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颇为狠辣,直指孔有德的根基--人口。
一旦饥荒导致大规模人口逃亡,孔有德的兵源和税基都将枯竭,其统治必将摇摇欲坠。
几位屯长眼睛一亮,显然对此计颇为赞同。
吸纳流民,虽然短期内会增加粮食压力,但从长远看,却是拓殖事业扩张最快的方式。
然而,就在众人几乎要就此达成一致时,一个略显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诸位,我以为,此事或可再议。”
说话的是坐在张大山左首边的拓展分区副专员,名叫郑禹。
他年约二十七八,面容清癯,不像张大山那般充满草莽开拓的豪气,反而带着几分书卷气和深思熟虑的沉稳。
他原是北瀛岛拓殖专员齐永泽的主办文书,因精于谋划、熟悉拓殖体系的建立,而被派来海东拓殖分区辅助张大山。
张大山眉头微皱,但并未出言打断,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郑禹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在了咸镜道的位置:“诸位,孔有德固然是反复小人,其行可鄙。但眼下,他拥兵万余,据咸镜道一隅,恰好处在一个极为微妙的位置。”
“他西北方与辽东的清虏势力若即若离,南面与汉阳的朝鲜王国势同水火,东北方向则是我们海东拓殖分区。他就像一根楔子,钉在了这三方之间。”
他环视众人,语气加重:“如今这根楔子因为饥荒而松动,我们是应该任由他朽烂脱落,甚至盼着朝鲜王国来将他拔除?还是……应该趁机上前,稍稍敲打一下,让他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向楔得更深,甚至替我们去撬动更坚硬的巨石?”
“郑副专员,你的意思是……资粮资械于敌?”一位性急的屯长忍不住出声质疑,语气中充满了不解甚至一丝隐隐的质疑。
“非是资敌,而是驱狼吞虎。”郑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孔有德如今坐困咸镜,灾荒遍地,若无人援手,实力大损那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稍有应对不慎,覆灭也只在旦夕之间。我们若此时伸出援手,哪怕只是有限的援助,对他而言便是雪中送炭。”
“郑副专员的意思就是要我们帮他渡过难关?”孙守德难以置信地问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不是无偿的帮,而是……利用。”郑禹纠正道,“我们可以提供粮食,甚至……可以考虑提供一些他们急需的军械,比如火枪、火药、铅弹,驱使他们为我们做些脏活累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张大山都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郑副专员!”一位负责民兵训练的武备主事猛地站起,声音洪亮,“此事万万不可!那孔有德是什么货色?先叛大明,致使登莱糜烂,后又祸乱朝鲜,反复无常!据悉他与沈阳的鞑子也眉来眼去,这等狼子野心之徒,岂能信任?”
“我们送他粮食军械,助他度过难关,岂不是养虎为患?待他缓过气来,实力恢复,谁能保证他不会垂涎我摩阔崴拓殖区的开发成就,掉头来咬我们一口?”
“届时,遂安堡首当其冲,永明城亦将震动!我们现在坐视其困毙,正是借刀杀人,让朝鲜人去解决这个祸端的好时机,何必引火烧身?”
这番话立刻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共鸣,纷纷点头称是。
就连主张吸纳灾民的孙守德也认为,给孔有德实物援助的风险太大了。
“我们的援助当然不是白给的,可以提出一些苛刻的条件,”郑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比如,让他出兵袭扰清虏的后方,攻击辉发、叶赫等地的老寨,比如,驱使他南下攻击朝鲜的甲山、三水等府县,牵制朝鲜兵力。”
“无论他的攻击效果有多大,都能极大缓解我们海东拓殖分区西线和南线的压力。甚至,可以让他用俘获的清虏丁口、朝鲜工匠和妇人来交换粮食和军械。如此一来,孔有德便成了一个可以为我们所用的臂助。”
他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个想法,然后继续道:“再者,诸位担心其反噬,此虑固然重要,但并非无解。其一,孔有德集团缺乏水师,其逃至朝鲜时仅有寥寥数船,至今亦无组建像样水师。而我新华,掌控海路,舟船利炮,是其绝对无法抗衡的。”
“其二,诸位请看……”
他的手指再次点向咸镜道地图:“孔有德所据之地,虽幅员广大,但其人口、城镇、粮赋所出,十之七八皆集中于沿岸那片狭窄的平原走廊之上。这些城镇、港口,皆在我新华海军舰船攻击范围内!”
“一旦他真有异动,我舟师可朝发夕至,沿其海岸线进行封锁、炮击,甚至登陆破袭,断其粮道,毁其港埠。没有海上力量,他的命脉就攥在我们手里。他若稍有理智,岂敢轻易与我翻脸?”
