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一位皓首老者捋须而笑，面前星罗盘上某处黯淡星子忽明灭一瞬。
“此人道心，倒比某些强求极品之辈更见澄明……”
陈沐虽不知诸位真君如何评判，心中却自有几分思量。
知不足而后进，望远山而力行。
他暗忖若易地而处，自己亦会作此抉择。
宏图大志固然可嘉，然更难得的，是对自身的清醒认知。
此番既知不足，便当脚踏实地勤修不辍，以待来日功成。
切不可妄行无果之事，徒耗机缘光阴……
当然，他终究与那位大汉不同。
他虽为元婴境界，但却身负道果，有着一试的可能性。
毕竟这垂钓道痕原非斗法争雄，境界高低反在其次。
与慕容汐等真君相比，他不过是略欠火候罢了……
抬眼望去，那长生道人便是明证。
其与他同为元婴圆满之境，可因得仙君点化的一缕道果灵光，此刻便与诸位道君无二，闭目凝神间道韵流转，气机牵引着汛期中的极品道痕。
不过身负道果之人或者有与长生道人相似手段的修士还是少数，陈沐纵目望去，如这般闭目垂钓者不过二十余众。
这个比例可不算大，毕竟其中还掺杂着数位外都之修……
见此情形，陈沐并不急于掷竿，转而凝神观摩同门手法，尤其留心几位水属真君。
当目光在漩晔真君处稍驻时，那袭青衫竟似有所感，拂袖间钓丝轻颤，顺势为他指点关窍。
这是慕容汐事先讲不到的，毕竟汛朝变化多端，此时所讲，也是漩晔真君时时体悟所得……
眼见漩晔真君振腕收竿，一尾灵光湛湛的五阶道痕化作游鱼入壶。
“道痕有灵，当以诚相待，静候缘法。”
漩晔真君朗声笑道：“陈真人可有所得？”
“多谢真君指点……”
陈沐淡然欣笑，手中蓦地出现一根墨玉钓竿，正是“隐鳞曳月”，钓丝未垂，已流转墨色烟云，在汹涌道痕潮汐中漾开一层清辉。
漩晔真君暗自一惊，却是看出了此钓竿的不俗，不由心生感慨。
陈沐之境界虽暂时落后，可其已显化道果，又有抚元仙君作靠，若假以时日，其成就必定超乎常人想象……
陈沐却无暇理会对方感叹，修长手指搭在墨玉钓竿上纹丝不动。
千丈云海在他眸中翻涌成涡，神识顺着霜线垂落时，竟在虚空中激起一圈圈水色涟漪。
刹那天地道悬，他就像是进入到了一个虚无小界之中。
混沌洪流裹挟着亿万星子扑面而来，金木水火土五色灵芒如游鱼穿梭，更有紫电惊雷劈开云雾，巽风挟着阴阳二气在指缝间流散。
他默默感知片刻，并未着急催动水泽道果，只将《太阴月魄潮生篆经》运转周天，寒玉钓饵登时泛起幽蓝光晕。
这并非寻常波纹，而是凝作篆文的潮声，层层叠叠叩击着虚空，乃潮生阁特有的垂钓之法。
原是只是打算试探自身道基深浅，顺便提前练习一下垂钓顺序，谁料篆文方现，十二道虹光便如嗅到琼浆的蜂群般聚涌而来。
其中四道水相灵纹尤为炽亮，竟在霜线上投射出四重幻象：
左首碧波中盘着条虬须小龙，虽无峥嵘龙角，每片鳞甲却流转着青冥之气，奈何它只在三尺内腾挪往复，尾鳍摆动的轨迹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制的傀儡。
而右侧白雾里则立着一匹玄纹巨鹿，足下踏着九曲水纹，每当它低头啜饮幻雾，鹿角便会绽开层层冰晶，须臾又化作露珠坠入虚空。
分明是道痕显化，眸中竟含着活物般的灵慧。
至于中间的两道，则是两株相似的花草，花枝招摇，除了颜色分为金、玄二色，其他差别不大。
若让以往的陈沐辨认，定是做不到只根据眼前所见便能分出四道道痕孰优孰劣，可如今的他，却早已明悟其中诀窍，那便是以道痕所现之形的灵性划分。
就比如那条无角小龙，虽然看似灵活，但颇为死板，只一味绕着钓钩飞来飞去，品相绝对称不上一个佳字。
反观那只巨鹿，别看其动作迟钝，可灵性十足，探头探脑间就如一只真正的鹿兽一般，如此之灵，确为上品道痕。
而那两株花草，则稍逊之，却也比无角小龙强上不少……
既然分出优劣，那抉择便好做了许多。
毕竟说是练手，那品阶也要接近真正目标，方能有着真实之感不是？
陈沐心中落定，倏尔挥散其余道痕，转而意念点出一指，恰恰好好点在巨鹿眉心之间。
下一刻，他的心神便如燕雀归巢，飞速回归本身。
“叮——”
手中钓竿突然弯成满月，竿梢爆出七颗湛蓝星砂。
而在云涡深处也同时传来悠长鹿鸣，似起潮涌，一道道涟漪向外扩散。
陈沐眼睑微睁，神情不变。
纵使手中钓竿剧烈震颤，竿梢弯如满月，也无法牵动他分毫。
相较于坤灵血裔的天生巨力，他的四阶力修之体更胜一筹……
不过这番角力只引得少许人的侧目，而之所以说是少许人，则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诸位真君的道果已在天穹铺展成瑰丽画卷。
