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今日这般的情形,但回答完经义之后,当时还年轻的自己脑袋一热,跪下道:
“求大老爷加试!”
“你还要试些什么?”当时还年轻的卢知县面无表情问道。
他便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
卢知县当即变颜变色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你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就知道是个心浮气躁之辈。”
“看不得了,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吧。左右的,赶了出去!”卢知县一声吩咐,两个如狼似虎的胥吏便上前,把他叉着膊子,一路跟头拗出了衙门外!
“走你吧!”两个胥吏重重地一推,苏有才便踉跄着后退,没留神脚下的台阶,便骨碌碌滚落下去,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衙门外等候的考生家属哈哈大笑。
他想赶紧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最后还是大哥把他扶起来,背着他离开了衙前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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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才万万没想到,自己十年以后,居然终于有机会,在卢知县面前作一首诗了……
卢知县拿起稿纸,便见诗曰:
《赋得的皪梅花草棘间》
‘棘丛埋瘦骨,疏枝的皪妍。
岁寒霜愈劲,心苦志弥坚。
馥凝荒草际,影立乱枝前。
树摇梅蕊落,雪染砚池胭。
冻指僵难握,寒灯夜不眠。
将待春讯至,清气满瑶田!’
他先简单一扫这首诗,意境很不错,意象也很连贯。全诗借物言志,以梅花在草棘间的孤高自许,暗喻士人苦学坚守的志节。于荒寒中见风骨,于孤苦中见怀抱。
“内容和格调都很好。”卢知县不禁点头称许,但作为一首试帖诗,还得继续检查用韵。
卢知县仔细点数,全诗押‘下平一先部’,无出韵、重韵问题。而且‘胭’、‘瑶田’等词还贴合‘一先’部韵字特点,发音清亮,无哑韵、僻韵!
这声韵水平简直太高了!
卢知县深感震撼。他可是亲眼看着苏有才,一直没去争抢韵书,全凭记忆就把韵押得如此准确精妙,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
“你是个声韵大家!”
“愧不敢当。”苏有才深吸口气,不想让卢知县看到自己掉泪。
此外,试帖诗必须是仄起格,简言之,就是诗的每一联都必须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卢知县又检查了平仄,依然完全正确!
‘好家伙……’卢知县不禁倒吸冷气。要知道,这种现场作诗的应试诗,是非常难的。
不然唐宋做了几十上百万首试帖诗,也不会除了白居易那首,就没有一首出名的。
这是什么样的怪物,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格律和用韵都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
而且意境也好,格调也高,完全符合试帖诗‘典重雅正、格律无差’的要求,可直接作为应试范本!
“好好好!”卢知县赞道:“单论作诗,你比案首还要强!”
“老父母谬赞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我们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苏有才正色道。
卢知县自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十年前说过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唉,话也不能那么绝对,去后面等着吃酒吧。”
“是,多谢老父母。”苏有才神色平静地深深一揖,便跟着书吏往后堂走去。
他本来以为,迈过这道挡了自己半生的坎儿,自己会激动得泣不成声,甚至忍不住大喊大叫。
但当他听到自己终于通过县试的一刻,却只有如释重负,此外心中一片平静……
~~
苏有才之后,太平书院的考生也完成了试帖诗。
卢知县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便催着剩下的人都交了卷。
但包括太平书院考生在内,另外四十九首试帖诗,跟苏有才的差距相当之大,甚至完全合规的都不多。
这对欣赏诗歌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对阅卷者却是再好不过。
卢知县直接取中完全正确的三首诗,又从剩下的诗里,挑了一首错最少的,本年县试的录取工作就完工了。
看一眼那最后一张稿纸上的名字,卢知县沉声道:“李奇宇。”
“学生在!”李奇宇带着哭腔出列,扑通一声就给老父母跪下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戏了,没想到居然幸运地拿到了最后一个名额!
卢知县看他面善,想起来他爹正是那位热情招待过自己的土城百户,这下也算是还上了人情,便和颜悦色道:“去后头吃酒吧。”
“是,晚生叩谢老父母。”李奇宇跪都跪了,索性又给老父母磕了一个,这才擦着泪往后堂走。
剩下的四十五名童生,一个个面色如土,欲哭无泪。
卢知县轻叹一声,安慰他们道:“不要紧的。明年还有一次,回去好好温习,什么也不耽误。”
众童生心里这才好过些,一起躬身拜谢老父母,然后告退。
第250章 同案
县衙后堂,设下了六张八仙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橘子山楂,还有烙着‘甜水记’字样的竹筒。
四十五名出圈的童生一边等着开席,一边互相自我介绍。
有了县试同案这层关系,大家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点什么事儿招呼一声,肯定会互相帮衬的。
苏录身为案首,又是全县闻名的神童,自然是众人竞相结交的焦点人物。
他没有年少成名的骄矜,跟每个同案说话都十分和气。但他身边围了一群骄傲的同龄人,旁人也难以到他近前,只能隔着桌子跟他说话。
“你们是什么关系?”有同案小声问程万范。
“看不出来吗?”程万范一拍胸膛道:“我们都是同窗!”
