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维多沉默不语,心底却不断发出冷笑。
哼,帕切科伯爵竟敢偷偷地向国王陛下打“小报告”,说他在以总视察官的身份,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横征暴敛,大肆勒索财物,搞得地方“民怨沸腾”,以至于让他在宫廷里出了好大一个丑。
若非,他带回了两百五十万银比索给国王陛下,说不定就会遭到严厉的申斥,或者送到检审法院接受审判。
现在,风水轮流转,帕切科伯爵在新华人面前吃了瘪,遭到他们的军事入侵,要是处置不当,接连丢失几座大城重埠,甚至严重危及殖民领地的安全,怕是到最后没什么好下场。
奥利瓦列斯沉吟半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那你的意思是,本土根本无需调派任何军队过去?”
“当然不用。”克维多的语气斩钉截铁,“本土现在哪有多余的兵力?弗兰德斯军团需要增援,加泰罗尼亚的暴乱还没平定,葡萄牙人的反叛也未镇压,法国人对我们的北部边境虎视眈眈,意大利的局势也不稳,要是将本土宝贵的兵力抽调至美洲属地,那欧洲战场就彻底完了!”
“嗯,你说得有道理。”奥利瓦列斯点了点头,心中已有成算,“那么海军呢?我听说那些新华人在太平洋海域拥有大量舰船,而且海军实力不俗,已经完全封锁了墨西哥沿岸。而秘鲁分舰队需要护卫宝船运输,维持卡亚俄港的安全,根本无暇支援。”
克维多听到“海军”二字,忍不住笑了出来:“大人,新华人能有什么海军?他们不过是有一些改装的商船,连火炮都没几门。若是秘鲁分舰队无法调动,那么可以让帕切科总督从加勒比海舰队抽调几艘战舰,绕过美洲大陆南端去墨西哥,驱逐那些没有多少武力的新华商船。”
奥利瓦列斯看着克维多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
他拿起那封求援信,随手放在桌角,仿佛那只是一封无关紧要的私人信件:“你说得对,一个二十万人的小国,掀不起什么风浪。帕切科伯爵大概是在墨西哥城过得太过舒适安逸,以至于连这点麻烦都处理不好。”
他站起身,在大厅内踱步:“不过,你刚才也说了,美洲属地的殖民军队废弛已久,不论是战斗力,还是作战勇气,都远远落后于本土的几支军团。所以,我们需要派一些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军事将领和基层军官前往墨西哥,整顿那里的军队,让他们切实承担起保卫王国殖民领地的重任。”
克维多微笑着附和道:“公爵大人英明。相信有了这些经验丰富的将领整顿殖民地军队,用不了多久,新西班牙就能平定那些新华人的骚乱。”
奥利瓦列斯矜持地笑了笑,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美洲地图,眼神里满是傲慢与笃定。
在他看来,美洲不过是帝国的后院,那些遥远的殖民地和渺小的异教徒势力,永远不可能撼动西班牙的统治。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彩绘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厅内的人:一场他们未曾预料的风暴,正在太平洋彼岸悄然酝酿。
克维多走出议事厅时,冷风裹着雨丝吹在他的脸上,他紧了紧外套,快步钻入等候的马车。
他想起在阿卡普尔科港巡视时,曾见过一个从新华来的走私商人,那人穿着朴素的棉布衣服,说话温文尔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掀起战争的人。
“不过是些想赚点小钱的异教徒罢了,不值一提。”他低声自语,然后轻轻地靠在软椅上。
过几日,他还要觐见国王腓力四世,向国王表达他的忠诚和勇毅,顺便请求国王批准他去南尼德兰视察,毕竟在他看来,只有欧洲的战场,才配得上西班牙贵族的关注。
议事厅内,奥利瓦列斯拿起那封求援信,再次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处理其他更为紧急的国务。
——
第549章 突击阿卡普尔科
1642年10月16日,阿卡普尔科港,圣玛丽炮台。
“啊!”
