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严嵩父子倒台后,朝廷终于废除了节慎库。
丁靖轩这番话,自然引起了众人的赞同,苏泽也点点头。
历史上万历年间的矿税也是如此。
负责征收矿税的是宫里派出去的镇守太监,这些镇守太监到了地方就会招募地痞无赖,用包税制的方法摊派强征矿税,给地方上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如果直接让锦衣卫征收印花钱,那锦衣卫为了创收,或者为了讨好皇帝,也可能会做出强征的事情。
官僚系统好歹是系统,是因为系统毕竟还有一些明面上或者暗地里的规则,好歹是有纠错和监督体系的。
众人虽然赞同丁靖轩,可要怎么劝说皇帝将征收金花钱的环节掌握在户部手上?
众人的目光看向苏泽。
这么做肯定是要得罪皇帝的,在场的都是人精,谁也不想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
面对众人的目光,苏泽的表现十分坦然。
张居正也很欣赏苏泽的态度,他开口问道:
“苏泽,这印花钱是你提的,你觉得应该怎么度支?”
苏泽不卑不亢的说道:
“张阁老,丁司度是老成谋国之言,下官附议。”
听说苏泽附议,丁靖轩也松了一口气。
他眼珠子一转,对着苏泽说道:
“一事不烦二主,这印花钱是苏司度首倡的,就请苏司度再上一疏,请求陛下将这印花钱由户部来征。”
苏泽看向丁靖轩,他的那点小九九苏泽自然明白。
倡议印花钱走户部的帐,这是迎合了张居正要严肃财政纪律的路线。
但又怂恿苏泽上疏,自己躲在后方,不要因此得罪皇帝。
苏泽心中暗笑,前世今世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也算不上多坏心,但是非常的恶心人。
有好处就上,有坏处就推,万事求个不粘锅。
果然,丁靖轩这么做,也有人看不惯,四川清吏司主司谢旭出列说道:
“苏司度首倡印花钱,解决了锦衣卫俸饷滥增的问题,刚到任户部就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请陛下将印花钱收支纳于户部,这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又怎么就让苏司度一人上书?这件事就应该户部共署!”
苏泽用感激的眼神看向谢旭,丁靖轩被当众点破了小心思,但他心理素质极好,依然安之若素的坐在位置上,没有响应谢旭的话。
但是福建清吏司主司邱农和山西清吏司主司夏淳也站起来,要跟着谢旭一起署名。
就在这个时候,苏泽继续说道:“张阁老,下官有一奏疏,事关浙江清吏司所领太仆寺常盈库、光禄寺库。”
第190章 但凡变法,必触皇权
苏泽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份《请修隆庆会计录疏》,上前两步递到了张居正的案头。
张居正郑重的拿起苏泽的奏疏,一字一句的看完后,表情复杂的看向苏泽。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懂自己的人!
编修会计录,是张居正刚刚入官场,在翰林院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萌生的想法。
当年的张居正,也曾经和友人说过这些想法,但是友人都认为他是异想天开。
后来严嵩当权,朝局昏暗,张居正在官场沉浮,也越来越内敛低调。
等到师相徐阶驱赶严党,张居正都没有向徐阶表达过自己的变法意愿。
张居正信不过徐阶。
虽然情同师生,但是张居正明白,徐阶不过是个裱糊匠,他根本压不住群臣,别说是推动变法了。
所以张居正选择了蛰伏,他相信这条变法的道路是孤独的,他只有爬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完成变法的志向。
可偏偏遇到了苏泽!
而苏泽又是高拱的门人!
张居正此时的想法就是遗憾,苏泽如果是自己的门徒多好?
张居正抬起头看向苏泽说道:
“此疏陛下不会批的。”
苏泽却说道:
“陛下不批,但群臣有了议论,这份奏疏上的事情能完成十一,百一,下官的心愿也就完成了。”
张居正盯着苏泽说道:
“如果是世宗在位,你上这份奏疏,锦衣卫已经在户部衙门外了。”
苏泽摇头说道:
“海刚峰上治安疏,世宗也没杀他。”
张居正看向苏泽,他不知道苏泽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但他还是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
苏泽却说道:“如今在位的也不是世宗皇帝。”
张居正叹气说道:
“再等十年,再等十年子霖再上此疏,本官一定力推本疏!”
苏泽摇头说道:“阁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这天下能有多少个十年?”