“更重要的是……”郑禹的舔了舔嘴唇,“扶持一个有一定实力但又必须依赖我们的孔有德,可以有效分裂朝鲜,使其南北难以兼顾。同时,他也能作为一个缓冲,替我们直接抵挡来自朝鲜半岛可能的压力,甚至成为我们侧击清虏的一个潜在盟友。”
“尽管这个盟友不可靠,但只要利益一致,便可利用。环顾四周,有能力向他大量提供军械和粮食的,除了我们,还有谁?朝鲜?清虏?还是隔海的倭国?我们是他的唯一选择。这份依赖性,就是我们掌控他的缰绳。”
议事厅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炭笔在孙守德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张大山凝视着地图上咸镜道那片区域,眉头紧锁。
其余众人也都面露沉思。
郑禹的分析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描绘的图景固然诱人——一个可以被遥控的、能替新华分担压力的割据势力,但其中的风险也同样巨大。
孔有德的凶悍和狡诈是出了名的,与这样的枭雄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最终,张大山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郑副专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若能驱策孔有德为我所用,袭扰建虏,牵制朝鲜,对我海东拓殖大业确有莫大好处。但是,其人性情反复,风险极高,不可不防。”
他做出了决断:“此事关系重大,已非我海东拓殖分区所能独断。必须立即将详情、其中利弊分析,以及郑副专员的建议,写成详细呈文,火速报送北瀛岛拓殖总部,由总部诸位大人及参议司定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是,在总部指令下达之前,我们也不能毫无作为。孔有德的使者不能晾着,也不能一口回绝。我们可以先行接触,进行有限的、试探性的贸易。”
“如何有限?”孙守德问道。
“粮食,可以卖一点,但绝不能多,不能喂饱,且价格要高昂,必须用真金白银、优质人参、貂皮、战马来换,而且要分批交付,看其表现。”郑禹笑着解释道:“至于军械,尤其是火器,暂时一概不售。但可以暗示,若其确有‘诚意’,比如袭掠清虏后方,或者大肆攻掠朝鲜,或者给我们一座港口作为抵押物,未来并非没有可能。”
张大山点点头:“郑副专员说得对,咱们得防着孔有德一手。嗯,此事就交由你负责接洽,稍后你便返回永明城与孔有德派来的使者商谈有关事项。要把握好分寸,既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又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要让他们明白,粮食我们有,好东西我们更多,但能否得到,取决于他的态度和行动。”
“是,专员,我明白。”郑禹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至于吸纳咸镜道灾民之事,”张大山最后补充道,“我们也可照常进行,但不要大张旗鼓,可通过与我们交好的部落暗中进行,避免过度刺激孔有德。眼下,稳住他,利用他,才是上策。”
会议结束,众人带着复杂的心绪陆续散去。
屋外,昌宁堡依旧在寒冬中有序地运转着,锯木声、打铁声、训练的呼号声,劳作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开拓的活力。
遥远的咸镜道,无数的饥民,枭雄孔有德,以及沈阳的多尔衮、汉阳的朝鲜国王,都不会想到,在这片被大明遗忘已久的黑土地边缘,一个新兴的势力,正试图用粮食和火枪作为杠杆,悄然撬动整个地区的未来格局。
——
第507章 永明城
十余日前,吕平唤在抵达永明城(今海参崴)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座被称为“永明城”的据点,规模远超他心中的预想。
他原先在咸镜道听靖东都督府的斥候说过“新华人在海参崴建了个比较大的寨子”,便以为不过是些漏风的窝棚凑成的大型据点,可眼前这“城”,竟透着一股中原重镇都少有的气派,远非他那点想象力能兜住。
它雄踞于海湾之畔,并非中原常见的四方城墙,而是依着山势地形,层层叠叠地建起了数道坚固的木石混合壁垒,关键的棱角处还耸立着高大的炮楼,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湾和陆地的方向。
整个城池规模型制巨大,周长估计超过八里,远非遂安堡那样的单纯军事寨堡可比。
港区内,竟罕见地未完全封冻--因为山地丘陵阻隔冷空气,和海水盐度高等原因,海湾终年不冻,但外围的海湾却是每年都要封冻四个月,数艘海船靠泊在码头,随着海浪轻轻地晃动着。
城内屋舍俨然,虽多是木料结构,但规划整齐,街道上甚至铺设了大块石板(水泥)以减少泥泞。
人来人往,除了大量身着棉袄或皮袄的汉人移民,还有不少朝鲜人、以及各种穿着皮毛服饰的土著部族,俨然一个繁忙的边陲港口城镇。
这哪里是什么僻处蛮荒的拓殖地?
