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95节

  九九归一跟我走!

  好酒,好酒,好酒……”

  听完之后,卢知县不禁暗笑自己多心,这是一首正经的酒号子,并没有什么幺蛾子。

  也对,马千户好歹是五品朝廷命官,哪能当众一点节操都不要?

  只是这首歌实在太洗脑了。他不过听了一遍,轿子都离开太平镇老远,那魔性的歌声还不停在耳边回响。

  “好酒,好酒,好酒……”

  一旁的长随更是不由自主地哼唱:“喝了咱的酒哇,见了神仙不磕头……”

  “别唱了!成何体统!”卢知县低喝一声:“送行的人还没走呢!”

  “哎哎,等他们走了小的再唱。”长随赶紧闭嘴。

  “就非唱不行吗?”卢知县无奈地瞥他一眼。

  “忍不住啊,老爷。”长随也很无奈。

  马千户、朱琉一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又将卢知县送到二十里外才停下。

  “诸位请回吧。”长随打起轿帘,卢知县对众人摆手道:“多谢盛情款待,此行满载而归!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本县具酒以待,诸位去县城一定要登门!”

  “好好,县尊也要常来啊!”送行众人也纷纷邀约道。

  “还来?”卢知县一阵头皮发麻,苦笑道:“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说起来也是荒谬,明明太平镇和县城有赤水河相连,却只有冬天枯水期才能行船。”朱琉充分发挥在乡举人参政议政的权力,沉声道:“不然咱们舟楫往来,虽百里若比邻!”

  “谁说不是呢?”卢知县苦笑道:“我看过县志,洪武四年,朝廷曾经疏通过赤水河,当时兵船能从长江直抵二郎滩呢。”

  “老父母说得太对了。”苏有金昨天送药,立了一腚之功,今天也有了说话的份儿。“卑职就是二郎滩的军户,我们祖上就是坐船,登陆二郎滩的。”

  “那怎么现在不能通航了呢?”朱琉问道。

  “原因有很多,一是年深日久了,河畔常有危岩崩塌,以致‘开者复壅,通者仍塞’。”卢知县不亏是个干吏,对此了若指掌道:

  “二是沿河山民世代以背盐为生,有民谚曰‘不望我儿当官坐府,只要能背一百四五!’他们大都认定,一旦赤水河恢复通航,陆地运盐的活路就会消失……所以,常从悬崖顶上掀下巨木和石块,不知害死了多少赤水河上的船家和客商……县里每年都要接好几起这样的无头案子。”

  “这还是一年只通航一季。可想而知要是全面疏通了,那些刁民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马千户苦笑道。

  “是,到时候白天疏通,晚上就给你堵上。”李百户附和道。

  “还有最棘手的,赤水河段分属一县一司三卫,单独疏通没有任何意义,得由五家一起动手才行。”马千户最后道。

  “难啊,太难了。”卢知县马上堵上话头道:“五家分属军民汉夷,甚至还分属两个省,除非太祖在世,否则神仙也协调不了啊!”

  “唉……”朱琉见自己刚一开口,两位地方军政长官便忙不迭摆困难,就知道这事儿彻底没戏了。

  看来想造福一下百姓也没那么容易啊,何况还有百姓不想让你造福……

  卢知县最后把苏录叫到跟前,拉住他的手又叮嘱了一番‘好好学习,年底再见。’

  这才在众人的目送下乘轿远去。李百户将继续率众护送他一直到县境。

  ~~

  接下来一个月,整个太平镇的街头巷尾,码头庙前,到处都有人在唱那首《酒神曲》!

  而且跟那天给卢知县唱的版本不太一样,现在镇上唱的词儿是:

  ‘喝了二郎酒哇,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二郎酒哇,滋阴壮阳嘴不臭……”

  虽不再是原先‘喝了咱的酒’,但洗脑效果却是一样的。一个月下来,镇上的男女老少一开口,就会不由自主冒出一段‘九月九酿新酒’、‘喝了二郎酒……’

  甚至连书院的学生都受了传染,苏录听李奇宇夜里说梦话都在那唱‘好酒、好酒、好酒……’

  让他这个罪魁祸首感到十分抱歉,真没想到感染自己童年的神曲,对大明的同胞也这么有效……

  所以他打死不敢承认,这首歌是自己捣鼓出来的,甚至同窗们骂二郎酒铺天盖地搞精神污染的时候,他还得跟着骂两句。

  ~~

  但有一说一,效果是杠杠的。

  这天晚上,饭后课前,干娘告诉苏录,接受请柬,同意参加九月初五订货会的客商,已经整整排了十桌!

