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暖流驱散了身上的寒意:“父亲放心,我这就去准备船只和人手,明日天色一亮便出发。”
他放下茶杯,顺手从案几上拿起那两封颇为沉重的信件,小心揣入怀中,又抬头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说不定……新华人那边,反而能给我们出个主意,看看怎么从孔有德这头肥羊身上,既捞足好处,又不惹一身骚呢?”
“哦?”沈世魁眉头微挑,“你觉得……新华人会同意与孔有德交易军械?”
“孩儿只是猜测。”沈志祥沉吟道,“新华人行事,向来深谋远虑。他们似乎极不愿见我大明局势彻底崩坏。若孔有德这伙人真能在咸镜道站稳,甚至愿意掉头去啃鞑子几口,分担一些辽东的压力……,或许,在他们看来,这股力量也并非全无利用价值。一些有限的、可控的援助,未必不可能。”
“……”沈世魁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最终挥了挥手,“罢了,你先去准备吧。一切,等见了钟大帅之后再说。”
“是!”沈志祥躬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世魁踱步到案几前,抓起曹绍中送来的那几张雪白的狐皮,手指感受着皮毛极致的柔软与顺滑。
确实是难得的上品!
若是新华人那边点头……或许真能给后宅里那几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各做一件顶好的斗篷。
他重新拿起温热的铜手炉,揣进怀里,那恰到好处的暖意顺着掌心缓缓蔓延开来,驱散了深夜的寒气和心中的纷杂思绪。
或许,今年这个年,能过得稍微安稳些了。
——
第503章 时艰
“这个年,怕是要过不去了!”
咸兴城的北风卷着尖锐的雪粒,如同无数把冰冷的细刀,剐蹭着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也剐蹭着靖东都护府大都督孔有德的脸。
他兀自立在北门楼的箭垛旁,黑色披风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时而翻卷起来,露出底下那身修补了多次、甲叶边缘已磨出亮白色痕迹的旧铁甲。
他凝望着城外被深雪覆盖的茫茫原野,天地间一片死寂,连一只飞鸟的踪迹都寻不见。
去年九月,咸镜道境内洪水肆虐,冲毁了辖内半数郡县的农田与村落。
如今严冬已至,大雪封山,冻土硬过铁石,莫说残余的粮秣,就连草根都难以挖出。
三十多万辖民里,已有数万人拖家带口,冲破军队的封锁,冒死逃向南边的朝鲜腹地。更多的人则不顾严寒,遁入白雪覆盖的深山老林,试图捕捉野兽、剥啃树皮果腹。
各郡县的街巷角落,饿殍被冻得僵硬,与积雪融为一体,成了触目惊心的“雪疙瘩”。
一念至此,孔有德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贼老天,怎么不给人活路呢?
“大都督,风口里站久了,仔细受了凉。”中营总兵李继玉裹着件半旧的狐皮袄,喘着粗气爬上城楼。
他比两年前瘦了不少,颧骨凸起,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刚去西市瞧了,几个粮商把糙米炒到了一两五钱银子一斗,还是掺了沙子的,老百姓围着粮铺哭,守城的弟兄们上去弹压,险些就动了手……”
孔有德没回头,只伸出带着铁手套的手指,指向城下不远处:“看见那棵老槐树没?前些日子还挂着七八具饿死的流民,今天连尸体都没人抬了,全都去山里挖刨树皮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浸透着难以驱散的疲惫,手腕上那道在登莱血战中留下的狰狞伤疤,在凛冽寒风里冻得泛出青白色:“府库里的底子,你彻底清查过了?咱们究竟还剩多少家底?”
