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是一道典型的‘单句截下题’,所以需结合上下文义理展开论述。如果只论述题目,文章便会义理残缺,文辞再好都不可能得分。
其全文曰:‘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
说的是燕王哙禅位于相国子之,导致齐国趁机入侵,燕王哙被杀,子之被擒的事情。
孟子是在批判燕王君臣双方,一个敢让位一个敢接位,所以破题时必须兼顾,不能只批判燕王。
思考至此,文章便在苏录脑海中成型了。
他不禁有些讶然,这题目出得实在是中正平和,可以让每个考生都尽情发挥出自己的水平。
比起前面刁钻古怪的帖经墨义题,简直不像一个人出的……
也许就不是一个人出的。
他收摄心神,快速将腹稿落在了草稿纸上,然后有条不紊地修改文字排比格律用典,一切步骤都精密如钟表。
当他检查誊抄完毕,全斋所有学生都还在闷头疾书中……
刘先生看到这个新来的学生,已经在收拾文具了,不禁有些同情,看来这孩子会的不多呀……
唉,这些外校生家里,将转学作为进鹤山书院的终南捷径。
可是当初你考不进来,就是因为水平不够。现在转学进来,难道水平就够了吗?一样会被打击掉所有的自信,很快就被扫地出门的。
可惜苏录闭目养神,看不到刘先生的表情,更体会不到他丰富的内心戏……
又过了一刻,刘先生看到另一个新来的学生也搁下了笔……唉,这个应该会得多点,但是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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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之后,院中响起云板声。
虽然学生们已经全都放下了笔,但循规蹈矩惯了的刘先生,还是按惯例道:“停笔。”
然后邓斋长便起身收卷,将三十份答题卷整齐摞放,交给先生。
因为苏录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所以他的卷子摞在了最上面。
刘先生扫一眼他的卷子,却没看到料想中的大片空白,反而看到了一行行间距整齐、无可挑剔的姜字体。却又不像印刷体那样死板僵硬,毫无生趣,倒像是最规整的高粱垅亩,行距齐整、横竖有秩而生机暗藏!
引得他不由自主细看起此中书法来,只见单字骨架劲挺中透着骨力,似能承风而立;撇捺舒展如高粱新叶,顺势铺陈却收放有度,尾端锋棱微露,利落如叶片尖芒!
通篇观之,字若成排高粱,各展姿态而气脉相连,瘦硬间显温润,劲健中含秀逸。既得北碑骨力,又兼南帖韵致,在墨香里透着丰收的庄重与舒展。
刘先生当然知道,哪怕是馆阁体,练到一定程度,也依然会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事实上,几乎所有书院学生都家学渊源,自幼苦练书法,但都拘泥于前人的窠臼,如这少年一般,由极严整处生发出自己独特调性的,却是绝无仅有。
练字的人都临仿法帖,字字学古,但能写出自我的却极少。不仿古则无格局,不自我则无格调。书法无格局不能立,无格调不能成。但‘立格容易成调难’,是以字写得好的人很多,能成家的却极少……
刘先生便是众多有格无调者中的一员,然不成调,写字永远只是追摹,而不是表达自我的创作!
这种生机勃勃,浑然天成的字体,是多少写字高手苦求不得的?只要假以时日,加以精进打磨,就可以登堂入室,自成一派了……
唉,羡慕啊……刘先生叹了口气,有些想哭。为什么自己渴望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周围人身上,却从来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哪怕一次也好啊,让我也尝尝成功的滋味……
学生们见先生又在那发呆了,也不催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他回过神来。
只有苏录和朱子和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说这一班师生啥情况啊?是不是该给先生叫叫魂儿?
好一会儿,门外响起喧闹声,有诚心斋的学生往里看了一眼,在门外调笑道:“刘先生又神游天外咯!”
“哈哈哈!”一群小崽子的哄笑声,终于把刘先生唤了回来。
见自己又当众出丑了。刘先生不禁感到惶恐,这样下去,怕是连最后的体面都留不下……
“先生,别理他们。”正意斋的学生们七嘴八舌道:“你只是失眠,只要睡个好觉就没事了!”