张居正再次叹气。
《会计录》推行的难处,不仅仅是地方上的反对。
更重要的是要建立统一的会计录,就必须要掌握最准确的财政数据。
户部的太仓库,负责马政的太仆寺常盈库,负责天地祖宗祭祀的光禄寺库,以及皇帝的内帑。
内帑是皇帝的禁脔,苏泽这份奏疏,实际上是要内帑向户部公布账簿。
就算是一贯优容大臣的隆庆皇帝,也绝对不会支持苏泽这份奏疏。
不对,这已经不是不支持了,是绝对要对苏泽产生芥蒂。
张居正再次看向苏泽:
“这份奏疏送上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张居正看向苏泽。
之前苏泽的那些变法措施,虽然不少惊世骇俗的奏疏,但屁股基本都是站在皇帝这边的。
请罢早朝,修史办报,打压言官,开港通商,这些都是皇帝自己早就想要做却迫于祖宗之法和压力不能做的事情。
但是这份《请修隆庆会计录疏》上去,动了皇帝内帑,皇帝还会像以前那么信任苏泽吗?
特别是苏泽如今的声望这么高,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朝野关注。
张居正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苏泽因为这份奏疏被皇帝疏远,此后不再重用。
张居正的仕途上,见过太多这样的有抱负官员,那些前赴后继弹劾严嵩的大臣们,他们的骸骨早已经腐朽,可朝廷依然不允许他们的家人收尸归葬。
张居正不是这样的人,他更认同另一条路,只要自己爬的足够高,总有践行自己理想的机会。
如今李春芳高拱压在自己头上,那自己就蛰伏,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给未来积蓄力量。
张居正原本以为苏泽是这样的人,但是这份奏疏让他改变了想法。
苏泽拱手说道:“张阁老,下官希望这份奏疏能作为户部部议送上去。”
听到苏泽这么说,张居正直接站起来,他死死的盯着苏泽。
部议,就是一部的公议,这和个人奏疏的性质完全不同。
部议代表了整个户部的意志,当一件事成为部议后,皇帝和内阁要强行反对,也会感受到压力。
如果苏泽不是自己亲自要来户部的,张居正甚至要怀疑他是被高拱派来,专程来铲除自己户部势力的。
张居正盯着苏泽说道:
“不行,此事不能成为部议。”
苏泽看向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今上继位二年,您曾上《陈六事疏》,就曾经提到过‘固邦本’,言需澄清国邦财用,方能‘上下唯务清心省事,安静不扰,庶民生可遂而邦本获宁也’。”
苏泽紧接着又说道:
“张阁老在先帝二十八年,曾上《论时政疏》,言‘一或壅阏,则血气不能升降,而臃肿痿痹之患生矣’。”
“您又言,壅阏之疾,在‘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
“苏某这份奏疏,正是要固邦本,澄纲纪,立统纪!”
等到苏泽说完,张居正躲开苏泽的视线。
苏泽却转过身,向下首的户部侍郎张守直说道:
“张侍郎,今日是十三司共议,所言之事只要能成合论,是不是应当拟为部议上疏陛下?”
张守直不知道苏泽的奏疏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看到张居正这个内阁辅臣失态的样子,就知道苏泽定是又写了一本能引起朝堂惊涛骇浪的奏疏。
这样的奏疏如果以户部奏议送上去,那自己这个户部侍郎岂不是完蛋了?
但是他性格唯唯诺诺,要不然也不会甘心辅佐张居正。
如今张居正的气势都被苏泽所摄,张守直更是唯唯不敢言。
见到张守直不说话,苏泽就当他默认,于是苏泽对着其他十三司的主事说道:
“今日苏泽所议,关呼邦本。”
说完这些,苏泽当着众人,开始念诵自己奏疏的内容。
当苏泽念完第一段的时候,浙江清吏司主司丁靖轩已经双腿发抖,他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和户部尚书马森一样告病在家?
疯子!
丁靖轩想到自己刚刚想要坑苏泽的举动,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这样的疯子!
等苏泽将奏疏念完,在场众人表情不一。
但是很快,福建清吏司主司邱农和山西清吏司主司夏淳,站起来支持苏泽!
四川清吏司主司谢旭也起身附和,一个又一个的清吏司主司站起来,包括苏泽在内,十三清吏司中,已经有七个司支持苏泽。
果然!
就在写完奏疏的几天前,这份注定不会通过的奏疏,苏泽还是用【手提式大明朝廷】模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