“粮食不多了,撑死够咱们的兵士吃两个月,这还是减半掺了豆糠的量。”李继玉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账本,手指在上面划着,“不过,可眼下最要命的还不是粮,是军械!经过这么多年的持续作战消耗,铁甲只剩三百二十三副,其中三十多副甲叶开裂、系带松脱,不堪大用。火铳能打响的就三十八杆,火炮也只有三门完好的,火药也不多了,还有许多刀剑长矛损坏未予修复。”
“咱们名义上拥兵万余,但超过四成的士卒还用的是削尖的木矛。若是再起一场大战,怕是顶不住。大都督,再不想办法,开春朝鲜人要是借着‘抚慰赈济’的由头开过来,咱们……咱们怕是连招架之力都悬乎!”
正说着,城楼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金汝辉和巴彦一前一后上来了。
金汝辉是前朝鲜咸镜道判官,降了孔有德后任参军,穿的还是件褪色的朝鲜青缎官袍,袖口磨得发亮,在这苦寒之地显得格外单薄。
巴彦是数年前招揽的瓦尔喀部小首领,身材魁梧,脸上刻着女真族的图腾纹,腰间挂着柄兽骨柄的短刀,走路时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
“大都督、李总镇。”金汝辉拱手时,指节因为冻得发僵,微微发颤,“刚接到南边探报,朝鲜王在汉城派出了三千御营兵,由兵曹参判李时白统领,打着‘安抚灾情、巡视边防’的旗号,现已抵达端川府!距我咸兴城,不过三百余里了!”
巴彦“哼”了一声,熊掌似的手掌拍在箭垛上,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什么安抚?就是来打咱们的!去年清虏巡边的甲兵在山林里跟咱们抢人,杀了我五个兄弟,咱们低声下气去盛京上表称贡,皇太极连面都不见,只让人传话说‘安分守己’,要军械不给,要粮食也不给。现在朝鲜人又来凑热闹,真当咱们好欺负?”
孔有德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李时白的兵马战力如何?”
“说是新练的御营兵马,虽然还没打过仗,但盔明甲亮,军械颇为精良。”金汝辉低着头,声音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孔有德点了点头,未置可否,重又将视线投向城外苍茫的雪原。
他脑海中已飞速勾勒出咸镜道周边险恶的局势:北面,清虏在图们江沿岸设有零星哨所,虎视眈眈;南面,朝鲜小朝廷虽军力不振,却占着人多与大义名分;东北方,那伙号称“新华人”的神秘势力,已在摩阔崴、海参崴等沿海要地筑城建堡,其最前沿的遂安堡,距离临渡(今罗津港)不过一百五十里,不到三日,便能摸过来。
而咸镜道,像块被狼群围着的排骨,孤零零地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
“早前,咱们派人去沈阳,想从清虏那儿讨些军械粮秣,可皇太极不仅要咱们去啃新华人那块硬骨头,还要调咱们去辽东当炮灰,这是往死里逼咱们。”孔有德声音低沉,字字冰冷,“转头向朝鲜讨粮,国王李倧却说‘咸镜道本乃朝鲜国土,孔将军若肯弃械南归,粮米管够’,这是要连根拔起咱们。”
“眼下看来,留给咱们的路不多了。要么,豁出去南下朝鲜腹地抢粮;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找那伙新华人碰碰运气。”
此话一出,金汝辉脸色骤变,急声道:“大都督!万万不可啊!那些新华人来路不明,在摩阔崴、海参崴所建据点,俱是强占清虏之地。去岁他们突袭庆尚道沿海,焚毁港口村镇,掳掠丁壮妇孺为奴,行事狠辣如海盗无疑!咱们若与之往来,汉阳朝廷和盛京方面必会立刻斥我等‘通敌叛国’!届时南北夹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通敌?”巴彦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啃得只剩骨头的冻肉,放在嘴里嚼着,“咱们现在就是没娘的崽子,谁都能欺负!清虏把咱们当叛贼,朝鲜人把咱们当乱兵,新华人再凶恶,至少跟清虏是真刀真枪干仗的死对头!”
“去年,有去遂安堡附近打猎的族人说,新华人的堡子里有酒有肉,猎熊的家伙什还是能响的火铳。对了,他们的寨子里还有火炮!”