  “这么多?!”苏录吃了一惊,一桌四位客商,竟然足足四十位!

  “我以为这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能招来二十个就不错了。”他不禁惊喜道。

  “这话说的,我跟你娘搞劳什子‘地推’,从七月初一直推推推,推到现在,整整推了两个月了,来四十人还多吗?”苏有才没好气道:“再说还不知道多少人,只是给个面子来坐坐,吃顿不花钱的酒席罢了。”

  “确实也不能太乐观。”老板娘赞同道:“我们免费送酒的时候都很高兴,也都对我们的酒评价很好,但真正提前下单的寥寥无几。”

  ‘提前下单’是苏录搞出来的噱头。如果客商愿意,在没有揭晓价格前就预订,届时将给予八折优惠!

  而且不是预定,是预订,届时不想要了可以退订金的那种。这并非什么创新,而是这年月很常见的一种交易方式。

  比如粮贩和米铺约好售米,米铺会先支付一笔订金给粮贩。但因各种原因粮贩没收成米,就得把订金退给米铺,但也无需再承担其他责任。

  所以这纯粹就是商人们心存疑虑。哪怕不会有什么损失,也不愿意提前下定。

  “因为大家做生意还是讲个商誉的,一旦交了订金,没有特殊情况都会交易的。何况订货会当天同行云集,谁也丢不起那人。”干娘解释道:

  “再者,除了特别廉价的散酒,酒这东西顾客还是认旧不认新的,轻易不会换口味。所以大家有顾虑也是正常。”

  “看来得出点狠招儿,打消一下大家的顾虑……”苏录沉吟道。

  “最狠的招儿就是售价,没有比物美价廉更有杀伤力的了!”老板娘宽慰他道:“这俩月不管客商怎么追问,我都不透露价格,一口咬死了当天揭晓,但保证惊喜,也算吊足了他们的胃口!”

  “嗯。”苏录点点头,看来订货会的结果,并非板上钉钉,反倒还挺有悬念呢。

第120章 重阳嘉集

  九月初五一大早,那首魔性的《二郎酒神曲》,便响彻整个太平镇。

  今天是召开二郎酒订货会的日子。把订货会放在九月,是有讲究的,一来天渐渐凉了,到了喝白酒的季节了;二来,商人们也会在这个时间屯货,好在年根儿大赚一笔;三来,随着枯水期到来,赤水河又能勉强通航了。

  综合种种因素,老板娘把日子定在了今天,还斥资包下了镇上最大的酒楼——鸿运楼!

  从昨晚一打烊,她就带人入场布置,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天快亮才完工。

  回铺子迷瞪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起来梳洗打扮,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鸿运楼。

  “弟妹怎么不多歇会?”苏有金也早早就来盯着了,他得防着有人捣乱。

  不过没穿他的总旗官袍,而是戴顶崭新的黑绸六合一统帽。身上那件青绸直裰熨帖平整,绸缎特有的柔光在朝阳下顺着衣褶流淌,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但这个年月却没几个人能穿。

  因为朝廷规定,商人百姓再有钱也不可以穿绸裹缎。这年月还不到礼崩乐坏的地步,没几个人敢公然违反禁令。所以大伯这身打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官员身份。

  “睡不着就早点过来盯着了。”老板娘哑着嗓子答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正在写字的苏有才身上。

  苏老二虽然不能穿绸裹缎,但卖相确实比大伯强多了。只见他头戴黑纱网巾,内穿松江布的湖绿色道袍,外罩藏青色搭护,老板娘给他搭的这一身可不比大伯那身便宜。

  正所谓人靠衣装,愈发显得有才兄面白如玉,气质不凡,既有二十多小伙子的俊朗,又有成熟男人的韵味。

  感受到熟悉的炽热目光,苏有才回头与老板娘对视一眼,绽出迷人的微笑,然后提起如椽大笔,在右侧红色洒金立板上写下雄浑有力的榜书:

  ‘重阳赏菊!’

