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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录进去考舍时,也没有空座位了。
已经占好位置的‘老司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等着他灰溜溜出去。
谁知苏录却径直走到了监考的书吏面前。先作个揖,然后指着他的桌椅问道:“请问先生,这套桌椅能用吗?”
监考的书吏自然也有一套桌椅,面对着所有考生。
众考生目瞪口呆,心说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怕被日决吗?
果然,那书吏黑着脸问道:“你是考生吗?”
“是。”苏录赶紧给他看自己的浮票。
“是考生你就坐吧。”谁知书吏扫一眼浮票,竟站了起来,还帮他把桌椅搬到了前排靠窗的位置……
“多谢多谢。”苏录连声道谢。
另一间号舍里,苏有才的经历也如出一辙,父子俩都在号舍中最明亮避风的位置坐下了。连桌椅都是不摇不晃,最好的那种。
两间号舍的‘老司机’们不禁暗暗惊呼……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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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过,又是一声号炮,学宫便关上了大门。
大老爷身穿朝服,携众佐贰先去文庙拜祭了孔子。然后回到致公堂前设下香案,拜请关圣帝君入场镇压,请文昌帝君入场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下令,公布考题,下发试卷。
新任县学海教谕便将考题,誊在数块贴了红纸的木牌上,礼房张司吏和两位典吏各举着一块木牌,开始挨个考场展示考题。
后头还跟着一众手捧试卷的书吏,上司走到哪就发到哪。
苏录和苏有才的考场因为挨着致公堂,所以都是第一个看到考题的……
考生们早就准备好了笔墨,将两道四书题和要默写的《孝经》起始句抄在稿纸上。
这时,试卷也发下来了,其实就是答题纸。
答题纸共十二张钉在一起,第一张填考生的姓名和考号。从第二页开始才是答题区,都是带着红格子的白棉纸。
每页竖行十四行,每行可以写十八个字,十一张一共两千七百七十二个格。其中前三张是用来默写《孝经》的,后八张用来誊写两篇四书文。
县试要求每篇四书文不超过七百字,扣除空格换行,刚刚好。
苏录按照刘先生传授的经验,检查试卷无误后,便将其装进了卷袋中,挂在了窗沿上。
这才拿起草稿纸,细观抄下来的首场考题——
其中《孝经》要默写两段,一段起自‘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终至‘《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另一段起自‘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终至‘《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孝经》一共一千九百零三个字,且通俗易懂,是跟‘三百千’一个级别的蒙学教材。
所以默写《孝经》作为首场科举考试的第一道题,显然教化意义远大于考察作用。
换言之,就是送分题……
当然,首场的考生水平参差不齐,是个人就能来考,所以还是会有不少人默写时会出现错漏。
其实这也是减轻阅卷负担的一种办法,第一段三百四十六个字,第二段一百六十个字,两段中间还要空一行。
所以正确的默写应该在第三页第四行的倒数第三格结束。只要不是在这个位置结束的,阅卷人看都不看,直接就黜落了。
当然会有被冤枉的,但谁在乎呢?初试就是这样草率……
就这么说吧,把个状元拉过来考县试,都有可能被草台班子‘错杀’了。
好在三年两试,只要真有水平,早晚会晋级下一轮的。
苏录听过刘先生的特训课,所以题目虽然简单,他也丝毫不敢大意,闭目仔仔细细背了一遍,才提笔在稿纸上默写两段《孝经》。
‘……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默写完毕,苏录便将稿纸搁到一旁,再看两道四书题,第一道果不其然是截搭题。
第二道倒是大题,但谁都知道,这道不过是陪衬,重中之重都在那第一道截搭题上!
ps.
第242章 县试
苏录看那首道四书义的题目——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
便知此题为截上搭下题,前半截‘而众星拱之’出自《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后半‘子曰诗三百’出自同篇‘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两句话并不相干,所以这又是一道‘隔章无情截作题’。
这种题型难度颇大,不过单就这道题本身并不算难。因为前者说的是教化,后者说的同样是教化。
所以苏录瞬间就想到,破题需紧扣‘为政以德’与‘诗教无邪’的内在关联——二者皆为圣人垂教天下的载体:
北辰居中不动而众星环绕,喻圣人以德行凝聚人心。
诗教同样可正民心、厚人伦。
前者是政德的具象,后者是文德的载体,合而观之,可见孔子‘为政’与‘为教’一体两面的治世思想。
一旦参透出题者的玄机,截搭题就变成了普通的四书题,接下来只需要正常破题作文即可。
苏录手握香片,轻嗅着那如兰似麝的香气,闭目构思片刻,便提起魁星点斗笔,在墨盒中蘸饱了墨水,笔走龙蛇于稿纸之上——
‘德立政弘,本立道行;诗旨无邪,百篇归正。’
‘德为政原,若北辰凝而星共;诗以正范,犹圣言简而篇齐。’
‘尝谓圣人之道,一德一正。德立政弘,本固而化行;正著诗归,宗定而旨一。观星拱知政本,味诗旨知教宗,体用相资,无二理也……’
‘……’
一篇六百七十字的八股文一气呵成,苏录搁下笔,略略活动一下手腕。这篇文章他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
虽然考场中没有报时,但苏录经过多年练习,已经可以相当精确地估计时间了。
既然这道截搭题是重中之重,他也就不着急做下一道题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喝口水润润嗓子,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他还一滴水没沾呢。
苏录抽出最下层考篮,拿出水壶,啵的一声拔掉塞子。
考场中针落可闻,考生们要么冥思苦想,要么在努力打草稿,听到这一声齐齐吓了一跳,有人还‘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监考的书吏登时怒喝。
那考生都快委屈死了,你不问那人啵什么啵,问我啊什么啊?