“哦,下课吧……”刘先生却丝毫没感到安慰,反而愈加悲哀,抱着卷子落荒而逃。
刘先生一走,邓斋长便拍案而起,冲出斋堂,朝着刚才刺激刘先生的学生怒喝道:
“李宗胜!你再敢刺激我们先生,我豁上书不念了,也要揍你!”
第176章 怎么会这样子
“邓登瀛,就凭你这根麻杆儿?”那出言不逊之人,正是昨日挑衅苏录的李家四少爷李宗胜。
“还有我们!”正意斋的学生们也呼啦一声跟出去,围住了李宗胜一行人,怒目而视!
“到时候一起揍你,就不信院里把我们一起开除!”
李四少当然不能输了阵仗,两眼一瞪道:“来啊,有种现在就动手啊!”
旁边同窗赶紧拉住他:“别失了算计,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打完了倒霉的是咱们。”
“哼!别让我在外头碰见你们!”李宗胜马上就坡下驴,又瞥见跟出来看热闹的苏录和朱子和。
他指了指苏录,想要再撂句狠话,却想起昨晚的阵势,知道这小子自己碰不得。只好冷笑一声,便在一众跟班的簇拥下,气哼哼离去了。
顺着李宗胜所指的方向,正意斋众人发现那里站的是苏录,不禁同仇敌忾道:“这家伙真没品!昨天的白战明明是他挑起的,到最后也没认输,就那么蒙混过去!今天又装腔作势开了!”
“苏同学你小心他点儿。”有同窗好心提醒苏录道:“这家伙仗着家世,是不肯吃一点亏的。”
“多谢,我会注意的。”苏录感激笑道。
“等他多吃几次亏,习惯就好了!”朱子和冷声道:“谁敢动我义……兄一指头?问过我朱家答应没?”
“朱同学说得对,昨天朱家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公开表态了,李宗胜再狂,也不敢动苏同学的!”邓登瀛也点头道。
“那就好……”众同窗刚要散去吃饭,却听朱子和冷声道:
“你们也真是没用,怎么能连这种人渣都学不过呢?”
“你!”正意斋等人登时气坏了,可偏偏朱子和说的都是实话,让他们根本无从反驳……
“诸位别往心里去,子和打小不会说话,但心是好的。”苏录赶忙把开了群嘲的朱子和拉到身后,对众人陪笑道:“他只是想表达同仇敌忾的意思,不是瞧不起大伙儿。”
“唉,瞧不起也正常。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可就是赶不上他们,说明我们就是不行……”众学生神色稍霁,气势为之一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苏录一时语塞,他还头一次遇到这种,融团结与失败主义于一身的集体的。
“好了不说了,吃饭去了。”邓登瀛招呼苏录两人道:“走啊,我带你们去餐堂。”
“多谢斋长。”苏录摇头笑道:“不过我们下午要出去上课,就不在学校吃了。”
“这样啊,那我们先走了……”邓登瀛便带着同窗们离开了。
苏录和朱子和则背着书包往外走。他们只每天上午在书院上课,下午是中斋学生分经而治的时间,但问题是书院里没有教《礼记》的先生……
治《礼记》的学生少,先生自然更少,有水平在鹤山书院任教的经师,就更是少上加少。鹤山书院素来秉持少而精的原则,从不贪大求全,已经有好几年没开设《礼记》课程了。
所以书院准许他们,每天下午可以出校跟着朱璋学习。这不是什么特权,只要学生能找到自己的经师,都可以申请只上半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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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苏录二人去朱家山上课,学生们则来到自己选择的经堂继续上课。
没有课的先生们便齐聚鹤山堂,开始阅卷。
因为学生是按照过往成绩分斋的,为了避免阅卷者先入为主,所以答题卷都是糊名的。
先生们也不知道拿到了谁的卷子,这样确实会更客观。
但这样一来,就少了许多乐趣。既没法挑出重点学生的卷子一睹为快;也没法纵向比较某个学生自身的进步情况;甚至吐槽的时候,都不知道对象是谁。
不过也多了一个乐趣,就是可以猜前几名的身份了。
他们通常喜欢猜前三名,甚至还会带点彩头……
经过一下午的阅卷,先生们排定了名次,又各自猜了前三名,买定离手后,呈给周山长过目。
周山长名叫周勤,字行之,号清衡。三十岁时中了举人,随后却屡试不中,又没有朱琉那般毅力,第四次落榜后就彻底绝了再入科场的念头,一心一意埋头教书,素以治学严谨著称。
庞山长年事已高,书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操持。老山长也乐得做甩手掌柜,充分放权给他,在同一级中分快慢班就是他的手笔。
所以同样是副山长,他在先生们心中的威信,可远胜太平书院那位钱副山长……哦,现在是钱代山长了。
“怎么样,过了个年退步大吗?”周山长沉声问道。
“回山长,”呈送考卷的季先生道:“水平维持的大体不错,还有人突飞猛进,可见过年也没松懈。”
“突飞猛进?”周山长难以置信。以他的经验,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布置一堆作业都没用。学业不退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突飞猛进?