“他们亲眼见过?”李继玉追问。
“想来是见过吧!有些族人还用猎物和毛皮跟他们换过不少好东西,有长刀、有铁箭头,还有各种调料和盐巴。”巴彦咽下肉渣,“最重要的是,新华人讲规矩,交易公道,而且也不跟清虏打交道。这几年,清虏巡边甲兵没少在山里跟他们冲突,听说吃了不少亏,死了好些人。”
孔有德目光扫过李继玉,沉默不语。
他的思绪却飘回了数年前的登州。
那时他还是大明参将,营中火器如林,粮草堆积如山,何等风光,却只因部下与乡绅争一只鸡的小隙,竟被步步紧逼,最终不得不反。
一路溃败流亡,辗转至这朝鲜苦寒之地,耗尽心血才挣下这大半个咸镜道的基业,麾下核心仍是那七百余历经血火的登莱老兄弟。
可连年征战,老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年华老去。后来吸纳的朝鲜军卒和瓦尔喀部众,终究隔着一层心。
金汝辉这等降官,私下难保不与旧主暗通曲款。巴彦和他的族人,若情势恶化,恐怕第一个就会遁回深山老林。
“大都督,要不我们再等等?”李继玉凑过来,压低声音,“要是曹绍中能跟东江镇联系上,说不定我们还能有一丝转机……”
“即便取得了联系,他们还能给我们赊来粮食吗?”孔有德叹了口气,“三十多万张嘴,怎生喂饱肚子呀!”
“……”李继玉闻言,立时闭上了嘴巴。
倒也是,就算东江镇念着昔日“同僚”旧情,能给他们支援一点武器,但最为急需的粮食多半不可能提供给他们。
当年,他们还在东江镇跟着毛帅混的时候,就是三天饿五顿,五天饿八顿,每年因为缺衣少食而冻饿而毙的军民都不在少数。
想来,这个时候东江镇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那么,我们能从哪里弄来粮食呢?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内,街角屋檐下,蜷缩着不少面黄肌瘦的饥民,身上裹着破烂的草席御寒。一个半大少年冻得实在受不住,发出细微的呜咽,立刻被身旁面色惶恐的母亲死死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绝望的眼睛在枯草般的乱发间闪烁。
“金参军,”孔有德的声音将凝重的寂静打破,“你既言新华人不可信,那你可有良策,解这燃眉之急?”
金汝辉嘴唇嗫嚅了几下,额头渗出细汗,半晌,终究还是羞愧地低下头去:“属下……属下愚钝,实无良策。然新华人凶名在外,夺岛掠民,形同海盗,与他们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引火烧身,悔之晚矣……”
“与虎谋皮,也好过现在就活活饿死冻死!”孔有德断然道,目光转向巴彦,“巴彦,挑选你手下最机灵、脚程最快、嘴巴最严的三个好手,备足干粮,即刻准备出发。给我翻山越岭,直插遂安堡!告诉他们,靖东都护府大都督孔有德,愿以咸镜道所出的老山参、上等貂皮、珍稀鹿茸,换他们的粮食,有多少要多少!态度放恭敬些,但脊梁骨不能弯!仔细探听他们的口风,看看除了做生意,还有没有别的路数可谈。”
“大都督放心!”巴彦重重一拍胸膛,铜铃叮当作响,“我让纳哈带人去,他猎熊的时候都能跟熊瞎子绕圈子,机灵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动身。”
“甚好。”孔有德点了点头,又看向金汝辉和李继玉,“此事机密,仅限于我等几人知晓。在耿都督(耿仲明)从镜城筹粮回来之前,城内一切照旧,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继玉,加派双倍人手巡城,尤其严密监控从南边来的所有生面孔,若有可疑,立即拿下!金参军,你亲自去安抚城内那几个大族,粮铺那边……再去施压,让他们必须开设粥棚,每日定时施粥!告诉他们,若城中饿殍遍地,激起民变,我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在咸镜道地界,遍地饥荒的背景下还能经营粮食生意的,无不是与登莱旧部有千丝万缕联系,或是本地盘根错节的宗族大户,牵一发而动全身。
