不懂事!沈老爷您那两鞭子,是教训,是疼惜,更是鞭策!小的只有感激,哪敢有半分怨念?……天地可鉴啊!”
“呵呵……”沈世魁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笑,挥了挥手,亲卫们略略后退半步,但目光仍如鹰隼般锁在曹绍中身上,“那你今日冒险潜入我这皮岛,总不会是专程来给我拜年吧?”
“沈老爷,这不是年节到了,小的这是代表我家大都督,特地给你送年礼来了!”说着,曹绍中连忙侧身,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油布包裹的包袱——里面露出来的皮毛油光水滑,像是白狐皮。
还有几支用红绳系着的冬参,参须完整,一看就是年头足的好参。
在旁边还有一只锦盒,亲卫将其打开后,露出几颗东珠,圆润无暇,泛着柔和的荧光,在烛火下流转,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
“你家大都督是哪位呀?”沈世魁端起茶盏,掀开杯盖,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呃……”曹绍中跪在地上很是不自然扭动了两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回沈老爷,我家大都督乃是……孔有德,孔大将军……”
“哟!”沈世魁拖长了声调,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想不到啊!昔日我东江镇前协的孔游击,如今也混上大都督了?真是可喜可贺!”
“……”曹绍中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沈老爷说笑了,我家大都督这个封号,是朝鲜国那边胡乱给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的……”
“哦,原来孔有德是朝鲜人封的大都督。”沈世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家大都督可知,朝鲜自叛明投虏后,便为我大明钦定的讨伐之国。更何况,十年前,孔有德叛于登莱,杀戮官民,罪恶滔天,乃是朝廷明旨通缉、绝不赦免的钦犯!你此番来皮岛,可是要代表孔有德自缚请降?”
“沈老爷明鉴……”曹绍中又磕了一个头,言辞恳切,几乎带上了哭腔,“我家大都督当年跟你同属东江镇,皆受毛大帅厚恩,怎么说也是同袍一场……如今流落异邦,实属无奈……只求沈老爷念在往日香火情分上,能……能代为转圜一二……”
“转圜?”沈世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审视,“怎么个转圜法?难不成,是想让我上奏朝廷,为你们乞求招安?”
据他所知,孔有德这伙叛军这几年在朝鲜咸镜道折腾得风生水起,几乎占了大半个道,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土霸王。
若是能为朝廷招安,复归大明,然后令其从侧翼袭掠清虏后方,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助力。
“招……招安?”曹绍中的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变得游移不定,话语也支吾起来,“沈老爷……朝廷的招安,规矩大,条款严……怕是,怕是不易吧……”
他心里却是暗自嘀咕:我们在咸镜道吃香喝辣,称王称霸,逍遥快活,凭什么要低三下四去求那远在天边的明朝皇帝招安?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趣吗!
“嗯?”沈世魁盯着他,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既不愿招安,那你来我皮岛究竟意欲何为?真当我沈世魁的刀不快,不敢砍你这故人的脑袋,还是不敢将你锁拿进京?”
“还请沈老爷垂怜!我们好歹也曾同属东江镇,怎么着也有一份香火情,想来不至如此……”
“好了,不要在我这里绕弯子了。”沈世魁不耐地将茶盏放在几案上,掸了掸身上的锦袍,“说吧,孔有德让你来做什么?”
“沈老爷……”曹绍中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见对方似乎没有想让他起身的意思,只得忍着酸痛继续跪着,“实不相瞒,我家大都督在朝鲜咸镜道虽立足,但百物艰难,尤其缺铁少械。故而,想跟皮岛做些生意。我们那儿盛产上好的皮毛、老参、鹿茸,还有这等东珠……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专供给东江镇的弟兄们。”
他喘了口气,偷偷抬眼看了看沈世魁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也想从沈老爷这儿买些货物。铁料、布匹、茶叶、药材……若是能有刀枪箭矢,旧的也无妨……若是,若是能有几杆火铳,或者一两门旧式火炮,那就更是感激不尽了!价钱方面,沈老爷您开口,我们绝无二话!”
