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削减皇帝的神圣性啊……
“太难看了。”老山长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浓浓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子和忍不住讥讽道:“有些人要迫不及待抢班夺权了!”
苏录忽然问道:“那先帝遗诏中所列诸多革旧布新事项,可有重新清理户口一事?”
“你猜呢?”老山长望着天空的孤鸿。
“我猜没有。”苏录低声道。
“你猜对了,就是没有。”老山长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道:“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第228章 愤怒的老山长
见老山长情绪低落,苏录便轻声安慰道:“山长且宽心,该做的事,总会有人去做的。”
“是啊山长!总有读书人读书做官是为国为民,不只为门户私计的!”朱子和也慷慨道:“如果一直没人做,那就等我们将来出仕后去做!”
苏录看一眼朱子和,也点了点头,加了个限定条件道:“如果我们真能走到那一步的话……”
“好好。”老山长欣慰地笑了,一扫阴霾道:“老夫肯定看不到你们那一天了,但是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因为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老山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不由自主陷入了回忆道:
“老夫成化二年中进士、选庶常,散馆后本可留在翰林院继续走清贵的路子,但我坚决要求外放。因为彼时国家内忧为患、灾疫频仍,国库空虚、人心浮动,各省都在闹灾荒,到处都有百姓和蛮夷造反,说句大不敬的,真有亡国的迹象。”
苏录两人点点头,大明没被留学生搞亡国,只能说还是得国太正……
“当时宪宗皇帝二十出头,便整日忧心忡忡,宵衣旰食,试图拨乱反正,挽狂澜于既倒。我等臣子身受国恩,岂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安心在詹翰间舞文弄墨?”老山长缓缓回忆自己的仕途道:
“加之我那时年纪就不小了,实在不想继续虚掷下去,便毅然巡按岭南,之后在科道多年,既当过御史,也当过给事中,然后是江西按察副使、浙江按察使、湖广布政使,最后以南京左副都御史致仕。”
“也算是为成化朝稳定政局,开创弘治中兴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老山长说着歉意一笑道:“人老了,总是在回忆过去,也不想想别人爱不爱听。”
“爱听爱听,你老继续。”苏录跟朱子和赶忙点头,只要能让老山长不那么郁闷,听他唠一上午的嗑又如何?
“老夫能力一般,水平有限,但有一点我非常骄傲,就是老夫自始至终初心不改,每做一事都要先问于国于民有利否。只要有利,对我的仕途和名声纵有损害也会去做。反之,若有害于国民,对我有再大的好处也不会去做。”老山长说着傲然一笑道:
“你们别小瞧这一点。三十年间,我在两京各省见识了太多的官员,他们刚踏入官场时,大都胸中一腔热血,怀着修齐治平的理想。但渐渐地,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被磨没了棱角,变得和光同尘,甚至同流合污。几乎没有人能在为官二十年后,还坚持自己的初心。”
“我这才明白,朝廷为什么要为翰林官设计一条清贵养望之路,为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因为需要保留他们的锐气与理想来领导百官。”老山长说着提高声调道:
“羊有头羊,马有头马,人亦如是。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引领的,官员也不例外,所以必须要保证百官的带头人,没有深陷染缸,依然有足够的理想和冲劲儿,来维护朝廷的公平与公义,并向这个国家的痼疾开刀!”
“但是当今的三位大学士,已经在内阁太久了,早就耗光了锐气,不愿意去啃任何硬骨头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柄国日久,深陷染缸,六部九卿都是他们的同党,科道言官不过是其爪牙。他们已经跟满朝官员沆瀣一气,不分彼此了!”老山长指着苏录手中的邸抄,痛心疾首道: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他们愧对先帝的嘱托!不然怎么会允许下面人搞出这些丑事来?”
“老山长……”一直在旁装聋作哑的周山长,这下也终于忍不住了,心说老糊涂也得有个限度啊。
“刘李谢三公公忠体国,忠于职守,清誉满天下!与先帝相得始终,是可以跟三杨相提并论的贤相,没有他们就没有弘治中兴,你老对他们的成见太深了!”
“呵呵,贤相……”庞山长冷笑道:“你不过是个举人,所接触到的都是经过加工美化的消息。如今众正盈朝,自有无数人为刘谢二位相公鼓与吹!”