一声嘶哑的、掺杂着无尽痛苦与恐惧的哀嚎戛然而止。
毛发禄端着还在滴血的刺刀,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喧嚣。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已经不再动弹的身影。
那是一名年轻的西班牙士兵,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混杂着硝烟、泪水和泥土,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最终凝固的绝望。
他那身原本鲜艳的军服此刻沾满了泥污和正不断洇开的深色血渍。
他刚才还在用带着生硬的汉语哀告、求饶,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但这一切现在都失去了意义。
刺刀冰冷而坚硬的感觉透过木托传递到毛发禄的手上,但他感觉不到冰冷,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怒火在五脏六腑里翻滚,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看着那西班牙士兵的身体抽搐了两下,最终彻底不动了。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赤澜五星旗被插上了炮台的最高点,幸存的弟兄们正在清理最后的抵抗,收缴武器。
胜利了。
但他们排,不,他们班,几乎打光了。
毛发禄的目光越过那具新鲜的尸体,投向不远处一排被临时摆放的遗体。
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那是他的班长,罗大奎。
仅仅几个小时前,进攻的号角吹响时,一切还不是这样。
毛发禄还记得班长用力拍打他头盔的那一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还有那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大嗓门:“毛崽,跟紧了!打仗的时候,别特么东张西望,炮子可不认人!拿下这狗日的炮台,晚上说不定有酒喝!”
那时,他们刚刚从那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悬崖小道中钻出来时,所有人都快散架了。
但他们还是以最为坚决的姿态,向港口炮台发起了冲锋。
两天!
那条地图上标注仅七八公里的山崖小道,他们足足走了两天!
没有热水,没有热饭,只有硬得能崩掉牙的饼子和腻人反胃的罐头。
汗水把军服浸透又捂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碱,浑身都是被蚊虫叮咬和荆棘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但没人抱怨,因为他们是新华陆军第一混成营,不仅序列号排第一,战斗力和意志力也是排第一。
阿卡普尔科就在眼前,但它不像瓜达拉哈拉,更不像班德拉斯谷。
这鬼地方,真他娘的硬!
海军的那几条破船——毛发禄觉得那艘新来的“海苍号”挺威风,但在班长嘴里也就是一艘“稍微像样点的破船”--根本不敢靠太近,因为港口的炮台像刺猬一样,不断喷吐着火舌和死亡。
炮弹呼啸着砸过来,掀起冲天水柱,仿佛将整个海湾都搅动起来。
既然海军啃不动港口炮台,那么只能依赖于他们陆军从港口侧后方发起进攻。
于是,两天前,他们第一混成营和第四混成营八百余官兵乘坐数艘运输船,在位于阿卡普尔科港东南八公里的一处隐蔽滩涂发起登陆行动,准备从后方解决西班牙人的炮台。
不得不说,他们的登陆点条件极为糟糕,不仅海况很差,在海风搅动下,不时掀起数米高的海浪,而且登陆场只有一块约五百平米大的沙滩,两侧皆是陡峭山崖。
要是西班牙人于此设防,哪怕在山崖上仅部署一门火炮,他们也休想上岸。
所幸,情报参谋们的选的地方还算隐蔽,周边皆是荒野,更无大道通行,西班牙人不可能在岸上设伏,这才得以让新华官兵们乘坐小艇顺利完成登陆行动。
不过,囿于登陆点的糟糕条件,他们无法将火炮带上岸,这对进攻港口炮台可能是个艰难的考验。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手里的火枪、掷弹兵的炸弹,以及官兵们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上。
他们所走的路,哦,那不应该称之为路,准确地说,是一条印第安人狩猎所蹚出的山崖小道。
毛发禄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连同他爹娘老子几辈子加起来受的累,恐怕都比不上在这条“路”上爬的这两天。
这他娘的也能叫路?