“军械?”沈世魁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剐过曹绍中,“孔有德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他是反贼!是钦犯!而我,是大明钦封的东江总兵!私卖军械与尔等,等同资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害死我不成?”
曹绍中吓得连连摆手,额头渗出冷汗:“沈老爷明察!当年登莱之事,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是被奸人所逼,走投无路啊!这些年我们漂泊异乡,无一日不思念故国!鞑子屡次三番派人来招降,许以高官厚禄,都被我家大都督严词拒绝!大都督常说,我等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认贼作父!”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些:“这几年来,我们也没忘本!时常派出小队人马,深入建虏控制的区域,袭杀他们的哨探,拔除他们的屯堡,就是想为大明尽一份心力!我们采买军械,壮大力量,也是为了更好地袭扰鞑子后方,为朝廷守住这辽东一线啊!”
“哦?”沈世魁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那我问你,你们既与鞑子接战多次,斩获的首级几何?可曾送到哪个衙门验功了?”
“这……”曹绍中顿时语塞,脸色一阵青白,嗫嚅道:“沈老爷……我们……我们即便砍了鞑子,这首级……也没处报送,无人给记功啊……所以,这大小十几仗下来,虽杀敌数百,却……却未曾割取首级……”
“嗤!”沈世魁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行了,行了,曹绍中,收起这套把戏!你们是什么货色,我沈某人一清二楚。打朝鲜软柿子,你们比谁都勇猛;若是调头去打真鞑子,怕是跑得比谁都快!我倒是好奇,你们窝在咸镜道那穷山恶水里,为何不去投奔兵强马壮的鞑子,反而要千辛万苦漂洋过海,找到我这皮岛来做买卖?”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炬:“曹绍中,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也找过鞑子,但人家没给你们想要的好处,或者开价太低?碰了钉子,这才想起昔日的老同僚,转头来找我们东江镇了,是不是?”
曹绍中闻言,身子猛地一哆嗦,脑袋彻底耷拉下去,不敢再看沈世魁的眼睛。
果然,这位沈老爷还是和当年一样精明厉害,在他面前,任何花招都无所遁形。
沈世魁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清虏确实招过他们,可是不给粮食,也不给军械,就许了一个靖东军都统的名号,就让他们去打新华人的拓殖点,他们哪敢?
所以,只能来求皮岛。
——
第502章 “同僚”(二)
“沈老爷,我们是真的难呀!求您……求您看在往日同在毛帅帐下听令的情分上,拉兄弟们一把吧……”
在沈世奎的目光逼视下,曹绍中带着哭腔,重重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拉你们一把?”沈世魁冷笑,“别到时候养虎为患,反被虎伤!别忘了,当年你们从登莱败逃,在鸭绿江口,我可是亲自带兵堵截,杀了耿仲明的亲弟弟耿仲裕!这笔血债,他耿仲明能忘得了?他怕是对我恨之入骨吧!”
“沈老爷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啊!”曹绍中慌忙抬头辩解,情急之下,下意识伸手就往怀里掏去。
他身旁的亲卫反应极快,立刻猛扑上去,将他死死摁倒在地,粗暴地从他怀中搜出一封被体温焐得温热的信函。
“沈老爷!沈老爷!”曹绍中被摁得脸颊贴地,挣扎着嘶声喊道,“那信是耿仲明将军亲笔写给您的!他说了,当年各为其主,他弟弟的死是命数,绝非您的过错!他可以对天发誓,绝无半点怨恨之心,更不敢有丝毫报复之念!沈老爷您一看便知!”
沈世魁从亲卫手中接过那封信,捏在指尖掂了掂,却并未拆开,只是随手扔在身旁的案几上,目光依旧冷冽地盯着被压在地上的曹绍中:“哼,我沈世魁拎着脑袋在辽东厮杀几十年,难道还怕他耿仲明记恨报复?就算他现在就提着刀站在我面前,我沈世魁要是眨一下眼睛,就算他赢!”