“哇,你们是一个班的?”同案们震惊了,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先生,居然一下子教出这么多出圈的学生?
“当然了,要是论同校,那就更多了!”程万范显摆道:“太平书院的举下手!”
呼啦一下,竟有三十多人举手……
“好家伙……”那几个野生的同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少数派。
“早就知道太平书院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呀!”
“那当然,我们山长可是黄甲传胪!”程万范得意地直呲牙。
“行了,别吹了。”苏录无奈地叫程万范少说两句,又对一众野生的同案笑道:“我们书院马上就搬到县城来了,诸位兄台是没机会上了,但可以让令公子们去上。”
“哈哈,那肯定的!到时候案首可得帮我们说说话哟。”众同案便高兴地应道。
那些上了年纪的同案,不禁都对苏录刮目相看。
没想到案首小小年纪,不光才学高,情商还这么高,这么会说话。
本来让程万范那个棒槌一搅合,同案们就要分成书院和非书院两派了。
但经苏录这么一说,大家又找到了交集……书院的毕业生和未来学生的家长,重新成为一个阵营的了。
大家也都知道了,案首不是恃才傲物之辈,而是愿意团结大家的主,便愈发跟他亲近起来。
众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便见一个三十来岁,跟他们同样穿着的英俊大叔,从前头迈步进来。
便知道这是最后一场取中的第一人,于是纷纷拱手道贺。
当然,名次这么靠后,也犯不着起身相迎,坐着打个招呼就够了。
谁知苏案首和他那帮同窗,却呼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了。案首之外,其他人还拱手相迎,毕恭毕敬。
“这谁啊,比案首的地位还高?”看到案首竟把自己的位子让给那人,众同案小声议论道:“他们先生?”
“胡说八道,我们书院的先生都是生员起步。”便有书院的人否认。
“问问不就知道了?”于是有那为人四海的同案,走到苏有才身前拱手笑道:“在下丙安赵之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哪里人氏?”
“在下二郎苏有才。”苏有才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拱手还礼。
“兄台跟案首同乡同姓,是什么关系?”赵之安问道。
“我是案首他爹……”苏有才笑容既有点尴尬,又十分自豪道:“也是他的同案!”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众同案赶忙一起向苏有才行礼,也难免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按说,同案当以平辈相称,甭管年纪多大,都只叫一声兄长。可是管苏录叫贤弟,再管他爹叫兄长,这不乱了辈了吗?
要不各论各的?那也不合适,案首就太吃亏了。
这也是刚才苏录没叫爹的原因……就怕让大家尴尬。
他的同窗们也有这份苦恼,他们可不想给其他同案当孙子……
好在同案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想到了折中的法子,管苏有才叫‘老前辈’,这才两难自解。
又等了许久,另外三个同案才姗姗来迟。
“好了,这下就差最后一个了。我们看看这一届的孙山兄是谁。”众人便兴致勃勃地等待那第五十位同案。
这回没等多久,便见个猴儿一样的青年,探头探脑出现在了门口。
“孙山兄来咯!”众人便一起鼓噪笑道:“快进来吧,就等你了!”
“哈哈,还以为你完蛋了呢!”程万范高兴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众同窗也兴奋地欢呼道:“这下人齐了,一个都没少!”
来的自然是李奇宇,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让诸位久等了。”
“快来这里坐!”苏录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道:“给你留了位子呢。”
“哥说你一定能中。”程万舟细声细气道。
“那当然,哥是知道我的实力的!”李奇宇便又臭屁起来,在苏录身边坐定,这才一脸后怕地倾诉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不能跟你们去泸州了呢。”
“明年还有一回呢,慌什么?”马斋长道:“这回中不了,下回也能中。”
“我才不要自己去泸州呢。”李奇宇道:“到时候你们都是同案,我却成了晚辈。还不得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让你这么一说,好可惜呀。”程万范一脸惋惜道。
“去你大爷的!”李奇宇作势要抽他。
“县尊到!”这时门口响起一声高唱。
众同案赶紧起身肃立,作揖。
“放松放松。”卢知县满面春风,在众佐贰的陪伴下进了后堂,和蔼可亲道:“今天这终场酒也是庆贺酒,大家都随意一些,不必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