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98节

  也是今日这般的情形,但回答完经义之后,当时还年轻的自己脑袋一热,跪下道:

  “求大老爷加试!”

  “你还要试些什么?”当时还年轻的卢知县面无表情问道。

  他便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

  卢知县当即变颜变色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你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就知道是个心浮气躁之辈。”

  “看不得了,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吧。左右的,赶了出去!”卢知县一声吩咐,两个如狼似虎的胥吏便上前,把他叉着膊子,一路跟头拗出了衙门外!

  “走你吧!”两个胥吏重重地一推,苏有才便踉跄着后退,没留神脚下的台阶,便骨碌碌滚落下去,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衙门外等候的考生家属哈哈大笑。

  他想赶紧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最后还是大哥把他扶起来,背着他离开了衙前街……

  ~~

  苏有才万万没想到,自己十年以后,居然终于有机会,在卢知县面前作一首诗了……

  卢知县拿起稿纸,便见诗曰:

  《赋得的皪梅花草棘间》

  ‘棘丛埋瘦骨,疏枝的皪妍。

  岁寒霜愈劲,心苦志弥坚。

  馥凝荒草际,影立乱枝前。

  树摇梅蕊落,雪染砚池胭。

  冻指僵难握,寒灯夜不眠。

  将待春讯至,清气满瑶田!’

  他先简单一扫这首诗,意境很不错,意象也很连贯。全诗借物言志,以梅花在草棘间的孤高自许,暗喻士人苦学坚守的志节。于荒寒中见风骨,于孤苦中见怀抱。

  “内容和格调都很好。”卢知县不禁点头称许,但作为一首试帖诗,还得继续检查用韵。

  卢知县仔细点数,全诗押‘下平一先部’,无出韵、重韵问题。而且‘胭’、‘瑶田’等词还贴合‘一先’部韵字特点,发音清亮,无哑韵、僻韵!

  这声韵水平简直太高了!

  卢知县深感震撼。他可是亲眼看着苏有才,一直没去争抢韵书,全凭记忆就把韵押得如此准确精妙,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

  “你是个声韵大家!”

  “愧不敢当。”苏有才深吸口气,不想让卢知县看到自己掉泪。

  此外,试帖诗必须是仄起格,简言之,就是诗的每一联都必须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卢知县又检查了平仄,依然完全正确!

  ‘好家伙……’卢知县不禁倒吸冷气。要知道,这种现场作诗的应试诗,是非常难的。

  不然唐宋做了几十上百万首试帖诗,也不会除了白居易那首,就没有一首出名的。

  这是什么样的怪物,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格律和用韵都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

  而且意境也好,格调也高,完全符合试帖诗‘典重雅正、格律无差’的要求,可直接作为应试范本!

  “好好好!”卢知县赞道:“单论作诗,你比案首还要强!”

  “老父母谬赞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我们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苏有才正色道。

  卢知县自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十年前说过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唉,话也不能那么绝对,去后面等着吃酒吧。”

  “是,多谢老父母。”苏有才神色平静地深深一揖,便跟着书吏往后堂走去。

  他本来以为,迈过这道挡了自己半生的坎儿,自己会激动得泣不成声,甚至忍不住大喊大叫。

  但当他听到自己终于通过县试的一刻,却只有如释重负,此外心中一片平静……

  ~~

  苏有才之后,太平书院的考生也完成了试帖诗。

  卢知县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便催着剩下的人都交了卷。

  但包括太平书院考生在内,另外四十九首试帖诗,跟苏有才的差距相当之大,甚至完全合规的都不多。

  这对欣赏诗歌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对阅卷者却是再好不过。

  卢知县直接取中完全正确的三首诗,又从剩下的诗里,挑了一首错最少的,本年县试的录取工作就完工了。

  看一眼那最后一张稿纸上的名字,卢知县沉声道:“李奇宇。”

  “学生在!”李奇宇带着哭腔出列,扑通一声就给老父母跪下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戏了,没想到居然幸运地拿到了最后一个名额!

  卢知县看他面善,想起来他爹正是那位热情招待过自己的土城百户,这下也算是还上了人情,便和颜悦色道:“去后头吃酒吧。”

  “是,晚生叩谢老父母。”李奇宇跪都跪了,索性又给老父母磕了一个,这才擦着泪往后堂走。

  剩下的四十五名童生,一个个面色如土,欲哭无泪。

  卢知县轻叹一声,安慰他们道:“不要紧的。明年还有一次,回去好好温习,什么也不耽误。”

  众童生心里这才好过些,一起躬身拜谢老父母,然后告退。

第250章 同案

  县衙后堂,设下了六张八仙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橘子山楂,还有烙着‘甜水记’字样的竹筒。

  四十五名出圈的童生一边等着开席,一边互相自我介绍。

  有了县试同案这层关系,大家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点什么事儿招呼一声,肯定会互相帮衬的。

  苏录身为案首,又是全县闻名的神童,自然是众人竞相结交的焦点人物。

  他没有年少成名的骄矜,跟每个同案说话都十分和气。但他身边围了一群骄傲的同龄人,旁人也难以到他近前,只能隔着桌子跟他说话。

  “你们是什么关系?”有同案小声问程万范。

  “看不出来吗?”程万范一拍胸膛道:“我们都是同窗!”