“沈老爷……”曹绍中涕泪横流,模样狼狈不堪。
“你们要买军械,这不是小事。”沈世魁语气稍缓,挥了挥手,“你先在岛上住下,好吃好喝伺候着。此事,容我好生思量一番。”
“还请沈老爷体恤则个……”曹绍中被亲卫从地上拖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厅外退去,嘴里还在不住地哀告。
偏厅里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沈世魁缓缓靠坐在铺着厚厚熊皮的宽大椅子里,抬手用力揉按着阵阵发紧的太阳穴。
这几年,靠着与新华人合作,东江镇陆续获得了超过一千五百支精良的燧发火铳和二十多门野战火炮。
若论火器之精良、装备之齐整,东江镇在如今窘迫的辽东诸镇中,堪称翘楚。
因此,军中淘汰下来的大量旧式鸟铳、三眼铳,以及堆积如山、锈迹斑斑的刀枪弓矢,此刻正闲置在岛上的库房里,几乎快要被遗忘。
若是将这些“破烂”卖给孔有德,换来那些价值不菲的皮毛、人参、东珠,不仅能充盈自己的私囊,似乎还顺带卖了个人情给“老同僚”,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可他心底深处,总悬着一根紧绷的弦。
新华人!
据他所知,新华人的势力早已渗透到朝鲜东北乃至更远的北方冰原,他们在咸镜道以北的什么遂安堡(今俄罗斯扎鲁比诺)、永明堡(今海参崴)等地建立了坚固的拓殖点,迁移了数万流民前去屯垦经营。
这些地方,与孔有德盘踞的地盘,相距不过百余里,可以说是鸡犬之声相闻。
若是把军械卖给孔有德,这伙无法无天的叛军转头就去攻打新华人的据点……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仅会彻底断送目前利润极其丰厚的“北货”贸易,更可能招致新华人凶狠的报复。
经过这些年的暗中观察和交易,沈世魁太清楚新华人的实力了。
他们在辽东乃至整个北方的海域,拥有十数个武装到牙齿的据点,更有一支规模不大但战舰犀利、炮火猛烈的水师舰队。
他们的战船虽仍以诸多福船、广船为主,但其中几艘西夷模式的主力炮舰却迥异于常,火力之猛、航速之快,东江镇的水师根本无法抗衡。
尽管新华人的陆战兵力似乎不多,倾巢而出或许也只有三五千人,未必能攻陷经营多年的皮岛、铁山等核心要塞。
但他们根本不需要登陆强攻。
只需凭借其强大的水师力量,就能将皮岛围成铁桶一般,彻底断绝粮食、药材、军饷等一切外来输入。
不需要多久,孤悬海上的东江镇就会不战自溃。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鼓鼓囊囊的银袋子,还是为了东江镇上下数万军民的生死存亡,沈世魁都绝不敢冒险去得罪新华人,去资助一个可能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的“反贼同僚”。
东江镇能从当年朝不保夕、饥寒交迫的绝境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兵强马壮、甚至能偶尔主动出击敲打清虏的局面,全靠与新华人之间紧密无间的合作。
他们提供的不仅是粮食军械,还有筑城的技术、练兵的方法,甚至战略上的策应。
皮岛上几座巍峨的炮台、铁山那座让敌人望而生畏的棱堡、云从岛深处庞大的储备粮仓,都离不开新华工匠的指导和援助。
他麾下最精锐的那支纯火器营,更是由新华教官一手调教而成,战力彪悍,威震一方。
“父亲,您找我?”偏厅棉帘被掀开,一股冷风裹着酒气卷入,东江镇副将、沈世魁的从子沈志祥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宴饮后的红晕,“方才沈重说,孔有德派人来了?”
沈世魁点了点头,将曹绍中的来意和自己的重重顾虑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父亲,此事断不可为!”沈志祥听罢,酒意醒了大半,立即斩钉截铁地劝阻,“将军械售与孔有德,无异于授人以柄,后患无穷,更会彻底开罪新华人,自断臂膀!”
“嗯,我所虑正是于此。”沈世魁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给侄子,“故此,你明日一早,亲自乘快船去一趟哭娘岛(今海洋岛),将孔有德和耿仲明的亲笔信,原封不动地带去,呈给那位钟大帅过目。顺便,探探他们的口风,听听他们对此事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