就比如他的师姐慕容汐那里，三尺青锋吞吐潮汐寒芒，生生云水剑悬于绛宫之上，恍若月轮浸染霜色。
而在其钓钩所在，一道道云水之属的道痕如鱼跃出水面，只为吸引她的注意。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慕容汐等真君只求此次极品道痕，又岂会将时间以及精力浪费在旁处？
且不止她一人如此。
观星子脑后悬浮的浑天星盘正吞吐周天星辰，二十八宿明灭如呼吸。
烬天启臂缠的细长火蛇吞吐焚天紫焰，将周遭云霭烧成琉璃色雾气。
颜玉虎身侧赤睛玉骨虎每踏一步，足下便绽开熔岩红莲……
各色法相辉光交织，将整片云海染作霓虹幻境。
而在此期间，自东北隅传来的一声呦呦鹿鸣，倒像是泼墨山水间不慎溅落的一点淡墨，难免显得平凡了些……
……
第888章 道果映星壁
霞光万道，刺破云霄。
陈沐手腕轻抖，钓竿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
云涡深处骤然迸发清越鹿鸣，通体流转玄纹的巨鹿道痕踏碎流云，昂首跃上云台。
而在那对玉色鹿角轻触灵壶时，竟引得壶身泛起圈圈涟漪。
陈沐凝视着水色灵壶中沉浮的道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钓竿上暗刻的潮纹。
像这般浑若天成的五阶道痕，也唯有在云海潮涌的汛期，才能如游鱼般顷刻上钩。
若在寻常时节，往往需耗费数年光阴苦候，方有可能偶得一二。
“也难怪有人不以极品道痕为念，无有道果傍身，与其追寻那飘渺几率，确实不如踏踏实实多得些此等道痕……”
陈沐垂眸暗思，青玉钓钩已划破云霭。
神识甫一沉入涡流，便有数道灵光如萤火聚拢。
只可惜尽是些寻常品相之属，别说与巨鹿道痕相比，就连方才的那道无角小龙都远有不及。
他摇了摇头，不准备再将时间浪费在此等道痕之上。
只是还不等他显化道果，便觉一股炙热刺痛之感自南向呼啸而来。
陈沐凝神望去，却是云涡深处竟蜿蜒出百节赤红蜈蚣，周身腾起的炎浪将钓线团团围困。
他心有所觉，双目开阖回首看去，但见西南角云台上，一名身着暗红袍服的中年修士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
而来自烬木渊的离火道意，也正如毒瘴蔓延，将他的气机死死封在方寸之间……
钓龙宴是不比斗法，但竞争激烈程度，犹比斗法强盛三分。
而彰显之处，便应在云涡之下的道意碰撞。
毕竟云涡总共千丈，占得区域越多，便自有越多道痕容易被吸引而来，所以像此等场景不在少数。
且不看无相剑冢与劫雷古池两宗门人，早已是争得热火朝天。
你以雷意夺我区域三分，我便御剑斩你心神。
也就观星子等真君无人招惹，换做其他人，哪一个不是时不时便怒目看向对手？
不过此情况也多应在同阶对同阶身上，像烬木渊以真君之境来压制元婴修士的，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对于潮生阁与烬木渊而言，不地道的事还少么……
“且看那处！”
恰逢这时，云海观礼处的旁观之修发现了此间情况，顿时有着少数人呼朋唤友转来视线。
观星子等真君隐于云涡之下的争端固然精彩，可这跨越境界的暗斗更叫人血脉贲张。
尤其是落在了陈沐这个外界修士的身上，都言外界之修天资卓绝，不知可否弥补这境界差距？
有眼尖者认出那暗红身影：“出手之人名为烬天惰，虽然无有道果显化，不能展开法相，但一身道意惊人，于问道之境也不算太弱，更别说对上元婴修士……”
“这人倒是找的好时机，云溟剑主正在云深处与观星子等人僵持，如何分心帮助这个外界修士？”
“又何需云溟剑主出手，潮生阁随便派出一个真君便足以阻拦烬天惰了。”
“也是，不过……”
众人看向潮生阁队列方向，议论声忽地凝滞。
为何漩晔真君等人不见出手举动？
难道是放弃了陈沐……
当众人犹自惊疑不定之际，陈沐漠然瞥向红袍真君，唇角忽地勾起讥诮弧度，旋即收回目光闭目凝神。
下一刻，云海骤然震颤，灵气潮汐以惊涛拍岸之势奔涌四散。
越来越多修士的视线如被无形丝线牵引，齐齐汇聚于云涡中央。
便见陈沐周遭寰宇滔浪翻涌，一尊三足两耳鼎缓缓浮出，鼎身篆刻的先天道纹明灭不定，蒸腾仙韵竟在虚空中凝成实质水雾，将整座钓台笼罩在玄奥气机之中。
“这是……”
众人瞠目结舌：“道果显化？！”
观礼之处玉杯倾倒声此起彼伏，且不只旁观之修震惊不已，就连钓台之上的众人也是纷纷起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陈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