  “哇,你们是一个班的?”同案们震惊了,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先生,居然一下子教出这么多出圈的学生?

  “当然了,要是论同校,那就更多了!”程万范显摆道:“太平书院的举下手!”

  呼啦一下,竟有三十多人举手……

  “好家伙……”那几个野生的同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少数派。

  “早就知道太平书院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呀!”

  “那当然,我们山长可是黄甲传胪!”程万范得意地直呲牙。

  “行了,别吹了。”苏录无奈地叫程万范少说两句,又对一众野生的同案笑道:“我们书院马上就搬到县城来了,诸位兄台是没机会上了,但可以让令公子们去上。”

  “哈哈,那肯定的!到时候案首可得帮我们说说话哟。”众同案便高兴地应道。

  那些上了年纪的同案,不禁都对苏录刮目相看。

  没想到案首小小年纪,不光才学高,情商还这么高,这么会说话。

  本来让程万范那个棒槌一搅合,同案们就要分成书院和非书院两派了。

  但经苏录这么一说,大家又找到了交集……书院的毕业生和未来学生的家长,重新成为一个阵营的了。

  大家也都知道了,案首不是恃才傲物之辈,而是愿意团结大家的主,便愈发跟他亲近起来。

  众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便见一个三十来岁,跟他们同样穿着的英俊大叔,从前头迈步进来。

  便知道这是最后一场取中的第一人,于是纷纷拱手道贺。

  当然,名次这么靠后,也犯不着起身相迎,坐着打个招呼就够了。

  谁知苏案首和他那帮同窗,却呼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了。案首之外,其他人还拱手相迎,毕恭毕敬。

  “这谁啊,比案首的地位还高?”看到案首竟把自己的位子让给那人,众同案小声议论道:“他们先生?”

  “胡说八道,我们书院的先生都是生员起步。”便有书院的人否认。

  “问问不就知道了?”于是有那为人四海的同案,走到苏有才身前拱手笑道:“在下丙安赵之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哪里人氏?”

  “在下二郎苏有才。”苏有才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拱手还礼。

  “兄台跟案首同乡同姓,是什么关系?”赵之安问道。

  “我是案首他爹……”苏有才笑容既有点尴尬,又十分自豪道:“也是他的同案!”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众同案赶忙一起向苏有才行礼,也难免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按说,同案当以平辈相称,甭管年纪多大,都只叫一声兄长。可是管苏录叫贤弟,再管他爹叫兄长,这不乱了辈了吗?

  要不各论各的?那也不合适,案首就太吃亏了。

  这也是刚才苏录没叫爹的原因……就怕让大家尴尬。

  他的同窗们也有这份苦恼,他们可不想给其他同案当孙子……

  好在同案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想到了折中的法子,管苏有才叫‘老前辈’,这才两难自解。

  又等了许久,另外三个同案才姗姗来迟。

  “好了,这下就差最后一个了。我们看看这一届的孙山兄是谁。”众人便兴致勃勃地等待那第五十位同案。

  这回没等多久,便见个猴儿一样的青年,探头探脑出现在了门口。

  “孙山兄来咯!”众人便一起鼓噪笑道:“快进来吧,就等你了!”

  “哈哈,还以为你完蛋了呢!”程万范高兴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众同窗也兴奋地欢呼道:“这下人齐了,一个都没少!”

  来的自然是李奇宇,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让诸位久等了。”

  “快来这里坐!”苏录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道:“给你留了位子呢。”

  “哥说你一定能中。”程万舟细声细气道。

  “那当然,哥是知道我的实力的!”李奇宇便又臭屁起来,在苏录身边坐定,这才一脸后怕地倾诉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不能跟你们去泸州了呢。”

  “明年还有一回呢,慌什么?”马斋长道:“这回中不了,下回也能中。”

  “我才不要自己去泸州呢。”李奇宇道:“到时候你们都是同案,我却成了晚辈。还不得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让你这么一说,好可惜呀。”程万范一脸惋惜道。

  “去你大爷的!”李奇宇作势要抽他。

  “县尊到!”这时门口响起一声高唱。

  众同案赶紧起身肃立,作揖。

  “放松放松。”卢知县满面春风,在众佐贰的陪伴下进了后堂,和蔼可亲道:“今天这终场酒也是庆贺酒,大家都随意一些,不必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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