  “二哥这字是真给劲儿。”这样的日子自然少不了老三这货凑热闹,论长相有马跟有才是一挂的,打扮得也人模狗样。

  但他举止略显轻浮,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只讨小姑娘喜欢,没法像稳重忧郁会作诗的苏有才,还能让少妇怀春……

  “就是不像订货会呀,感觉像是文人聚会?”他打量着苏有才的大作,信口发表见解。

  “急什么?”苏有才又走到另一侧的洒金红纸前,再写下四个大字:

  ‘二郎嘉集。’

  “二郎嘉集!二郎酒嘉宾集会!哈哈,这回就好了!”在创造情绪价值这块,小叔还是有独到之处的。“而且嘉集佳绩!二郎酒首开佳绩,好彩头!”

  “呵呵。”苏有才这才搁下笔,问道:“老三你怎么跑来了?”

  “这话说的,家里头啥事儿我落下过?”苏有马笑道:“而且我今天可是贵宾!”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烫金的请帖,展示给苏有才道:“今天对本公子说话客气点儿!”

  “还客气儿,我给你来一身点儿!”苏有才攥着大笔,作势欲甩。

  “使不得,没带替换衣裳。”苏有马嘻嘻哈哈逃进了酒楼,不禁目瞪口呆。

  只见大厅中,高高矮矮悬起串串彩球,彩球以篾为骨,以各色彩纱为皮,如珠如霞,连绵不断。上头还贴着好些与酒有关的名句,诸如: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类。

  彩灯诗句与桌上各色菊花交相辉映,让整个会场显得十分高雅。

  “老板娘布置得真棒啊。”苏有马对大伯赞叹不已。“我在县里都没见过,这么上档次的场所!”

  “你去过什么场所?”大伯一把抓住重点。

  “我哪有钱啊,最多过过眼瘾。”苏有马马上岔开话题道:“你说咱俩的老婆,咋没这品味呢?”

  “抱怨你老婆就行了,别捎上你大嫂。”大伯白他一眼道:“长嫂比母,那是你半个妈!”

  “哈哈就是,谁敢在背后蛐蛐嬢嬢,我们可不让!”秋哥儿的笑声在二楼响起。

  小叔抬头看去,只见苏录端着花盆,在那里忙活。

  苏满苏泰也出现在他身边。春哥儿还是那么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但多了几份温润……也可能是让顽皮的学生,磨得没了脾气。

  夏哥儿清减了一圈,眼睛就显得大了。人还是那么沉稳,但当了几个月的二掌作,让他多了几分自信,看上去也更成熟了。

  但要说变化还是秋哥儿最大。一年功夫,他从头到脚都换了个人。个子长高了,已经到夏哥儿耳朵了,整个人的气质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既有春哥的华茂春松,又有夏哥的成熟稳重,还有他们不曾拥有的自信飞扬、荣曜秋菊!

  “真好。”苏有马不禁赞叹道:“我苏家兴旺了。”

  “你才知道啊。”苏有金得意大笑道:“我们早就知道了!”

  “大哥又挤摈我……”苏有马苦笑道。自己缺席了最重要的一段,现在看来好大的损失啊……

  ~~

  卯时中,苏氏族人男女齐上阵,挑着两万斤二郎酒,浩浩荡荡从二郎滩赶来了!

  今天可是决定苏记酒坊,乃至全族命运的日子!

  几个月来,全族上下一心,全力酿制二郎酒。苏大吉不光一分工钱不发,还赊着各家各户的高粱、麦子没给钱。全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榨干了最后一滴,才酿出了四万斤酒!

  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把酒酿得再好,卖不出去也没用!到底能不能让酒坊起死回生,就看今天了!

  其实哪怕这时节,赤水河也并非全都无法通航,至少太平镇上下游几十里,小心一点还是可以行船的,不然镇上也形不成码头集市了。

  二郎滩至太平镇河段属于一般险滩,这时节已经勉强可以跑船了,但是得加钱。

  族人们一是为了省钱,二是生怕寄托他们全部希望的二郎酒,有一丁点闪失,于是决定用扁担挑到镇上来!

  好在酒厂没活的时候,他们都去山里背盐谋生,男子一担一百二三,女子一担也能七八十斤。两百来人愣是挑了十里地,把这两万斤酒给挑来了镇上!

  而且愣是一坛都没打碎。

  苏泰也挑了两百斤过来,但比他们早到半个时辰。他现在是酒坊的二把手,得先来对齐下……那啥颗粒度。

  见到大部队赶来,他赶忙指挥着族人们,将酒坛子整齐码放在酒店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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