好在他是考了好几回的老童生,知道这时候张嘴就会动辄得咎,便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苏录也不敢回头,只能在心里暗暗抱歉。但水还是要喝的,他轻轻抿一口已经放凉了的‘薄荷盐梅水’,只觉喉间一冰,盐梅和薄荷的酸冽便在口腔炸开,让他精神一振。
苏录也不敢多喝,抿了几小口便小心翼翼扣上塞子,这回一点动静没发出来。
把水壶放回考篮,他便带着满嘴的清爽和回甘,对做好的文章精益求精起来。
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而这时在他脑中‘后台运行’的第二道大题——‘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也已经形成腹稿了。
这道题出自《论语·宪问》,而且是完整的句子。比第一道题简单太多。苏录刚入太平书院时的月课考题,都比这个难。
当然,再简单的题目,也得保证文章的质量。
所以苏录并没有草率下笔,而是从头审题构思,确定自己的腹稿没什么问题,才提笔开始打草稿——
‘义理为上,君子所达;功利为下,小人所趋!’
破题之后,又是一气呵成,同样六百七十字左右!
这回用的时间更短……
苏录不急不躁,又精益求精反复推敲起来,感觉改无可改后,才将上午所作的所有稿纸装入卷袋。
然后他弯腰抽出二层考篮,轻轻搁在桌上。再把水壶拿上来,慢慢慢慢拔掉塞子,惬意地呷一口。
开饭!
苏录将一层层的油纸袋打开,把里面的四样糕点、火方熏鱼摆在瓷碟里,然后抽出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动作优雅而从容,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它有味啊……
考场中很快便弥漫着火腿和熏鱼的香味,忙了一上午的考生们不由自主狂抽鼻子。紧接着肚子咕咕此起彼伏,有如池塘中的蛙群。
这下他们的大脑直接断电了,哪里还有什么思路?只好也先清空了桌面,拿出各式各样的吃食,把午餐用了再说……
这边苏录也没敢吃太多,浅浅用了四块糕点各一,火方熏鱼各二,便搁下了筷子,以免待会儿晕碳。
喝点水清清口,他就收摊了……
苏录又从考篮中摸出手巾,先擦干净手,再把桌面仔细擦干净,这才将草稿纸从卷袋中,重新拿出来。
然后他再次检查两篇作文。这一遍除了重新推敲平仄韵脚,让文章更加铿锵律动之外,再就是按照规范检查公讳官讳格式之类……
完事之后,他竟重新默写了两段《孝经》一遍。跟第一遍的比对无误,这才从卷袋中取出了正式的答题纸,先在首页填上身份信息,继而翻到第二页开始一笔一划誊抄起来。
这时他进入了极度专注的状态,就是天塌下来,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等他将两段《孝经》、两篇八股文共计一千八百四十六个字,一口气誊抄完毕,又小心把毛笔套上笔筒,盖上墨盒。这才活动着手腕,长舒了一口气……
苏录再次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所有文字都誊抄无误,这时卷子上的墨迹也彻底干了。
他便合上考卷,将浮票一分为二,从考篮中拿出浆糊瓶,用签子挑一点抹在浮票四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将那半张浮票粘在了自己的姓名栏上……
盖上浆糊瓶,苏录就坐在那里,定定看着浆糊干。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其实要不是刘先生教导他,不要过早交卷,他上午就能干到这一步,回家吃饭都来得及。
他已经尽其所能,放慢节奏拖延时间了,可现在才刚进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两个半时辰呢。
夭寿啊,这五个小时该怎么熬啊?睡觉的话会不会被认为藐视考场呀?
要不,再给自己出道题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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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堂左边的号舍内,苏有才同志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的儿子已经穷极无聊到给自己出题了,他还在抓耳挠腮地构思第一道截搭题……
苏有才的脑子确实不如他儿子的脑子灵光,但也不至于一上午就默写了两段《孝经》。
其实他已经用苏录教的方法,轻而易举就破解了出题人的思路,将上下两截联系起来,也知道文章该讲什么道理了。
可是一写出来,他就觉得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