其规划之严整、防御之森严、人气之旺盛,俨然已是一方雄镇的气象,远比咸镜道任何一座饱经战乱的城池更具活力与秩序。
其实,从他自遂安堡启程,一路行来,内心的震动一重接着一重。
从遂安堡到永明城这两百五十多里的艰难路途,他原本做好了风餐露宿、啃食冻硬干粮的准备。
然而,新华人的拓殖力度还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们几乎每隔二三十里,便能在险要处或水源地附近看到一座堡寨据点。
这些据点大小不一,如同珍珠链串般分布在沿海地带和主要河谷间,一直延伸至永明城。
大的如中途经过的望海堡(今斯拉维扬卡镇),有约一百五十多移民,城墙高厚;小的可能只是一个用木墙围起来、角楼耸立,宛如烽燧,驻守着三四十名屯民。
但无论大小,这些据点都有一个共同点:极其坚固,防御意识深入骨髓。
它们通常建在交通要冲或地势险要之处,墙体多用合抱粗的巨木深埋为骨,内外夯土,甚至包砌石块,形成厚实的墙体。
寨墙之上,设有射击孔和瞭望台,角落往往还预留了安放小炮的平台,外面往往还设有拒马、壕沟。
即便最小的寨子,也俨然是一个难以啃动的刺猬。
吕平唤原为登莱叛军老卒,是懂行伍的,看到这样的堡垒,也是不免暗自心惊。
这些堡寨无需太多守军,凭借火器,就足以让缺乏重武器的进攻者付出惨重代价。
这绝非新华人临时起意的拓殖,而是经过周密规划、步步为营的体系推进,每一处堡寨都是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楔子,彼此呼应,连成了一条坚实的防线和补给线。
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新华人与当地生藩的关系。
沿途他看到不止一次,有赫哲、鄂伦春或者瓦尔喀人的小型狩猎队,拖着貂皮、鹿茸等山货,熟门熟路地来到这些堡寨前交易。
寨门处的新华民兵似乎也和他们相熟,热情招呼,检查货物,然后用粮食、盐巴、铁器、甚至还有明显是新华自产的优质火枪和弹药进行交换。
双方言语或许不甚通畅,但交易过程却显得颇为顺畅,甚至能看到双方脸上偶尔露出的笑容。
这与他们靖东都护府对山林部族时常采取的堤防、强征、压榨的策略截然不同。
吕平唤心中凛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新华人不仅在此站稳了脚跟,更是在用贸易和实物编织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再辅以怀柔拉拢之举,将这些彪悍的山林民族逐渐纳入自己的拓殖体系。
一旦战事爆发,这些来去如风、熟悉地形的土著猎手,将会成为新华人最可怕的耳目和辅助力量。
孔都督的兵马若想向北攻击,恐怕不仅要面对坚固的堡垒,还要应付无处不在的丛林冷箭。
越接近永明城,人烟越是稠密。
洁白的雪原上,被踩踏出的道路纵横交错,连接着一个个规模不等的村屯。
这些屯子往往围绕着一个小型堡寨建立,屯民们的房屋虽然简陋,却排列有序。
他看见有人在清理屋顶的积雪,有人在劈砍木柴,还有孩童裹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奔跑嬉戏。
虽然整个大地被积雪覆盖,但仍能看到大片被清理过的土地轮廓和整齐的田垄痕迹,可以想见开春后这里将是怎样一番耕作热闹景象。
随行的新华民兵不无自豪地告诉他,永明城周边六十里范围内,堡寨和村屯多达四十多个,汉人和朝鲜移民已超过万人。
万人!
吕平唤暗自咂舌。
这才几年工夫,新华竟已在此地汇聚了如此多的人口,构建了如此严密的防御和统治体系。
新华人根本不是他臆想象中的一群泛海而来的冒险者或避难者。
他们是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拓殖机器,有着强大的组织能力、惊人的建设速度和深远的战略布局。
他们不仅是在这里生存,更是要在这里扎根,以一种难以普通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决心,将这片荒原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他们开荒、筑城、练兵、交好诸部……每一步都走得扎实而稳健。
对比靖东大都督府治下的饥荒、混乱和人心惶惶,这里呈现出的是一种顽强、有序且不断扩张的生命力。
当他站在永明城坚固的城门下,望着城头迎风飘扬的那面赤澜五*星**旗,吕平唤原本因为即将面见新华“大头目”而紧张的心情,又添上了深深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
他怀中的那封求粮信,似乎变得异常沉重。
面对这样一个组织严密、根基日深、且显然野心勃勃的势力,大都督想要仅仅用“交易”换来救命的粮食,恐怕绝非易事。
这些人,真的会愿意将他们宝贵的粮食,拿出来接济他们潜在的竞争对手吗?
新华人,所图恐怕甚大。
“我们图什么?”陪同而来的遂安堡民兵队长赵二谷撇了撇嘴,冷眼看着他,“我们图的不过是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能有一栋遮风避雨的宅子,还有一份能养活自己和老婆孩子的土地。”
说着,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知道我来这里之前是什么人吗?我他娘的就是一个天不收地不要的辽东弃民,一个随时都要被饿死的饥民!要不是老子运气好,爬上了新华的移民船辗转来到此地,怕是早就饿死在雪地里了!”
他指着远处几个正在清理屋顶积雪的移民:“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新华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给他们粮食、种子、农具,甚至耕牛和驮马。从砍第一棵树、开第一片荒开始,硬是在这蛮荒之地建起了我们的家园。”
吕平唤沉默不语。
赵二谷越说越激动:“你们那个狗屁靖东都督府呢?孔都督带着兵马来朝鲜后,除了征粮抢粮,可曾开垦过一亩地?建设过一个村庄?修过一条道路?你们其实跟鞑子没啥两样,就是一群强盗,根本不懂种地,也不晓得如何建设!现在遭了灾,没粮食吃了,也抢不动别人了,就抓瞎了?哼,你们倒是脸皮厚,跑来我新华地界讨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