“确实如此。”季先生指着最上头的一份卷子道:“这应该是白云山的卷子,他终于把聪明才智用到正道上了,一改之前的飞扬浮躁,把文章写得鞭辟入里,令人观之如孟子在世!”
“评价这么高吗?”周山长来了兴趣,扫了一眼道:“这字不大像啊。”
“许是他这个假期改了字体,聪明绝顶的人干什么都快。”季先生猜测道。
“不像。”周山长摇头道:“从这笔字就能看出,此人脚踏实地,一丝不苟,这跟那位白三少有一文钱关系吗?”
“那就是雷俊?他治学的态度是最扎实的。”季先生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第二名那个呢。”
“老季别聒噪了,请山长揭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众先生催促道。
“好好,我不说了。”季先生投降道:“请山长揭晓吧。”
“……”周山长却没应声,他已经被手中的那篇文章深深吸引了,不由自主抑扬顿挫地念道:
“君授非天,是谓乱常;臣受非分,乃曰干纪!”
“这个破题一语中的,气势十足,真有亚圣遗风啊!”众先生赞道:“确实只有白云山,能有这种格局……”
便听周山长接着念道:
“君臣分定于上,名器谨守于下!哙以诸侯而紊王章,之以下僚而觊神器。燕之亡,非亡于齐,亡于君臣之越分也!”
“天立君以司牧,地立臣以佐治;君承天命勿妄授,臣守臣节勿妄受。授受乖违则纲纪崩,此燕祸之始也!”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周山长念完冒子,击节道:“去年看了他们一年的文章,都没见到哪怕一篇有这水平!”
“是啊,此冒子堪称八股之典范!挈领全篇、破立相生、环环相扣!起笔对仗工稳如金石相击,文气纵横如江河贯下!这正是老山长希望看到弟子们写出来的‘绝好佳作’啊!”季先生摇头晃脑地赞道。
“这篇文章,总可以入老山长之目了吧?”众先生问道。
“目前来看是可以的,但八股文,还得八股做得好。”周山长点头道:“希望后面也能保持水准……”
说着他便继续铿锵有力地念道:
“授受之辨,严如冠履:君授非唐虞之公,乃匹夫之乱常!臣受非稷契之承,乃奸佞之犯分!昔贤君传位,天与人归,故历数无穷!今哙授之受,名器不臧,致干戈一旦……”
他一口气将八股念到最后,只觉如雷贯耳,金石之音不绝!
“好好好,这才是代圣人立言,我等终于育才成功了!”周山长激动地拍案叫绝道:
“老山长说的没错,教书育人果然是个慢功夫,只要勤加浇灌,小树苗总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只是这树长得忒快,我们还没察觉就窜到天上去了。”季先生笑道。
“快看看是谁吧,都急死我们了!”众先生催促道。
“好!”周山长便高兴地揭去糊名道:“管他是白云山还是雷俊了,都是我们教出来的千里马!”
结果揭掉之后傻眼了,那人既不是白云山,也不是雷俊,而是个叫苏录的陌生名字。
“苏录是谁啊?”老先生们显然没有年轻人消息灵通,还不知道昨晚那位大放异彩的年轻人。
“没听说过呀,整个书院就不记得有姓苏的……”众先生摇头道。他们跟这批学生相处了一年,大体都是有印象的。
“……”周山长却想起了什么,默默放下那份卷子,沉声道:“先不提这个,继续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