向导山猫,是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像饿狼一样锐利的印第安人,管这叫“狩猎小道”。
在毛发禄看来,这根本就是山神爷脸上的一道皱褶,是给山羊和猴子走的,绝不是给人,更不是给他们这支几千人的军队走的。
它窄得吓人,大部分地段,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紧贴着冰冷的、长满湿滑苔藓的岩壁,一点点往前挪。
肩膀上沉重的步枪和背包,时不时就和凹凸不平的岩石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脚下所谓的路,不过是岩石缝隙里被踩实了一点的泥土,布满了松动碎石。
一侧就是让人头晕目眩的深渊和海水,云雾在脚下缭绕,只有阵阵阴冷的风呜咽着往上吹,像地下的小鬼,伸出来的舌头舔舐着他们的裤腿,再试图把他们拽下去见阎王老爷。
“不要往下看!”班长罗大奎不断地低吼:“都他妈给老子往前看!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谁往下瞅,腿肚子转筋掉了下去,老子可不下去捞你!”
话虽糙,理却对。
毛发禄试过一次,只多瞥了几眼,就觉得整个山谷都在旋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真的一头栽下去,幸亏身后的弟兄死死拽住了他的背包带。
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爬。
需要手脚并用,手指死死抠进岩石缝隙里,脚尖寻找着任何一点微小的凸起,像壁虎一样把自己贴在崖壁上。
不断有碎石被前面的人踩落,哗啦啦地滚下去,好久都听不到落地的声音,只有一连串让人心悸的回响。
“小心!抓紧!”
“这边!这边有个坎!”
“慢点慢点,这段太滑了!”
带着压抑而又紧张喘息的提醒声在队伍中断断续续地传递。
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换手,都关乎生死。
汗水糊住了眼睛,火辣辣的,却不敢松手去擦。
军服早就被汗水、露水和岩壁的潮气彻底浸透,紧紧裹在身上,又冷又黏,极其难受。
疲惫和紧张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他们的体力与意志。
肩膀被背包带和步枪背带勒得生疼,仿佛要陷进骨头里。
小腿肚子也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用力,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并且不住地打着颤。
所有人像一只沉默的在垂直绝壁上艰难蠕行的小蚂蚁,每个人能依靠的,只有前面那个弟兄的背影,和身后那个弟兄可能伸出的援手。
跌倒、滑倒时有发生,也有兄弟意外坠入山谷,伴之凄厉的惨呼,让人心中胆寒。
毛发禄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骂娘,骂这鬼地方,骂这该死的战争,骂那些把炮台修得那么结实的西班牙人。
但他更怕,怕自己一脚踩空,怕前面的人失手,怕还没看到敌人就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条见鬼的路上。
他还没娶媳妇,还没给自己的毛家老祖宗留下血脉,可不能这般摔死在山崖上。
他不时偷看了一眼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班长罗大奎,他的背影依旧宽阔,但动作也明显透着沉重和谨慎。
他甚至能看到班长后颈上亮晶晶的汗水和紧绷的肌肉线条,以及腿肚子的微微颤抖。
狗日的,连班长这样混不吝的汉子都如此害怕,可见这路有多么凶险。
当最后一段令人窒息的悬崖小道被甩在身后,眼前骤然开阔时,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阿卡普尔科港就在前面!
那些将他们阻挡在港口外的数座炮台,赫然矗立在侧下方!
甚至能隐约看到炮位后面西班牙守军忙碌跑动的身影和那面讨厌的红色斜十字旗(勃艮第十字旗)。
海风迎面吹来,不再是崖壁上那阴冷的气息,而是裹挟着浓烈硝烟味、海水咸腥和一丝……一丝城市气息的热风。
这种转换太过突然,让毛发禄的大脑几乎宕机了片刻。
他们就像一群孙猴子悄无声息从山林里蹿出来,突然出现在了敌人最没有防备的侧腹。
他能清晰地看到,最近的一座炮台(后来他知道那叫圣菲利佩炮台)后方,几个正在搬运炮弹的西班牙士兵无意中抬头望来,脸上的表情从漫不经心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馒头,手里的炮弹“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一片寂静,似乎就连海面上传来的炮声都停顿了一瞬。
就是现在!
“兄弟们!”
“杀过去!”
他们的营长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嘶哑变形,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根本没有时间整理什么连纵队、横队了!
甚至没有时间让气喘吁吁的兄弟们缓上一口气!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