孔有德此刻也只能强压怒火,指望他们能在这绝境里挤出最后一点“善心”,少饿死几个人。
这个世道,哪里都要吃人。
——
第504章 遂安堡
1642年1月29日,午后,图们江东岸的密林深处。
雪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苍翠的松枝上挂满了沉重的冰凌,偶尔有耐寒的乌鸦发出嘶哑的啼叫,更添几分肃杀。
一支二十七人的小队正乘坐着几辆狗拉爬犁穿行在及膝深的积雪中,他们的皮袄外罩着白色斗篷,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呼出的白气和爬犁“嘎吱”的压雪声证明着他们的存在。
带队的是遂安堡民兵队长赵二谷,一个脸庞被北风和硝烟磨砺得粗粝的中年汉子,原是辽东难民,六年前坐上新华的移民船辗转来到摩阔崴拓殖。
此刻,他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过四周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雪堆和树丛。
队伍中间,三名被反绑双手、用皮索串在一起的清虏俘虏颓然地趴在雪橇车上,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冻馁。
队伍末尾,几名队员照看着几副车架,上面是用粗麻布裹着两名阵亡同伴遗体,还有从那处清军卡伦(哨所)缴获的几副破损铠甲、十几柄腰刀和五张硬弓。
“队长,估计傍晚时分就能看到遂安堡的烽烟了。”赵二谷前面的爬犁上传来说话声,那是瓦尔喀部的好猎手,汉名叫葛瓦,此刻正手搭凉棚向前观望着。
赵二谷“嗯”了一声,脸上并无喜色。
端掉那个卡伦代价不小,两个兄弟一个被箭射穿脖颈,一个近身搏斗中被捅穿小腹,都没能救回来。
这鬼地方,每一寸安稳都是用命换来的。
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火枪抱紧了一些--这玩意可比清虏的鸟铳可靠多了,五十步之内,中者立毙。
就在这时,前方负责尖兵的赫哲队员突然发出了一声模仿松鸡的低沉口哨。
有情况!
所有人瞬间勒紧了牵引绳,让拉雪橇的狗儿停下来,并迅速端着火枪跳了下来,就近寻找掩护,动作迅捷无声。
俘虏们则被猛地拉倒在雪地里,嘴里塞的破布阻止了他们发出惊呼。
几名队员不断抚摸狗颈,低声安抚,防止它们狂吠暴露位置。
赵二谷与葛瓦猫腰疾行,来到尖兵身侧,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大约一百五十步开外的林间空地上,有四个人影正骑马艰难地跋涉。
他们不像猎人,也不像樵夫,衣着混杂,一人裹着厚厚的皮裘,整个身体蜷缩在马颈处,躲避着凛冽寒风。
他的手中还持着一根削尖了顶端的木杆,杆头上绑着一块灰布,上面似乎还标识着什么旗号,但在寒风中有气无力耷拉着。
另外三人则是典型的山林部族打扮,皮袄外挂着各种零碎,骑术娴熟,神色警觉。
蓦的,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其中为首的一名部族汉子低声呼喝了两声,所有人立时下马,并抽出了各自腰刀,紧张地望向赵二谷他们藏身的方向。
“不是清虏,也不是朝鲜兵。”葛瓦眯着眼,低声道,“看他们来的方向……像是从咸镜那边过来的。”
咸镜道,孔有德的人?
赵二谷心里一紧。
两年前,孔有德在咸镜道攻城略地大肆扩张时,遂安堡也曾一度紧张过,担心对方打发了性,会朝摩阔崴的方向杀过来。
后来,见他们似乎只是安心于朝鲜北方打地盘,并无意向北,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们这个时候摸过来要做什么?
侦察?
似乎不太像,这大喇喇的架势,感觉是要串门。
“围起来!”赵二谷下令,“尽量抓活的。”
十余名队员端着火枪、架着弓弩,散成一个大大的扇形,缓缓地逼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