“刘洛阳名声最好,简直是本朝范公了,可他不经科举,直接任命同乡为七品京官!谢余姚名声略逊,是因为他家里公然违反海禁,是整个东南走私的保护伞。我在南京都察院时想查一查谢家,结果就被勒令致仕了。”
“李茶陵公是我翰林院的前辈,他身为内阁次辅,去年奉旨前往曲阜祭孔,回京后将沿途所见写成了奏章,直陈时局艰难,结果内阁竟不予报闻!”庞山长冷声道:
“他跟刘谢二公因此龃龉,不忿之下,将其附于诗集中,自行刊印了一些,送给我们这些老友一观。”
说着他命苏录到屋里书架中取来那本《东祀录》,翻到中间再让三人过目。
三人便见那是一篇名为《通达下情题本》的奏章,被内阁次辅李东阳藏在自己的诗文集中,堪称咄咄怪事。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为臣经过里河天津一带,所见……曳缆之夫身无完衣,荷锄之人面有菜色,极目四望,可谓寒心。’
‘临清、安平等处,盗贼纵横,杀人劫财者在在而是……各处回贼百十成群,白昼公行,出没无忌。’
‘又闻南来人言,淮扬诸府十分狼狈——或掘食死人,或贱卖生口,流移抢掠,各自逃生。以至江南、浙东荒歉之地,连绵数千里。朝廷虽差官赈济,减耗折粮,然拆东补西,得不偿失。’
‘且民户消耗,军伍空虚,官军无旬月之储,俸粮有累年之欠。夫东南为财赋所出,一岁之荒已至于此;北地贫薄,素无积蓄,今年再歉,则将何以堪之?’
看完之后,周山长只觉三观尽毁,若非这是李东阳去年所上的奏章,他肯定要怒斥为妖言惑众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当年进京赶考时,沿途所见还算正常啊……”周山长喃喃道。
“老夫致仕前还是弘治中兴的局面呢!短短十年不到,两朝家底便被折腾一空。一场大灾就彻底现了原形,这就是你所谓的贤相在朝,国泰民安吗?”庞山长冷笑看着周山长,接着沉声道:
“再看看刘谢二公主导下,这些年来做的好事吧——”
“弘治十五年颁布的《问刑条例》,正式解开了太祖皇帝套在天下官员头上的枷锁,从此官员只要不谋反,犯了事儿统统可以交钱赎罪!贪赃枉法自此成风……”
“还有弘治十六年,震惊天下的张天祥牵连案。内阁明知道这是冤案,竟然以先帝不信任天下士大夫为要挟,坚持原判!要不是先帝坚持,根本翻不过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只是先帝始终给自己的老师留了体面,最后都忍气吞声了而已……”庞山长叹息道:
“其实皇上对他们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只可惜从本朝开始,阁臣不再是特旨简充,而是经由九卿科道廷推。六部科道都是三位大学士的门生,皇上看中的人也入不了阁,又有什么办法?天子垂拱而治,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难道皇帝就完全任其摆布,无能为力吗?”苏录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老山长摇摇头:“皇帝毕竟是皇帝,一旦下定决心掀桌子,谁都别想上桌吃饭!只是先帝始终狠不下那个心罢了。”
“但先帝似乎已经决定,要跟师傅们分道扬镳了……”老山长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高亢起来:
“今年年初,先帝命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天下官员,八百零二人被认定为老迈体弱,六百九十八人不谨,三百一十五人不称职,另外还有贪赃枉法五人和畏罪潜逃十六人,先帝一次就处理了一千八百三十六名官员,力度远胜从前!吏部尚书马文升也不得不引咎请辞!”
“先帝还准备起复前户部尚书周经,回京担任原官,负责天下户口清查。周部堂是先帝的嫡系,之前因为与内阁不睦,才被迫致仕的……”
“此外,先帝还提拔焦芳为吏部左侍郎,准备取代马文升。还将大同巡抚刘宇召回任右都御史。到了这一步,谁都能看出来,先帝准备对铁板一块的朝廷动动刀子了,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驾崩了,呜呜呜……”
老山长竟痛哭失声,自从惊闻山陵崩后,一直积蓄的悲愤痛惜彻底爆发出来。
“你们看到邸抄上那条——‘收监开错热药,治死先帝的太医院判刘文泰’的消息了吗?当年宪宗皇帝也是被他治死的,呜呜……”
老山长的哭声越来越重,直到情绪彻底崩溃,真的胡言乱语起来,几欲晕厥过去……
“老山长过度悲伤,已经昏乱了,你们快去上课吧。”周山长忙扶住庞山长,拂袖斥退苏录二人,还不忘叮嘱道:“老山长的话一句都不要外传,家里人也不要讲,不然会招来大祸的!”
“是。”苏录二人担忧地看着老山长被扶进屋里,这才心情沉重地离开。
ps.刚写完,后面还没检查……
第229章 相思成疾
那天之后,庞家人便把老山长接回府上修养了,苏录二人的早课被迫暂停。
两人很担心老山长的状况,去庞府探视了几次。还好,老山长并无大碍,那日把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后,反而让他从情绪的死胡同中走了出来。
只是吓坏了庞家的子孙,高低不让老祖宗再回书院了。老山长拗不过儿孙,只好让苏录和朱子和改为五天来府上一次,这样才获准继续教导他们。
庞家人很不理解,老祖宗对自家儿孙都从来没这么上心过,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两个外姓小子呢?
老山长却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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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了七月,国丧结束。街上店铺恢复营业,大姑娘小媳妇们又重新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裳,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苏录与黄峨也重新开始书信传情……其实国丧期间,两人也没有断了书信往来,但字里行间都保持了克制。
毕竟小信使已经暴露,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黄珂父子查获,他俩便又会多一条‘不可饶恕’的罪状。
当然黄峨也没少吐槽她爹和小哥,只是方式都比较巧妙。比如她会借着跟苏录讨论《孔雀东南飞》,故意引用一段‘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两个月下来,两人的通信一直挺安全,并未被黄珂父子查获过。这时国丧结束了,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开始用情诗互撩开了……
一场大雨,园中落红无数,黄峨观之伤怀,填曲给苏录曰:
‘积雨酿轻寒,繁花树树残。
愁牵千缕乱,忍把断红看。
相思无计,烟水隔重峦。
天涯望断泪阑干。’
苏录便唱和一首,安慰多愁善感的心上人:
‘霁雨散余寒,飞红未肯残。
休教愁绪结,且待春泥安。
待到东风,枝上花新绽。
执手相看两心绾。’
八月初,夜里转凉,黄峨又作诗给苏录曰:
‘尺素凝霜夜未阑,孤灯摇晕照钗寒。
巴山梦断云千叠,蜀道魂销月一弯。
旧谱重翻琴柱涩,新词欲寄雁声残。
青鸾若解相思意,莫向秋江独自看。’
苏录不能让她伤感下去,便用积极的态度唱和道:
‘晨灯焕彩夜将阑,暖袖轻笼不畏寒。
巫峡飞云千仞险,秦关破雾万重难。
瑶琴再理弦声亮,锦字初题雁阵欢。
若许青鸾穿雾去,直教云海共潮还。’
感受到小情郎温暖贴心的安慰和鼓励,黄峨的心情终于好多了,却愈加对他情意绵绵,不可自拔,便俏皮地写了一首《天净沙》:
‘娟娟大大哥哥,风风韵韵般般,
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
双双对对鹣鹣!’
姑娘的大哥哥呀!他风姿绰约,样样都让人欢喜。时时刻刻都在思念期盼,两颗心啊原本就紧紧相依,要像那比翼鸟一般,成双成对永不分离!
苏录看完之后,忍不住跳到床上扭曲起来,给给给地笑个不停……
看得苏有才和苏泰一愣一愣,两人交换个眼神,都深感再不干预一下,这个娃儿就疯了。
苏录却毫无所觉,翻身起来,提笔也唱和了一首《天净沙》:
‘大大哥哥娟娟,婷婷弱弱多多,
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
哜哜世世婆婆。’
哥哥的姑娘呀,秀美温柔。她身姿婷婷玉立,娇柔可爱,优点多得数不清。每一件事都恰巧合心意,样样都让人满意。有时悄悄躲藏着,带着几分娇羞模样,只愿时时刻刻、世世代代,都能相伴相依!
写完之后,苏录又拿起两首《天净沙》左看右看,给给给的笑声始终没停过,完全忘记了边上还有父兄。
好半天,他才将《天净沙》收入给黄峨的书中,装进书袋里。
说来也变态,系好丝带的那一瞬间,苏录便从男女之情中抽离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念他的书,就像刚才‘给给给’的不是他一样。
苏有才和苏泰继续交换眼神,反而更觉得他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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